杨氏是被人扶着回来的。
她脑子里一直回响这的就是孟宜瑞说的那句话:“我想要抬了芳姨娘为平妻。”
为什么?她一直想要问一问孟宜瑞,可是她却一直没有机会。
凭什么!她想问一问芳姨娘,作为一个妾室把自己的主母逼到无处可退的地步,现在竟然还妄想身份地位,芳姨娘凭什么?
杨氏是个懦弱的人,心中难得生出了这样的想法,但与她来说也不过是想想罢了。
孟雪染瞧着杨氏今日穿着的代表正室的大红宝瓶柿蒂纹的通袖袄,乌黑的青丝梳了个堕马髻,只在髻旁簪了朵由莲子米大小的珍珠镶嵌而成的牡丹珠花,碧绿色翡翠手镯在母亲欺霜赛雪的手腕和大红色袖口间如一汪春水般鲜艳明丽,端庄典雅中不失雍容华贵。
心中突然一酸,想起孟宜瑞的那些话,突然觉得竟是满满的讽刺。
孟雪染等人一见到杨氏瞬间老了十岁的模样,都吓的心惊肉跳,连忙上前去搀扶住了她。
杨氏不想让自己的这几个孩子为她担心,扯着嘴角笑了笑,想要安抚一下围在她身边的孩子们。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她扯出的那抹笑在孟雪染等人看起来,简直比哭还要难看。
“娘,您别伤心了,父亲他许是被芳姨娘使了计给迷惑住了才会说出那些话来,您别放在心上,如今芳姨娘也要被送进庄子里了,眼不见为净,您也别难过了。”孟雪染实在没法子给杨氏灌输女人不是依靠着男人才能活下去的理念,只得干巴巴的安慰道。
杨氏闻言默了一会儿,扯着笑摆了摆手道:“没事,你们还未用午膳吧,我去吩咐让他们把午膳送过来”
现在谁还有心情去吃午膳,眼看着杨氏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孟雪染有些心惊胆战,连忙点着头道:“娘也没有用午膳呢,正好让人传膳上来咱们一同用。”
杨氏哪里用的下去,可是为了不让儿女们担心,只得点头应了。
可真正将饭食摆上来之后,杨氏连筷子都没有动一下,下面的孩子们更是没有心情用膳了。
这个时候,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说杨氏,就在众人为难的时候,睡熟的阿宝突然喊了一声哭了起来。
吓得众人连忙转头望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云修尘怀中正哭闹的阿宝,随后众人的目光便移到了云修尘有些无措的脸上。
“这我不过是看他睡的太久了,所以想逗他玩一下罢了没想到”
杨氏回过神来望着哭闹着的阿宝连忙跌跌撞撞的起身来到云修尘的身边,一把将阿宝抢了过去,然后抱在怀里小声的哼着什么,一下一下的哄着他。
过了好一阵子,阿宝这才渐渐的止住了哭声,动了动小手又睡了过去。
孟雪染阴沉着脸看了云修尘好一阵子,这才对杨氏说道:“娘,父亲此次被关进了祠堂思过,思过之后,定会分得清楚是非的,您只稍安心等着就好。”
杨氏原本阴郁的心情被阿宝这么一闹,稍稍好了一些,面对着她的儿女们,杨氏也不愿意让他们在为自己担心,便深吸了一口气,故作轻松的说道:“你娘我活了这么些年,早就明白了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是随口一句话而已,我还不至于放在心上。”
说着她目光从眼巴巴看着自己的三个儿女一个女婿身上扫了一遍,然后道:“行了,用膳吧。”
杨氏强逼着自己用了半碗饭。
之后又稍做了一会儿,便借着天色已晚的缘故,打发了孟雪染和云修尘带着阿宝回了云家。
孟雪染拗不过杨氏的坚持,只好又悄悄的嘱咐了孟雪俏一句,这才跟杨氏告了辞离开了孟家。
在回去的马车上,云修尘一边逗着已经醒过来的阿宝玩着,一边对着仍旧有些忧心的孟雪染问道:“你在担心什么?”
“我娘。”孟雪染有些闷闷的说道,“我娘看起来似是对我父亲用情有些深,所以我怕她会有些受不了。”
“所以你才会这样一二再而三的嘱咐小姨,让她这些日子时时刻刻待在岳母的身边,是怕岳母会受不了这个刺激然后做出什么傻事来?”云修尘看着孟雪染的表情有些奇怪,他实在不知道孟雪染是怎么生出的这样一个想法。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强极则辱。我娘是个懦弱的性子,但是对于我父亲的感情,怕是深到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所以我才担心。人都有一个自己不能承受的极限,要么就在这个极限中改变,要么就在这个极限中爆发。”孟雪染望着马车顶上用来做装饰的绸布,神色淡淡的说道。
云修尘却是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染染,后面这一句你不说,是不是因为这句话是在说我这样的人,所以你不好意思了?”
孟雪染:“”
送走了儿女,俞嬷嬷劝杨氏:“您这个时候若是因为二爷的事情伤心欲绝,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
杨氏坐在镜台前,呆呆地望着镜子里那个静水照花般的女子,答非所问地道:“我小时候,每次来孟家,娘亲都吩咐我不要顽皮,不要惹得孟家伯母和姐姐们不高兴有一次,孟姐姐带着我去摘玉兰花,我很害怕,不敢爬树,可想到母亲的话,我还是战战兢兢地爬了上去孟姐姐利索地跳下了树,我却蹲在树上不敢下来眼看着快到晌午吃饭的时候,孟姐姐急起来,跑到外院去找小厮帮忙我一个人蹲在树上,叶子毛茸茸的,还有肉肉的虫子在上面爬来爬去的我想哭又不敢哭,怕把别人引来,害孟姐姐被打手心想着就这样跳下去好了,宁愿死了残了,也不愿意被虫子爬我闭上眼睛,下面有人喂了一声,道,你为什么蹲在树上?那声音,像小溪里的水,又清澈,又悦耳。我睁开眼睛,看见个少年站在树下,仰头望着着我。他的头发像上好的缎子,乌黑光泽,他的面庞,像美玉般莹润,他的眼睛,温和又明亮我看得发呆。他却扑噗一笑,比园子里的花还好看我跟他说,我被挂在树上下不来了。他让我等着,转身就找了架梯子来,小心翼翼地把我从树上解救下来后来我每次来孟府,他都会在那株玉兰树下等我送我甜甜的豌豆黄吃,还有酸酸的李子,黑黑的橄榄有一次,是朵珍珠穿成的珠花我把它放在贴身的荷包里,片刻也不离身”她转过头来,用哭得红肿的眼睛望着俞嬷嬷,“嬷嬷,你说,那个在玉兰树下等我的人去哪里了?我怎么找不到他了?”
“小姐!”俞嬷嬷捂着嘴哭了起来。
躲在外头偷听的孟雪俏眼睛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
孟雪染却有些不放心,她早就从紫鹃那里了解到了孟宜瑞的脾气秉性,总觉得这件事没有这么容易就能结束,想了想便对着云修尘说道:“云修尘,你帮我一个忙。”
云修尘闻言诧异的看了孟雪染好一阵子,直到孟雪染皱着眉想要发火的时候,才委屈巴巴的说道:“染染,你今日怎么对我这般客气,有什么要吩咐我的只管说好了,咱们老夫老妻的,你还要跟我分出个你我来吗?”
孟雪染:“”
强忍着想要伸出手打人的冲动,孟雪染默念了冲动是魔鬼好一阵子,这才开口道:“你手里头派出几个人来,帮我盯着孟宜瑞和芳姨娘。”
对于孟雪染连父亲都不叫一声,直呼岳父的名字孟宜瑞,云修尘挑了挑眉,脸上露出一副不怕你不惹祸,就怕你惹的不是大祸的模样,兴冲冲的说道:“好啊,我把姚同他们几个拨给你使,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担心会惹出什么祸事来,一切我都替你担着。”
对于云修尘拍着胸口说的这些豪言壮语,孟雪染只当听不见,她不过是想要看一看孟宜瑞后面会闹出什么妖蛾子来罢了,等到日后关键时刻自己能占据在上风,而不是因为情报不足而落了下成。
“收一收你的心思,我不过是觉得孟宜瑞和芳姨娘不会就这么轻易的被孟老太爷给捏死了。”
“你是觉得他们两个还有后招?”云修尘有些惊讶的望着孟雪染问道。
孟雪染仰着脸,看着云修尘道:“难道不是吗?你不觉得按照芳姨娘的性子,她怎么可能会让孟宜瑞在没有万分充足的准备下,贸贸然提出此事,那结果岂不是不言而喻。而在被孟老太爷惩罚的时候,芳姨娘可是连一句求饶的话都没有说呢。芳姨娘这个人,你不了解,最是小心谨慎,但又像是一条毒蛇,时时刻刻潜伏者,在你不备之时狠狠的咬你一下,才是她的生存之道,她若是这么轻易就被孟老太爷给捏死,那当初我娘和我们兄妹三个人就不会在她手上吃过那么多的亏了。”
云修尘闻言却是眯起了眼睛,声音有些像是在磨牙的说道:“你说,那个芳姨娘,虐待过你?”
孟雪染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道:“虐待倒是谈不上,小时候我年幼,经历的事情不多,思想也简单,所以在她这样的老狐狸面前吃些暗亏闷亏都是正常的。”
对于孟雪染的解释,云修尘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他脑子想着的全是对芳姨娘的报复。
原本云修尘还想着留芳姨娘一条命,现在看起来,还是算了吧。
就在云修尘脸色阴沉的想着这些的时候,突然觉得身上一热,他连忙低头去看,却发现做了坏事的阿宝正傻呵呵的盯着他身上湿漉漉的一块笑着。
云修尘将身上的戾气尽数敛去,颇为无奈的伸出头点了点阿宝的额头,然后笑着说道:“傻儿子,你爹我这一腔怒火彻底而被你这童子尿给浇灭了。”
说完,他熟门熟路的将紫鹃准备好的阿宝替换的衣服拿了出来焐热,然后把阿宝身上被尿湿了的衣服脱了下来丢给了做在一旁看着的孟雪染,动作娴熟的给阿宝换上一身新的衣裳,然后抱在怀里逗着他玩了起来。
孟雪染却是瞪着云修尘道:“阿宝屁股上的那个红指头印是谁弄的?!”
云修尘逗着阿宝的动作一僵,随后装傻般的说道:“啊?什么红指头印,我怎么不知道?染染,可能是你看错了。”
孟雪染才不会信云修尘的鬼话,她想起了午膳时为了让杨氏转移心事,阿宝突然哭起来的事情,顿时脸色不善的望向了云修尘,怪不得一向很好哄的阿宝这一次被杨氏哄了许久才止住了哭声。光是看着阿宝屁股上还残留着的明显的红印子就知道,当时云修尘用了多大的力气。
眼看着孟雪染脸色越来越难看,云修尘干笑了两声,讨好道:“染染,阿宝是个男孩子,该摔打摔打的,不然以后哪里还有什么男子气概。”
“阿宝现在不过五个月多,你让他有什么男子气概?”孟雪染朝着云修尘吼了一句。
云修尘脸上的笑容就更加尴尬了,他不着痕迹的朝着马车角落躲了躲,然后对着被父亲抱在怀里傻笑的阿宝小声说道:“阿宝啊,你以后长大了可一定要孝顺爹,你娘她总是气我怪我怨我。你爹我这日子,过的好惨啊”
孟雪染:“”
将儿子抢过来抱在自己怀里的孟雪染瞪了云修尘一眼,将儿子护的死死的,生怕他再遭受了云修尘的毒手。
云修尘颇有些怨念的望着孟雪染,似是被孟雪染欺负了一样,可怜到不行。
可惜孟雪染并不吃这一套,她抱着阿宝丝纹不动,对云修尘装出来的可怜模样视若无睹。
云修尘装了一会儿见孟雪染并不搭理他,只得挪动着身子来到孟雪染的身边伸出手环住了孟雪染的腰身保证道:“染染,我绝对不会像岳父那样的,我一心一意只心悦你一人。”
孟雪染闻言心中一颤,努力平复着波动的心情,让自己看起来不为所动的模样,看了云修尘一眼道:“甜言蜜语谁不会说,还是等你做到了再说吧。”
半夜的时候,姚同传来消息,说孟宜瑞冲出了祠堂拦住了正在打芳姨娘的仆妇,像是发了疯似得要杀人。他毕竟是孟家的二老爷,仆妇们哪里敢对他动手,孟宜瑞便夺过了仆妇手中行刑的棍子将那些仆妇打的哭爹喊娘。
整个院子里热闹非凡。
打了那些仆妇之后,孟宜瑞拉着芳姨娘去了祠堂。
“祠堂?”听到这里,孟雪染忍不住开口问道,“他们去祠堂做什么?难不成要在祠堂里过一辈子?”
这样的话,孟家的祖先只怕会被孟宜瑞这个不孝后辈给气的活过来吧。
姚同那边默了片刻,继续道:“孟二老爷说,要去祠堂问一问祖先,为什么他和芳姨娘两情相悦,当初为了家族忍让了多年,现在却还是不能成为夫妻。”
孟雪染闻言嗤笑了一声,道:“说的像是我娘强迫着他娶的一样,这些年他娇妻美妾在左右伺候着,已经是享了齐人之福,如今竟然越来越贪心!哼”
后半句被孟雪染咽进了肚子里,有些话,不说出来反而比说出来的效果要好上许多。
云修尘自是将孟雪染的话听的一清二楚,他转身望了在他身后那扇屏风后面坐着的孟雪染一眼,然后对着姚同说道:“说下去。”
姚同是个合格的属下,闻言便继续将后面的事情说了出来。
“都说祖先在天有灵,如果他们不肯答应我,我就把祠堂里的牌位都砸了。”这是孟宜瑞让小斯传给孟老太爷的话。
孟宜瑞闯进祠堂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因为他本来就是被罚进祠堂里来面壁思过的,虽然这一次他带着芳姨娘一起,但是在仆妇们看来,也是因为孟宜瑞怕是觉得祠堂苦闷,便叫了小妾一起过来。
他站在孟家祖先的牌位面前看了半响,不知在想什么,光线从常年紧闭的大门斜射进来,只照到了他腰部以下的部位,紧紧攥着的拳头,以及飞舞着充斥着整间屋子里的灰尘。
孟老太爷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大门口传来,夹杂着大老爷孟宜原的劝阻声,孟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听到了动静,似乎领着孟大太太康氏也在门外说话。
孟宜瑞头没有回头,等到嘈杂声越来越近的时候他拉着芳姨娘缓步上前,然后一把掀了牌位前的供桌,供桌上的香炉烛台贡品随着一声巨响砸了一地,外面的人听到声音似是静了静,然后脚步声越发快速地往祠堂这边移。
孟宜瑞的性子向来就有些阴晴不定,孟家很多人都害怕这个轻易不发火但是发起火来要人命的二老爷,却也没有人料到他真的敢砸了自家的祠堂。
孟宜瑞拿起了供案上一个牌位在手,低头看着牌位上的字。
孟老太爷和孟老太太就是在这个时候冲进来的,当孟老太太看到祠堂里的一片狼藉的时候吓得腿都软了,被孟大太太康氏和孟大老爷孟宜原一左一右扶住了。
孟老太爷气得浑身发抖地指着孟宜瑞。
冷静地看着他们,然后缓缓举起了手中的牌位,做出要摔的姿势。
孟宜原惊喝一声:“二弟!别干傻事!”说着放开孟老太太就要冲过去阻止孟宜瑞的过激行为。
孟宜瑞却是冷声道:“别过来,否则我就摔了。”
闻言,孟宜原在他面前两步远的地方硬生生的止住了脚步,显得有些不安和焦急。
就连孟老太爷也被不敢上前了。
孟老太太却是猛然回头,撑着眩晕的身体,朝站在在门口不敢进来只敢往里面张望的贴身丫鬟使了个眼色。
那个大丫鬟是个机灵的立即带着另外几个大丫鬟退下去将院子里惊疑不定的几个闲杂人等都赶到了后院,并找人管了起来,好在这里是祠堂,只有几个负责洒扫的婆子,所以不怎么费力。
孟老太太的丫鬟忙完了这些,连忙马不停蹄的去找孟二太太杨氏,虽然孟宜瑞并不一定听孟二太太的话,但是这个时候孟二太太在场,终归是有那么一点用处的。
孟宜瑞却丝毫不理会在场之人的反应,只是看着手中的牌位沉声道:“曾祖父在上,曾孙今日有一事相求,听世人言,家族之所以要建祠堂供奉先祖就是因为先祖在天有灵,能在关键时刻给子孙庇佑,现在曾孙和爱妻危在旦夕,正是祖宗们显灵的时候了。如果曾祖父今日不能帮助曾孙解决问题,那这些牌位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听到他的话,孟老太爷爷终于抖着手指着他气吼道:“你闹够了没有!快把牌位给我放下放下!”
孟宜瑞没有抬头,只是紧紧的握住了一身不吭但是早已经泪流满面的芳姨娘,依旧自顾自地对牌位道:“曾祖父,曾孙今日想要给心爱之人一个正经的名分,当初曾孙想着退上一步让芳雅做平妻就好,如今看来,既然求到了曾祖父,那还是求一个正妻的名分吧。”
此言一处,场中气氛便是一阵凝滞。
孟老太太看了看孟老太爷知道今日这事怕是无法善了,绞着手中的手帕心里的不安更甚,想要开口却又知道自己这个冤孽儿子一疯起来是什么人的话都不会听的,心里想着要不要干脆叫人上来先把孟宜瑞给制服了。以免他今日犯下大错无法回头。
外头跟着丫鬟匆匆赶来的孟二太太杨氏,正巧听到了孟宜瑞的话,当即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外头的丫鬟仆妇们瞬间慌作一团,俞嬷嬷吓的肝胆欲裂,直接嗷了一嗓子抱住了杨氏倒下去的身体哭着喊道:“二太太!二太太您这是怎么了?您睁开眼睛看看奴婢啊,您别吓奴婢,二太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