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李医生得知了萧琦家面临的房产纠纷问题后,将一张名片递给萧琦,上面的律师即是身在广海市的楚佳桃的母亲曾智楠。萧琦带着奶奶原本写的遗嘱,听从奶奶的要求,只身前往广海市当面咨询曾律师的意见,得到的建议却是叫老人修改之前的遗嘱。对法律不甚了解的老人不敢确定这个建议是否可靠,于是冒着质疑李医生的风险询问他,李医生则决定给老人和萧琦讲述他和曾律师过去的事情。
“别看我年纪不大……我和曾律师确实是在很多年前打过一次交道。”曾律师语气很慢,他的嗓音一向很轻柔,给人舒缓平和的感觉。萧琦和奶奶都静静地聆听着,房间里很安静,不时能听到奶奶的呼吸声。
“我不记得是否和你们说过,老人家,萧琦,我其实是一个被领养的孩子。这听起来好像电视剧中的事一样,但的确发生在我身上。”李医生说这话时,并不觉得尴尬或羞耻,表情十分自然。
反而是萧琦觉得有些尴尬,在他看来,这些事约莫是李医生的,他很佩服李医生向他们讲述这些的勇气,如果换作是他……应该很难……即使是像李哲那样已经十分要好的朋友,他也尽可能地不愿过多向他提及自己的私事。或许……这也就是之前白璐所说的,他实在很难依赖身边的人,也很难轻易信任别人。此时听闻他人说着自己相对私密的事,反而让他觉得有些不自在。
没有人应答,李医生说了下去:“领养我的是一对儿老夫妇,当时他们年纪已经不小了,他们没有自己的孩子,之后就待我像亲生父母那样。”
萧琦忽然觉得,自己的经历和李医生其实有些相似,尽管爷爷奶奶都是他的亲人,但也都年事已高,他也从小没有和亲生父母在一起。他看看奶奶,奶奶听得十分专注,尤其是听到领养那一处,更是有些动容,忍不住说:“他们应该是很不错的人。”
李医生点点头,继续道:“是的,他们都是很不错的人。可惜我养父很早就去世了,但他很早就立下了遗嘱,将他的房产留给我的养母……这个,和您家的情况有些不同。”
萧琦愈发觉得李医生的经历和自己实在太过相似,即使是不太擅长理解他人情感的他,此时也忽然依稀能够理解为何李医生对他和奶奶的事这样格外关心。
他本来还对李医生的动机稍稍有些怀疑,但因为自己和奶奶身上实在无甚利益可图,才暂且放下心防。
萧琦不愿自己总是下意识地对人怀疑,但他的心里总是绷着一根弦,也许是内心太没有安全感,又或许是他觉得世间除了爷爷奶奶对他的爱,其他任何来自他人的关心都不会是无缘无故,没有条件的,那些人的关心往往带着某些目的,每当他接受一分,就要用十二分去回馈,如果不这样,他极有可能会被别人说成是不知感恩,忘恩负义的嗯。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想法,但好像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形成了。所以当有人对他很好时,他总是很紧张,不知对方是否另有目的。另一方面,如果对方已经明确表达了他的目的,他反而会觉得放下心来。比如李哲,他从一开始就说清楚他想要萧琦加入话剧社,对萧琦而言,他认为李哲为自己做的很多事都是为了话剧社着想,当然李哲本身也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好人。至于白璐的动机就更加清楚明白,她对他好,是希望他能在感情上回馈他。不管她再怎么说她不求回报,萧琦仍旧能感受到她内心深处的想法。然而,还有一些人的动机是他难以理解的。比如话剧社的那个辅导老师张建,他每每找自己谈话,似乎对自己的前途十分关心,但由于不清楚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所以萧琦经常会感到有些压力。
而楚佳桃那个女孩子,就常常让萧琦觉得困惑。他觉得那个女孩对他并不存在什么需求,同时,自己对她似乎也不存在什么需求,但正是因为这样,他才特别想要靠近那个女孩。那是一种令他难以说清楚的感觉,没有压力,但又同时具有很强的吸引力。他并不清楚她接近自己的动机,但并不对她接近自己感到紧张、担忧。她似乎并没有真正为自己做过什么,反而是自己总有一种为她做些什么的冲动。她又总是因为各种机缘巧合出现在他身边,让他心中产生一种很奇妙的温柔,令他产生一种想要进一步探求的冲动,有时候,他甚至按捺不住这种冲动……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或许,他和楚佳桃之间的交往就不存在什么目的。此时,他觉得自己才稍稍能够理解李医生的想法,当他听到对方的身世时,即使淡漠如他,也会心生一种同病相怜的好感,如果此时是李医生深陷困境,他也应该会愿意伸出援手吧。人和人有时确实会存在这样一种感觉能够互相理解的关系,或许这也能解释他和楚佳桃之间的感觉……
“唉……我老伴儿没得太突然,如果当时也早早写了遗嘱就好了,现在房子的问题就不会有……不过,其他地方和我家的情况真像呢……啊……对不起……你继续说吧。”萧琦奶奶感叹着。
“没关系,”李医生笑着说,“我也觉得很像。看到萧琦,我有时就觉得像看到了我自己。”
萧琦没有说话,但有点儿脸红,他心中也有些许同感。知道李医生的身世后,他就不自觉地观察他的样貌神态,行为举止,下意识地想寻找更多他与李医生之间的联系,相似身世的两人,或许看对方就像一面镜子,观察对方的同时,也在探寻着自己。
不过他和李医生的性情相差还是很大的,他绝不可能像李医生那样敞开胸怀,开朗健谈。萧琦想。
萧琦奶奶又对李医生说着“萧琦不如你”等语,李医生继续讲了下去。
“因为养父的遗嘱,我养母认为她不在以后,我自然能继承房产。她还有两个弟弟,不过按照法律,他们的继承顺序在我之后,除非我不在了,否则是不能分房产的。即使我是领养的孩子,却具有第一顺序的继承权。”
奶奶很努力地听着,但李医生所讲的内容对老人而言还是有些复杂,尤其是李医生提到他养母的两个弟弟时,由于出现的人物过多,老人已经稍微有些糊涂了。但萧琦基本能明白李医生所言,他总结着:“即使没有遗嘱,你仍旧能自然地继承房产,是这样吧?”
“没错。”李医生点点头,“可能正因为这样,我养母的两个弟弟十分生气,他们认为对我养母一直很关心,作为亲兄弟,他们竟没有我一个捡来的孩子有权利——继承房产的权利。”
“没有那套房子,你也就没地方住了吧?”萧琦奶奶问这话时,眼神中充满哀伤,她不时看看萧琦,难以掩饰心中的担忧。在老人心中一直深藏着一个愿望,那就是在她走后,萧琦还能有一个安身之所,不至于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按照曾律师所言修改遗嘱或许是依照法律途径唯一的办法,但萧琦拿不出足够的现金补偿他伯伯和姑姑,这样一来还是要出售房产,而萧琦也就没有地方住了。她希望萧琦能够一直有地方住,为此,她要想尽一切办法争取,即使是律师的话,她也不能马上听从。
在老人的心中盘旋着一个念头,自从她生病以来,这个念头就时常浮现于她的脑海——为了让萧琦得到全部的遗产,她可以伪造一份老伴儿的遗嘱。
她不知道这个办法是否可行,是否会被拆穿?其实她想当面亲自问一问那位曾律师,究竟还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她可怜的小孙子不至于被赶出那间房子,究竟还有没有一条路,能为他保留那个能庇护他的地方?
李医生继续讲述他的过去,将老人的思绪拉回当下。
“后来,我养母就去世了,她走得十分突然,没有留下一句话……”说到这里,李医生停顿了一下,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萧琦对此能够感同身受,养母的离世对他而言一定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十分钦佩李医生能从那次打击中走出来,现在还能坐在他面前,向自己讲述过去的种种。他从来都不敢真正去想奶奶的离世,每次想到,脑海中就变得一片空白,紧接着,便有一种深深的恐惧开始侵扰着他,他必须赶快注意力,否则就会陷入某种绝望的思绪中,钻起牛角尖来。那件事还没发生,那一天还没到来,只是想象一下他便如此痛苦,他实在无法预料真的到了那一天他会怎样。就算他能勉强撑过去,还能像李医生这样笑容满面地面对生活吗?想到这里,他忽然开始怀疑李医生的笑容背后是不是也隐藏着什么。
“……在那之后,我养母的两个弟弟就提出要平分那套房产。”李医生终于继续开口。
“等等,您刚才不是说……”萧琦马上提出了疑问。
“听李医生说啊,别打断。”奶奶道。萧琦马上住口。
“是的……我刚才是说,根据法律,我作为养子是第一顺序继承人的。但是,他们认为我不是养父养母的合法养子,因为养父和养母在收养我时没有办理正规收养手续。”李医生淡淡地叙述着,并没有表露出过多愤怒的情绪。但萧琦可以想象,当时经历这件事的李医生一定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养母突然离世这件事就已经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了,现在竟然又有人突然出现,声称他不能算合法的养子……没办法继承房产是一回事,那种被莫名地指责和质疑的感觉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对于大部分外人而言,这些都不过是一场家庭闹剧,是供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而已!
“法律有的时候是有漏洞可钻的。”萧琦奶奶意味深长地说了这句话,听到这里,她还是没听到自己想要了解的内容,李医生还是没有提到他和曾律师之间的事,这样精力不足的老人稍稍有些疲惫了,她又开始忍不住想起伪造一份遗嘱的事情,不由得就接了这么一句。
“是的,老人家,这是建立在法律有不健全的地方的时候。吸取经验教训后,法律一定会越来越健全的。”李医生道,“萧琦,不能因为法律有漏洞可钻就变得不相信法律,在关键时刻,我们还是要理解法律,依靠法律,运用法律的。”李医生的这几句话说得颇为正直,他虽是看着萧琦说的,却知道老人也能听到。李医生很敏锐,最初萧琦奶奶第一次住院时,当她和自己谈起她写的遗嘱不被自己的子女承认时,李医生就看出萧琦奶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希望想尽各种办法将房产留给萧琦。
“不过小李,你那养母的两个弟弟是怎么知道你养母有没有办收养手续的?”萧琦奶奶困惑地问。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大概是借由某种调查吧……”
这是一个阳光和煦的安静下午,李医生在病房将自己的往事向萧琦和他的奶奶娓娓道来。然而此时,萧琦的伯伯萧寒和姑姑萧茹却无心享受这样的闲暇。
此时,这两位萧琦奶奶的子女也在某律师事务所,正式向律师咨询关于房产继承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