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久久不动, 岑枝蹲得腿部发麻, 伸在半空的手臂也开始酸胀麻痹, 她索性敛眸收好小纸条与笔记本, 置于原来的位置,随后直起身子,想往外走。
周游叶拦住她, “我拿个东西就走,你先在房间里歇着吧。”
他的声音是那样低、那样沉,带着遥远的被悲伤。
岑枝侧过身体,让出过道给他。他有些愣, 反应迟钝, 迟迟没有向前走一步, 两只拳头紧紧握着, 手背青筋突起,脸部肌肉略微不自然地收缩着, 仿佛在极力忍耐。
“周……游叶, 你……都听见了?”尚语甜美的嗓音中带着极大的惊慌, 看向他的眼神里有震惊, 亦有浓浓的被人当面发现的挫败感。
他边往房间里走, 边答尚语的话:“托你的福, 该听的不该听的, 一字不漏。”没过几秒, 他手中拿着一个戒指盒出来, 淡着声音将东西递给她, “周平让交代的,存在这里很多年了,他本来打算等和你度假完后,你生日送给你。谁知道世事无常,是吧?”
最后一句稍带讽刺,尚语听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她粗暴地抓过戒指,忽地,像扔垃圾一般,高扬起手往垃圾桶里一扔,优美弧线划过空中,刹那消失。
她整个人有些绷不住,一双红通通的眼凝视着他,“周游叶,离你最近的人永远都是我,岑枝算什么?”
他轻轻抬头,莞尔一笑,“那你又算什么?”
尚语一窒,对啊,她算什么不过是这么多年来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烦人虫,任她想了多傻把办法,她就是不能让他的眼里有她的存在,哪怕是一袂衣角,都容不下。她明明记得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那会儿周游叶总是会忍让她,随着她的性子。
可以前那会儿都是多久前的事儿了,还是初中那会儿吧,周游叶就以纨绔子弟,脾气臭,说话冲,什么都直来直去,许多人羡慕他也许多人嫉妒他,毕竟是天之骄子,在外人眼里看来,从不缺什么。然而自从进入高中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他不再是记忆中的那个纨绔少年,而是敛起了脾性,眼里开始多了她这个年龄段看不懂的东西,即使他外在行为看似同从前相似,惹人讨厌又惹人喜欢。
她有些害怕,害怕这样的周游叶会离着自己越来越远,所以在高二时转去了他所在的学校,遇见了一个叫岑枝的女孩儿,初始的岑枝乍看普通,黯淡无光,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似黯淡无光的女孩吸引了周游叶的注意。
那时周游叶的注意不明目、不张胆,他永远都是躲在宋滕后面,似有若无地打量岑枝。
她不明白,岑枝哪里好了,凭什么?既然她了解,那就试探一下好咯,瞧一瞧岑枝到底是何许人也,于是就找来周游叶,开门见山地谈了一次话。
她直戳,“你是对岑枝有意思吗?”
那是个下了晚自习的晚上,她拽着他去了操场,坐在柔软的草坪上,面对着浩瀚星辰,一轮圆月,笑意盈盈地问他这个问题的答案。
月亮很亮,他的嘴边似笑非笑,“你觉得呢?”
“诶,虽然我是你青梅竹马,但我又不是你,哪能通晓你的所有心思。”
他斜坐在草地,一条腿曲着,手里拿着一瓶可乐,举杯邀明月。
她偏头瞧了他一眼,他恰好仰头咕咚咕咚灌可乐,下颌的弧线被月光照得特别好看,身上穿着的白t恤也被月光照得发亮,他整个人都好像在发光。
“挺有意思一个人。”他松了口气,心情略愉悦。
“诶?多有意思?不然我们去试探一下呗,顺便拉近一下关系,是不?”她循循善诱,“岑枝看起来太安静了,就只有宋滕和她关系好,我们不如这样……”
于是就有庐山一行中的一幕场景,化身为臭脾气态度恶劣的周游叶冲岑枝不客气地骂了一顿,她则是作为中间人调节气氛,顺势也表明自己和他的关系以及恶化他和岑枝的关系,一举两得。
尚语咬唇,堵在嗓子眼的话一句也吐不出来,她只能一双泫然欲泣眼死死地盯着他,像是盯着一个刽子手。
周游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既然没什么好说的,你大可以走了,我还有事情需要和我老婆商量,不送。”
话落,他便退后几步,作势要关门,旋即又想起忘了有什么事情需要需要交代。他嘴贱牵起一个弧度,姿态倨傲地讲,“谢谢你,让我知道了当年不少事。如果今天没听见,我想大概是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了,对吗?”
尚语听得心脏一颤,手心背部除了一层冷汗,她除了虚弱的一笑了之,什么都做不了。
砰!关门声音至之大震耳欲聋,连在旁边站着岑枝都下意识捂了一下耳朵。
“喝茶还是果汁?宴席还有半个小时才开始,可以歇歇。”他声音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分松懈,恍若劫后余生之人获得一丝庆幸。
岑枝垂眸,轻声答,“凉白开。”
她知道他所想是什么,不过是以前的种种误会和阴差阳错,时至今日竟然以这样的方式揭开,他不是罪魁祸首之人,可是那又怎样,那些过去的已经真实发生存在过的,都是不可弥补的伤害。
她似乎对他感情越越发淡了,这样的感觉就好比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忽地清醒明白了,不再纠结于她和他的过去,顶多会有一丝惋惜。
她现在一心想做的事儿,是记忆的这部分,到底是什么问题?
“电脑密码多少?”她敛神,打开电脑,映入眼前的是一个蓝色框格,提示需要输入密码。
沉默良久,他说:“你生日。”
她对这回答怔了一下,继而“噢”了一声,埋头开始进行工作。
而脑子里此时出现的全是那些小纸条上的内容,如同冗长的电影,一帧帧闪过又一帧帧分崩离析,恍如瞬间即逝的流星。
她记得有一张蓝色纸条上记录的是——朱生豪对宋清如说:“醒来觉得甚是爱你”,现在想来至少她醒来还是恨我的,这就好了。纵然不记得往事种种,但是她至少还记得我在这个人。我以前想过很多次,要是某天在街上碰上她,如果她不再认识我,不再记得“周游叶”这个人的恶劣,和最初的最初,周游叶这个人想接触你的时,却用了最笨最无法挽回的方法,多次试探你,装模作样。
至于灰色笔记本上记录的则是以s先生名义写的日记,那些日记上面均表明了日期,自2007年起至2008年,他所记录的事情,密密麻麻,心事蜿蜒得看不见尽头。
多么巧合,她瞥见的那一页的具体内容是最早的一封:快要下体育课的时候,男生们都三五成群的,手中拿着绿色心情的冰棍儿,另外一只手同样不空闲,掀起衣服袖子就是擦脖子上的汗;女生则是早早地回了教室,埋头与试卷做战斗,而你站在教室的走廊上,双肘趁着栏杆,凭栏眺望远方。忽地暖风吹过,掀起你及腰的长发,你微微偏头,朝我这边扫过来一眼。迷茫、悲伤,似要将你溺毙。
“这里面的是你?”
他的声音里带了些许惊慌错乱,她回神,顺着他的视线,将目光锁定在电脑屏幕上,屏幕上有个穿着粉色衣裙的女人,眼神呆滞,头发蓬松。
可岑枝认识那张脸,是她自己,没错。
“是我,这些我不记得。”话一出口,她自己能觉得淡定至极,竟然能说得这般稀松平常,“里面的医生就是我今天见的一声,我的心理治疗师。”
他卡壳,话说得艰难,“什么……时候的?”
“我不知道。”
“当时很痛苦吗?”
“不知道,现在感觉不到。”
屏幕上的影响还在播,女人在电影里张牙舞爪,各种摔砸东西,嘴上含着头疼死了,想要吃止疼片,而医生面对着她,嘴上念念有词,令她愈发痛苦。
“那……现在呢?”他双轴撑在膝盖上,手抵着额头,低声问。
“我说了,我现在感受不……”
话说到一半,突地眼前一黑,他伸开双臂,将她揽入怀中,扣得死死的,只怕不能将她勒死。她挣扎了一下,他反而扣得越紧。
她只好仰着头,憋出一句话,“你是在紧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