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很干净,昨夜的春雨让地面显得很潮湿。虽是陋室,东西摆放着整整齐齐,丝毫没有房子的破烂而有半分破烂不堪。
二人蹑手蹑脚走了进去,火塘旁边一位老人卷缩在桌旁沉沉睡去,旁边的酒葫芦嘴还是敞开,空气中弥漫一股清新的酒香。
云樱见他睡着,怕他受寒将火塘中加了柴火进去,然后轻轻摇晃老人,低声喊道“老夫子,老夫子”。那老人似乎宿醉之中,半点都没有受到影响。
柳青看看周围,和大多数寻常人家一样丝毫没看出什么不同,捡起地上的酒葫芦,轻声赞了一句:“好一壶杜康”。
老夫子听到他赞美美酒,一下子醒转,看看柳青,在看看云樱,笑道:“樱儿丫头,有几日没有见你过来,说是有贵客,原来是这位公子?”。
云樱笑盈盈说道:“老夫子可不要生气哈,不是我想荒废学业,是阿爹让我陪着柳青哥哥的,要不是阿爹要回来,说要考考我,红莹姐姐让我过来的话,我还想多玩段时日再来看你呢?“
老夫子说道:“你这丫头,我还不知道你”。他朝柳青看过去说道:“公子也是酒中道友吗,这三晋大地,贩卖最多的不过是出自晋阳的汾酒,公子怎么就知道这是产自商洛一带的杜康呢?”。
柳青恭敬说道:“回先生,小子对杯中物原也不懂,只不过洛阳呆过几年,熟悉杜康的味道”。
老夫子叹道:“洛阳,想不到今天遇到故乡人”。他心情似乎大好,对云樱说道:“小丫头,今天老夫子也不教你东西了,难得遇到洛阳的贵客,不如留下来陪我畅饮一番。我从洛阳一走就是八年,也不知道如今洛阳是怎样的风月,公子若是知晓,还望告知一二”。他笑眯眯的看着柳青,笑容慢慢变成的僵硬,夹杂着惊讶和难以置信,身上也微微颤抖起来。
云樱在他背后,以为他冷的缘故,找了一件衣服轻轻披在老夫子身上,轻声说道:“春雨很冷的,老夫子,你身体弱,就应该多穿点,免得冻着了,又得麻烦我给你煎药”。老夫子没有理会云樱的话。盯着柳青看了半天,喃喃自语道:“真像”。
柳青被他看的心底发麻,问道:“夫子,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老夫子声音颤抖说道:“公子在洛阳时,听没有听说过清河府”。
柳青心头一震,说道:“在洛阳的人,有几个不知道清河府,小子年幼时候,住的地方离那边不远,府门就在洛水河畔,家中父母带我经常去那边游玩”。
老夫子目光中透露一丝复杂的色彩,问道:“当时清河府中,有我一故人,不知你是否知道清河府中有一名字叫可瑶的人”。
柳青头顶上宛如响起一个炸雷。可瑶是她母亲闺名,世上知道的并不多,眼前这位老人怎么会知道。柳青身形晃了晃,只觉得嗓子有些哽咽,沉声说道:“我虽年幼,和清河府中的孩子年纪也差不多,去过府中几次,知道一些府中人名知人名并不是很多,记忆中的确是有一人叫做可瑶”。
老夫子似乎生怕他说不认识这个名字的人,听柳青说完后,呆立半天,眼神中充满这喜悦,扶住柳青肩膀说道:“若是你去过清河府,你就应该认识我,公子,那你看看,你看看我是谁”。他抚开额上头发的,露出黥面,只见额头上的刺身因为兴奋而扭曲,宛如一条条蜈蚣般,说不出的狰狞可怕。云樱见他和平时大不寻常,心中颇感奇怪,又看到他额头刺身,禁不住吓一跳。
柳青看着他的脸,他的眼角皱纹,细细思索当年清河府中的旧人,当年家中突变,有机会逃走的人并不是太多,脑海中忽然闪现出一个名字。他细看老夫子,除了年纪以外,五官轮廓,以及说话语气就是当年抱着自己逃生的那人,声音不由的哆嗦道:“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就是府中,保护当时府上最小公子的号称洛阳第一剑客的武行空,武大叔,当时你不过三十多岁,怎么,怎么才几年时间,你就苍老成这般模样”。他边说,眼睛湿润起来。
老夫子见他认出自己,又哭又笑,“好孩子,你终于认出我来了,我还怕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记得起我是谁来,刚刚你进来,我就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真没想到,如今在这山沟中真的遇上了故人”。
他紧紧抓住柳青肩膀,生怕眼前这个少年像梦醒后消失不见,他有千言万语想他说起,只是内心激动,空有眼泪直流。
柳青看着眼前这人,当年洛阳城中最富盛名的青年剑客,自己母亲一生的知己,宁可一生孤独,也愿守护她的安全。自己和他一别后,从没想到过,他成为秀容川中一黥面老人。
云樱见他有些癫狂,不由得害怕,轻声在旁喊着“老夫子”。柳青见她害怕,伸过手去,抓住她的小手,只觉得她手心冰凉。云樱见他体贴自己,给了他一个感激的微笑。
老夫子也觉得自己失态,擦去泪水,顿了顿说道:“樱儿,夫子失态吓到你了,你,还望你见谅”。
云樱说道:“老夫子,我可没有要怪你呢。要是我遇到十年没见面的朋友,我也会哭,也会笑的,会和你一样疯疯癫癫,语无伦次的。只不过,我很少出秀容川,阿爹说外头太乱,不准我到处乱跑,所以除了姐姐们,现在多一个柳青哥哥,我也没有什么朋友。家中的仆役只把我当小姐对待,也都躲避我。”她说道最后,声音中有说不尽的失落。柳青听得心头一颤,他只见到她的天真烂漫,从没有想到背后也是和自己一样说不出的孤单落寂。
云樱接着说道:“老夫子,阿爹说过,人不可大悲大喜,只有保持平常心态,方得神佛庇佑”。
老夫子凄然笑道:“神佛保佑?这些年若不是你父亲的庇佑,我焉能等到今天。好孩子,我只是遇到柳青小朋友,所以才这样,以后我保证,再也不会这样”。
云樱嫣然说道:“那你的感谢我,若不是我缠着他柳青哥哥来,你也不会遇到故人”。
柳青说道:“好妹子,我真的感谢你”。
云樱笑道:“这么多天来,你第一次喊我好妹子,我真是受宠若惊。”
柳青听她说的话中,三分调笑,又带着几分暧昧,夹杂着一番柔情,顿时痴了几分。
老夫子对云樱说道:“樱儿,你去帮我去做两个小菜,中午我和青儿喝一杯,你也在一旁作陪,可好”。
云樱笑道:“只要你不嫌我做的难吃就行,你们慢慢说,等吃饭的时候,我喊你们”。
柳青心中有些讶异,他想象中的云樱应是带有大小姐的脾气,有些娇生惯养。却没有想到除了使一点女儿家的小性子外,实在看不出来有任何大户千金所有的秉性。没有尔朱英娥的高冷,也没有尔朱红莹的幽怨,比翠萝又多一份随和。
云樱知道他们有话要说,她看得出两个人身上有太多秘密不能当她的面说出来,自己找个借口离开。
柳青喊了一声行空叔叔,眼泪不自然的流下,刚刚云樱在一旁,他不敢宣泄,如今再也止不住。
老夫子见他如此,声音也哆嗦起来,说道:“小世子,你也别哭,让云樱这丫头看见了也不好”。
柳青收住眼泪,收住情绪,老夫子道:“以后你也称呼我为老夫子,这里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武行空早在八年前就已经死在洛阳了”。柳青点点头,知道他这么做自有他的原因。
老夫子道:“你一进来,我就觉得你有些不同,等你坐下后,才发觉你和你的母亲长的极为相像。樱儿喊你柳青,可瑶就是姓柳,我就断定你是小世子。只是没有想到,今生还有和你见面的机会”。
柳青说道“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天,更没有想到过你还在世上,行空叔叔,你能告诉我,当年的事情吗,后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老夫子道:“当年是皇帝亲自下旨,传王爷进宫,就被禁军统领元叉扣住,以王爷私通外敌,阴谋政变的罪名,处死在宫中,他们原本以为做的干净,然后乘势灭了清河王府的势力。宫中有一小太监不忍王爷死的冤屈,偷出宫来报信,我原想进宫杀了元叉此贼。你母亲不同意,禁军人数众多,又是好手,元叉武功不在我之下,我若去,只会白白送了性命。你那时候不过十岁,你母亲央求我道,无论如何把你带出洛阳这是非之地,好好抚养成人,保护好她和王爷唯一的儿子。而她自己就去宫中要回王爷,我虽不忍心她这样做,要知道她一弱女子,这样去无疑是飞蛾扑火,但你是世子,若是不除掉你,那些人岂能安心,我把你从府中带出不久以后,刘腾手下的阉人率领千牛卫将府中团团包围,我不敢久留,本想带你混出城,元叉将九门封锁挨家挨户搜查你的下落,你那时太家中变故让你大病一场,当时你是奄奄一息。我怕拖下去的话,你的性命也不得保,当时洛阳城中认识我的人极多,我只得乔装,王爷的死讯很快就传了出来,洛阳城中的胡人个个黥面以示哀悼,朝廷对这些人素来忌惮,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得罪,如是我也黥面,拔掉胡子,整成胡人样子,宫中有人一直对我们暗中保护,想来也是王爷亲信。我带你在洛阳潜伏十多天后,才在一个夜里从城中被人接应出去,当时想带你去投奔你叔叔汝南王元悦却直接被轰了出来,那奸贼偷偷告诉元叉你的行踪,我拼死将追兵打退,两手手筋断裂,后来失血过多,晕倒路边,待我醒来时候,就被尔朱统领当做胡人带到秀容川”。他看看两手说道“我想复仇,可惜已经是废人”。他说道最后,道出无尽的悲凉。“后来知道,你母亲到宫中见到王爷,也不哭不闹,元叉和刘腾老贼见她正气凛然,倒先心虚,你母亲处理完王爷的后事后,在王爷下葬的那天追随王爷而去”。他平静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柳青的脸上早已经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