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池炀提起你为什么要出尔反尔抛弃自己的队伍的那一刻，邢熠愣了一下才望向他, 就好像这才想起自己除了打rank跟人吵架和平时说话爱装逼外, 还有这么一个巨大的黑点。
连他自己都差点自嘲地笑出来, 只是再摸了一根烟。
在回答池炀之前，邢熠却先莫名地，想起了自己的老前辈姜含烁。
很久之前，邢熠曾是不太能理解姜含烁的。
对方出身一线城市, 父母又都是高学历知识分子，所以光是抗住家里的压力放弃学业来打电竞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很难以理解了。
——毕竟在这个圈里，好学生屈指可数, 像kasa那样只是踩着线进过排名靠后的重点高中的, 都能被粉丝喊着“太苏了”吹成学霸属性，姜含烁这样的就更不提了。
他的过去有别于任何一个逃课泡网吧的网瘾少年，他看起来足够完美，邢熠也相信他是自己在lpl见过最认真的选手, 但对方却依然告诉他，不够, 还差得太远。
se战队作为一支老牌强队，在世界范围内都跟其他战队有过很多合作和交流, 而作为队长的姜含烁则说，自己知道最强的战队是如何训练的, 所以才在那一年走上最后一场总决赛前, 也知道se是赢不了的。
——虽然, 身边大多数选手不是没训练，但，所谓比你有天赋的人比你更努力，还他妈凑成了一个团队，就是如此了。
“你，我，kasa，叶公子沈晓风，再加上hz的飞扬、流火的nono之类的，要是能凑在一个队，或许还能勉强跟得上别人的认真。”那时姜含烁一边说，一边就列举了一批他认为有足够职业素养的大陆选手，不过邢熠却差点笑喷：“抬举了抬举了……不过哪个战队老板有这么傻逼会花冤枉钱把我们凑一个队啊姜大队长？再说位置有重复，咱俩这辈子都当不了队友。”
“别啊，你可以去上单，”姜含烁出了个坏主意：“叶公子和风神倒是可以为了首发打一架。”
“别jb想套路我啊兄弟，”邢熠反驳：“到时候论坛第一热帖的标题，绝逼是什么辣鸡独白承认自己不如sniper让出打野位滚去上单。”
不过姜含烁却摸摸嘴唇：“你确定不是伪君子sniper讨取管理层欢心打压白神逼迫其让位？”
两人很快相视大笑，却又在笑过之后，有点沉重。
因为他们都很清楚，国内电竞行业的泡沫，以及理想和现实之间的鸿沟，绝对比他们能想象的还要大，还要深。
有人认真打职业，也有人今日雄心壮志明日又想偷懒，都是他们必须去理解的常态。
何况，很多战队的管理也不过如此——选手们一开始都只是十几岁的孩子，性格大多不温顺，不是谁都能自带定力不受诱惑，而再好的天才少年，也可能因为战队的管理无方，最终泯然众人。
——谁能靠一己之力改变现状？
邢熠知道，答案是没有。
而他们又能不能打败越发发达的韩国联赛成为世界第一？
邢熠也知道，至少对他们这一代现役选手来说，不可能。
赢得了韩国的第二第三，却赢不了别人的第一。
就像他的好朋友noe，天赋高到连他都难得承认自己都差了一个等级，但noe对待游戏的认真，却绝不次于世界上任何一个中单。
这种感觉几乎就等于绝望。
邢熠一度不知道该不该抱着理想溺死，但反而是明目张胆地说着“赢不了”的姜含烁，好像还不肯放手。
而这样的人，也不止一个。
邢熠和他们共同走在这条路上挣扎得久了，反而觉得，这些身影正因为处在绝望的路途中，才显得更加打动人了。
——是与有荣焉，是三生有幸。
然而，有一天云散却找他谈话——你的手伤需要减少训练，更重要的是年龄本身也不小了，一个像你这样偏操作型的选手，职业寿命能有多长，相信你比我懂。这次的总决赛，你没有像以前那样起码把前期节奏带起来，教练团队也不知道各方面不稳定因素会给你带来多大影响，但以防万一，替补我们已经有了人选，你们分别上训练赛，让他也可以跟队伍先磨合着，这样一旦你在正式比赛上状态下滑了，他就加入轮换，打起来你们都轻松，粉丝我们会替你安抚好，就说你的手伤挺严重了，必须多休息，他们会理解的。
那时候，眼前的年轻教练仍然眉目温吞，语气平和，但邢熠却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只是不可置信地皱紧了眉，问，你说真的？
接着，云散一点头，邢熠就立刻把手机摔在了桌子上。
“我他妈还没犯事儿呢，你就先莫名其妙给我判个死缓？过分了吧？当老子傻逼？减少训练赛上场次数，神仙都不能保证自己状态不下滑，然后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轮换我了？”邢熠震惊之余只有想不明白，一冲动就口不择言道：“你他妈不会是跟传言中一样，觉得我有时候战术意见太多，影响了你手里的实权吧？”
可是云散却毫不胆怯地看着他那双骇人的眼睛，回答：“我是不是那样的人，你是知道的。至于编这种谣言的人是要针对你我，还是针对整个战队，你应该也知道。”
在他的平静里邢熠一下握紧了拳头，却完全没能说出话，很快，云散也继续道：“这是为了战队长久发展，你作为队长和当事人有权利知道，一方面综合你目前的条件最低限度减少比赛风险，另一方面稳定粉丝情绪保证人气最少流失，当然，你也可以不同意，老板周三来俱乐部，会找你当面再议。”
等云散走了，邢熠才站在发白的灯光下，好像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了21岁这个年龄，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三四年前身为少年天才的无畏早已荡然无存，他有的只是他的伤病，和他不得不去考虑的未来。
而所谓面议，则让20岁出头的邢熠知道，自己可能并没有足够的能力，去面对那个商场沉浮多年的男人。
对方就像和云散商量好了一样，似是安抚，也似是威胁地说，希望你听教练团队的话，状态能维持就维持，不能维持你就干脆好好直播，开店卖东西吧。
“噢……我这口才，开店卖你妈的原味吗？”
对方语气很好，但邢熠却已经连最基本的、对老板的尊重都不想有了：“人各有志，我打不来广告，也没有兴趣学这门生意。将来我变菜了，可以直接退役，不麻烦你们。但你们也想清楚，到时候我会告诉所有人，是你们毫无理由就减少我的训练赛。”
不过面对邢熠的威胁，赤狼老板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好……那你准备在哪个时机告诉所有人？”而他的表情，也连一丝变化都没有：“人证？物证？——想清楚点吧，邢熠，世上跟俱乐部作对的选手从前不是没有过，最后斗赢的概率又有多大呢？我很欣赏你，并不想和你翻脸，所以——希望你也是这样想的。”
面前中年人的视线纹丝不动地看过来，邢熠咬了咬牙，喉咙忽然就开始有些发不出声音。
——因为他知道，对方说的没错，那样的选手……不是没有过。
譬如当年流火战队的辅助，和姜含烁一样是英雄联盟项目的开荒者之一，却也在跟俱乐部的对峙中，没有占到任何便宜——那场撕曾经轰动整个联赛，选手和俱乐部互相甩锅，一方说选手无端要求涨薪消极训练还在比赛上乱改教练的banpick选项，一方说俱乐部待遇不公正还联合其他队员搞孤立等等，全都是拿不出实质性证据的说辞，最后连“你没事就叫两个女朋友来基地看你训练你那么牛逼队友当然高攀不上了”之类的都出来了，闹得所有人哭笑不得，最终，别队买来的人气年轻辅助还是站上了赛场，没有多久风波过去，很快就没人再说什么了——包括那些，口口声声说过支持原辅助的粉丝。
毕竟，他们中很多人其实更希望战队和谐，也还喜欢着另外四个队员，在无法分清俱乐部和原辅助谁对谁错的情况下，这样的抉择一点错没有。
一桩桩俱乐部与选手的矛盾中，有俱乐部错得多的，也有选手错得多的，但结局，从来都是选手更得不偿失一点。
有人或许能继续往前走，但有人迈不过那道坎的，多半就直接黯然于赛场了。
邢熠明白这个道理，心里大概也能想象，如果到时候自己公开说俱乐部莫名其妙减少自己训练赛机会的话，正常路人都会觉得，自己变菜了为什么先怪罪俱乐部啊，证据呢？
——但证据，却只在所有当事人嘴里。
然而邢熠却不认为在有切身利益相关和雇佣合同存在的时候，自己的队友、助教会全部和老板作对，站在自己这边——就如当年流火战队的其他队员，他们其实并没有任何错。
但，要除了经常一意孤行的叶青城。
为此，邢熠在事情还没有完全不留余地之前，憋了好几天才忍住没跟叶青城说这事，可老板倒是先来找他，干脆地给了他第二套方案。
——那就是离开赤狼。
在那单独的办公室里，老板描述得挺淡，说，正好最近我找人谈了，对方愿意到时候在转会期买断你的合约——你可以去待遇更好的地方，我也可以拿了钱去周转我的生意，两全其美，还不用撕破脸，邢熠，好好想想吧。
这几句话空空回荡在那偌大的房间，却也雷劈一样回荡在邢熠脑海中，突然让他觉得，之前云散说的那些话也没那么可怕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离开赤狼。
——在此之前他的人生可能只是个恶臭的泥潭，但在这里他却遇到了那些哥哥般疼爱纵容他的老队友，遇到了此生最默契的好兄弟叶青城，也成为了队长照顾过很多后辈——甚至眼前的男人，就是那曾经将他从深渊里打捞出来的人，现在却告诉他，他可以走了？
“……不是，秦老板，没到这份上吧？”邢熠心里升腾起莫名的恐惧，不知道自己是瞬间服软了还是单纯的不解，然后才在咽咽口水后说：“我接受云散说的还不行？少打点训练赛而已，我独白相信自己不会因此就状态下滑跟不上队伍，那么一切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啊。”
他开始想在裤子口袋里掏烟，却什么也没摸到，只能暗暗握紧拳头，但在那之后，他依然换上了平日那副玩世不恭的痞笑，说：“再说，万一到时候我确实没打好，你、你还可以把我调去三队呗，不是正在筹备吗？……理性讨论，我带着三队打个lspl还是怎么都够用的吧。”
不过秦老板却面露难色，半天过后才叹了口气：“……你怎么比我想象的还难缠啊。”
现在的邢熠已经不愿再去回想当时的秦老板是如何软硬兼施的，至少那些话语让他很快就在那弥散着淡淡木器香味的办公室里知道了，对方可能一开始就是如此打算的了。
——告诉你留在这支战队将要面对怎样的结局，撕，是一地鸡毛，不撕，也是英雄末路，可能还要因为合约还在的关系，被无限替补，连比赛都没得打。
同时，却再告诉你另一条好到近乎完美的出路——欧九昌这个名字，好几年都是中国富豪榜上的个位数，所以连去他儿子旗下打游戏能赚多少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富二代绝不会亏待自己崇拜的队员，退役后给个又闲又体面还赚钱多的工作干到退休，根本都不叫事儿——所以只要不是傻子，冷静两天都知道该怎么选。
毕竟，谁会真的跟钱过不去呢。
秦老板的意思已经很明显：电竞选手的职业寿命也就那么几年，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一直都在巅峰。曾经carry过世界大赛被多少人喊过“一生粉”、甚至还获得过黑粉“这场赢了停黑一年”这般赞赏的选手，后来状态从天上落入地下，有的只花了短短半个赛季，甚至有的，只花了一场关键比赛。
——“本来，你就算带着手伤也能再打那么一段时间，加上俱乐部以后可以留着你直播，继续贡献个一两年的人气，也是很划算的。可是有人引荐我跟is战队谈了，要的钱他们都能出，已经远远超过了我认为你能在剩下一两年里为我创造的净价值，那么，我作为商人，你我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
真的，邢熠，别把自己想得对赤狼太重要，你真以为哪个成熟点的战队损失了一个人气选手，是不能活的？
能遇到欧越这种有钱少爷，或者说是冤大头，你算运气好，别人想进他的队都不一定能进，
何况你一个已经20多岁的操作型选手？
我向来待你不差，很欣赏你，也希望你以后过得好。
——当然，你还是有权利拒绝他那边，继续留在赤狼替我打比赛，我强迫不了你。”
——这个曾经年纪轻轻就在生意场上白手起家的男人虽然已经有点发福，但眼睛里的冷静却仍然摄人心魄，邢熠也是头一次见到平时和善得几乎有点傻的老板对自己露出这样的眼神，这让他被看得手腕都有点发抖，却终于还是在那片灯光下，发出了一声冷笑。
“……所以秦老板的意思是，我该谢谢他愿意买断我的合约，助我脱离你了？”
对方听了，只捋了捋西装领口，回答：“可以这么说。”
“——那，如果我不接受呢？”邢熠一咬牙，锋利的目光还是无畏地回敬了过去：“——如果，我告诉青城，要他站在我这边呢？”
他的语气就是在威胁，可是秦老板却笑了笑，温柔得就像只是单纯的询问：“你俩的合约都还有两年，你又不愿意走，你打算拉着他怎么做？”
那话语里的平和刺在邢熠耳朵里，让邢熠更冲动了。
“消极训练消极比赛可以吧，演到赤狼一直输比赛，输到没有赞助商直播平台愿意出钱甚至丢失lpl名额可以吧？如果我和青城同时说你有问题，总会有很多观众信吧？”他只感觉自己额头的青筋都在跳，语气也颇为冷漠：“还是说，秦老板会让我和青城都直接去替补？——那我想，结局应该是差不多的。”
但对方听了，却没有立刻回答他，而只是拆了包烟走过来，将其中一根递到他手中，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别这样，邢熠，抽根烟再想想吧，你是不是真的会这么做？”
灯光明亮柔和无比，却在那天的对峙里，照得邢熠的脸有些发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