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木下秀吉神情严肃地追了出来。平手汎秀知道今晚大概是没法休息了。
进行了总计不到五十个字的交谈之后,就敲定了接下来的行动。
有的时候,出的事越严重,应该采取的措施就越显然,根本不需要多说那些无用的废话来做铺垫。
当晚,奉行所的士兵们在木下秀吉和前野长康的带领下,气势汹汹杀出来,将“大木屋”围得水泄不通。
这个商户的东家,世代久居界町,是个二流的富翁,未能列入“会合众三十六人”之一,但差距不算太远,与最高层能说上几句话,总体实力大约是与小西行长的老爹相当。
另一个身份,则是胭脂屋大老板红屋宗阳的小舅子。
不是正室原配的亲人,而是年轻漂亮的继室的弟弟。
因为这层关系,胭脂屋相关的大人物们感到惶恐,纷纷将各自的家丁护卫动员起来。豪商们的店铺和宅邸外表不显但实际上是很坚固的,随时可以改建为碉堡。
而今井宗久和千宗易等人负责前去安抚,告诉大家:“之所以要围住大木屋,是因为受到了确切消息,打伤织田弹正的主凶就在他们后院呆着!各位只要没涉及进此事,我担保你不会受到任何妨碍!”
这话能吓住绝大部分町民。
刺杀信长的锅,在场的人谁都背不起。
织田信忠的反应不用说,平手、柴田、泷川多半要为故主报仇,足利义昭和浅井长政都想要把上洛的余威嫁接到自己身上来,明面的态度也不会有差别。
有一个道理,乱世中的商贾是必须明白的:赚再多钱,也要有命花才行!
——所以治理界町的会合众早在几年前就通过投票达成决议,不可对织田对抗。当日池永平久、红屋宗阳二大巨头阳奉阴违,暗中给三好政康提供钱财,被发现后可是受了许多弹劾的,出了几万贯血本才堵住反对派的嘴巴。
那还只是间接对抗而已。
如果大木屋真的亲身参与了刺杀行动,就等于是破坏游戏规则,为同行招来灾祸……会合众们是很冰冷的,素来只认利弊不认旧谊,对于害群之马会果断抛弃绝对不加维护。
趁着商人们犹豫不决的时间,平手汎秀立即在和泉组织了近两千人的军势,先行派往界町压阵,同时向淡路、纪伊乃至四国发起动员令,并且借了些人手给木下秀吉,以界町奉行所的名义带着信件去拜访足利义昭、织田信忠等相关人士。
最快得到消息的是近邻的织田长益,紧接着是柴田胜家、津田信澄等近江领主。本愿寺显如也象征性表示配合。足利义昭和浅井长政亦做出反应,只有远在岐阜城的织田信忠路途最远,一时没能联系上。
畿内七成以上的势力都是很有默契地异口同声,说“要为织田弹正报仇”。
眼看围绕着界町的军势有越来越多的趋势,蠢蠢欲动的商人们被压制住了。
木下秀吉尽管是心急如焚,一直睡不着觉,但仍然很注重政治影响,耐心接待来问询的使臣,谨慎地只说是“偶然得到相关情报”,止口不提现为浅井家附庸的荒木村重是否涉足其间的事。
硬是等了两天三夜,直到各方大佬或者其代理人露面之后,他才带着队伍强行冲进大木屋,拘捕了所有人,反抗的直接打死,以挖地三尺之势仔细搜寻。
然而——
足足折腾了好几个时辰,内外都快铲平了,没找到任何所谓凶手的痕迹。
真是大跌眼镜。
勾结反动势力贩卖违禁品,打死贫民毁尸灭迹之类的小罪证倒是有一些,但只不过是罚酒三杯的档次,抵得上什么用呢?
这就很尴尬了。
大木屋的老板被打折了双腿按倒在门口,起初痛哭流涕哀求活命,后面却逐渐状若疯癫狂笑不止,仿佛是在嘲讽讥笑。
围观的会合众和町民们迟迟见不到实锤,忐忑之下群情激愤,严阵以待的各方势力代表都觉得颜面大损,看着木下秀吉的眼神逐渐不善。
在关键时刻,前野长康忽然登场。他带着一支小分队不知从哪冒出来,命手下士兵们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中年人扔到大家面前,接着环视一周,站得笔直,高声说到:“各位请看,这就是刺杀织田弹正的元凶,唤作杉谷善住坊的恶逆!趁木下大人攻打大木屋吸引视线之时,我带着二十个精锐之士,突入了‘小川屋’的仓库,擒获此贼!”
见者尽皆震惊。
武士扬眉吐气,商人战战惶惶。
木下秀吉这才淡定地走到人群当中,徐徐道:“重犯出现在界町,追捕乃是身为此地奉行的分内之事。但抓到之后如何处理,就超出了鄙人的权限,我建议先交给领地最为邻近的平手刑部代为看管,慢慢来商议。”
当然不会有人在这个势头正盛的时间点提出质疑。
声东击西,偏师突袭,一击即获这样颇具传奇性色彩的大胆行动,令人印象深刻,木下秀吉在大家心目中的风评急剧上升。
办事干净利落,政治上又成熟老道,人才难得!
真实情况与大众印象有些偏差。
并不只是前野长康的小分队行动,平手家调集了联络范围内的所有情报人员,总计一百七十人,全程暗中协助,确保目标没有继续逃窜或者被灭口。
这一点出于双方各取所需的默契没有公开出来。
外界所知道的是木下秀吉的睿智与果决。
以及,部分仍然忠于信长的旧部们,则可以开始畅想复仇的快感了。
杉谷善住坊四肢和下巴都被卸得脱臼,嘴里塞着几卷破布,身上更是粗绳缠成了粽子,处于想死也死不了的境地。
他的命运是可想而知的,不仅是必死无疑,而且一定会死得非常缓慢,非常痛苦。
千刀万剐,鼎镬之刑,这些词语在十六世纪,并不是夸张、比喻之类的修辞手法,而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情况。
尽管再怎么折腾此人,织田家也没办法复兴到当年的程度了,但至少能让许多人出上一口恶气。
即使是足利义昭、浅井长政,乃至疑似幕后雇主的荒木村重、黑田官兵卫都不会有任何同情的意思。
他们也都是高级的武士,下意识便会厌恶以铁炮刺杀武士的忍者。
只可惜,二号主犯伊贺崎道顺的下落尚未审问出来。
想来多半还在老家伊贺国潜逃吧。
藤林长门或许不会接纳此人,百地丹波那个家伙却绝对是有这个狗胆的。
不过,姑且先享受现在的时光吧,那些事暂时不必考虑。
木下秀吉成功进行了一次风险极大后患深远的大博打,赌局影响到好多人的事业兴衰甚至家族存亡。
杉谷善住坊的行踪,正是在从大木屋向小川屋转移的时候,方才偶然暴露的。
奉行所的大规模搜查等于是打草惊蛇,敲山震虎,让逃犯们心生警惕,更换了潜藏地点,反倒露出破绽。
那一刻局势非常紧急,完全不够时间去想个从容应对的办法。
倘若前线人员传回来的情报并不准确,倘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策略被人看破,倘若前野长康出了差错没能抓住仅有的一次突袭机会,倘若背后巨头平手汎秀的态度稍有动摇……
那木下秀吉便身败名裂,不死也要流放,再无任何政治前途可言了。
但他赌赢了。
于是获得了相当不错的政治资本。当然也狠狠地得罪了界町的商人们,不过总是瑕不掩瑜。
先前只是找到了某些人与“逆贼”联络的文字证据,后来却是干劲利落抓住了元凶本人,完全不可等量齐观。
界町奉行大概仍是做不下去了,但或许可以换个更重要的位子。
织田信忠绝对不会亏待他,足利义昭说不定也会插一手。
身处如此复杂的境地,仍然可以用如此神奇的方式来成为舆论焦点,说不定此人,确实是“气运加身”的人物呢。
期间还十分稳健地提出建议,将浅井家的嫌疑暂时隐瞒下来,只把证物捏在手里,留有充分的回旋余地,进可攻退可守。
换了是若干年前的平手汎秀,一定会感到警惕吧?
然而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穿越者对于政治的理解早就发生了改变——未必是更深邃,至少是更全面了。
五千石的町奉行为了脱颖而出,就必须用极端的方式让人知道自己的存在,为此不惜承担风险或者是树立新敌。
而执掌南海道三国的平手刑部并不需要。
最早信长只有小半个尾张的时候,打仗靠的是奇兵偷袭和决死冲锋,拿到尾美两国近百万石之后就渐渐习惯用大军正兵以势压人了,就是这个道理。
于是,平手汎秀便只呆在黑暗当中,对奉行所的行动提供了有力但却隐蔽的支援。
出风头同时也得罪人的事情,就让木下秀吉去做好了。
平手家需要的,是在善后过程中占据主动。
对于木下秀吉而言,一旦得知了杉谷善住坊的消息,就必须集中精力抓捕,舍此之外都可不管不顾。
但平手汎秀仍然清楚地记得事情的起因。
也始终对那个始终在幕后徘徊的商人耿耿于怀。
各方势力的使臣们聚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讨论如何炮制那个无法无天丧心病狂敢于行刺织田弹正的恶贼。
平手汎秀却只胡乱应和了一下,派遣浅野长吉去对付应酬。
同时悄悄找到暗中随侍的服部秀安,吩咐道:“你去安排一下,我要尽快见到天王寺屋的津田宗及。”
御目付众的旗头有些惶然不解,小心翼翼发问求证:“主公的意思……是让忍者们去发出通知,而不经过正规的渠道吗?”
平手汎秀点了点头,耐心地解释道:“随意去做吧!全无声息地把插着刀刃的信件送到他枕边,也没什么问题!当然不必强求这种效果,为此付出太多牺牲就有点舍本逐末了。”
服部秀安心领神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