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个洁白的世界中醒来——枕头、床、被子……以及我身边坐着的男人身上穿的浴袍。
除此之外, 地面铺着古典花纹纷繁复杂的地毯, 墙面的包装镶嵌着金色的边条和纹路,软包的菱形四角固定点仿若绚烂水晶,房顶天花板的吊灯构造复杂, 像是自成一派的发光星系。
我和大个儿躺在一床被子里。
他刚洗完澡,将所有头发一视同仁地向后捋到了耳后,手指玩味地夹着一张纸, 靠坐在床头正看得聚精会神。从侧面望去, 他的额头、鼻梁、唇峰、下巴、喉结构设成了一条蜿蜒的曲线, 那些低凹处似乎足以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而凸起的弧度又冷峻高傲地让人甘心碰壁……我第一次知道通码的浴袍居然不是所有人都适用的,穿在他身上就像长身体的孩子不开心地穿上了前一年的服装,袖子、前襟、肩线,哪哪儿都短, 估计下摆的长度也是场灾难。唯一不显左支右绌的地方是腰部, 多余的毛巾质地布料在那里堆叠成了皱褶的一团, 让强迫症见了恨不得给他减掉一块再系上腰带。
尽管我不认为关于我身高的业务就发展到现状为止了, 但坦诚而论, 就算让我再长一个青春期,我好像也长不成他这副优美的身材, 因为我根本无法靠想象勾勒出他浴袍下的身体, 那一定超出我的认知。
真是好让人嫉妒。
他的神情认真且专注,像运筹帷幄的统治者捏着足以颠覆天下的筹码,斟酌着落子何处, 丝毫没有察觉到我醒来。
我轻轻喊他:“闵丘?”
大个儿立即放下手里的纸页看向我,柔声道:“醒了?”
他对我说话的语气总是这样,很温柔,很轻的。有时结合他的动作,我几乎以为他在同一朵蒲公英讲话,生怕声音一大、气息一急,会把我吹走。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忽然笑了一下,唇角愉快地勾起。
我顿时想起我睡着前的景象,忙解释道:“我跟你说哦,我不是喝醉了,我就是有点困,真的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喝醉了。”他笑着打断了我,随即又温和道,“你还没喝就睡着了,怎么可能是喝醉了?这不可能。”
我:“……”谢谢您的理解!
我想到一个问题:“我怎么来的?”
大个儿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似乎诧异我竟有此问:“我抱你来的啊。”
难怪我做了个梦,梦里我骑着赵云的照夜玉狮子,在长坂坡七进七出,陷进了落马坑还能自己跳出来……
“……”我的嘴唇哆嗦得说不利索话,“抱?”
“嗯。”大个儿轻轻哼了一声,身子往被子里躺了一截,反手撑着脑袋,支在我枕边看着我,“你好轻啊,要不是你睡着了,我一只手就能抱你。”
房内到处都是吸音的设施,在这儿就算弄出再大的动静也不用担心隔墙有耳,可他偏如耳语一般,低声问:“试试?”
我半张脸缩进被子里:“不不不不……不用啦。”
大个儿看着我直笑,笑得我心里发毛,配上这样的高档酒店房间我简直要怀疑他趁我睡着的时候干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或许是他平时总习惯用刘海遮遮掩掩的关系,此时我才得以看清他眉眼的真容——他的眉形英挺工整,毛发疏密均匀,长势万众一心,没有一根叛徒从中作乱,一双眼眸既不像浅滩也不像寒潭,而是含着一种与强健的身躯截然相反的书生气质,更要命的是他还以孩子撒娇要糖吃的语气跟我说:“试试嘛,就一下。”
试个鬼啦!
我最怕被人缠,一缠我就心软,他要是再问一声我肯定不好意思拒绝了。我忙不迭地顾左右而言他:“你干嘛弄个……床这么大的房间?”
“单人床比较小吧?我怕晚上睡觉伸不开腿……”大个儿似乎不太好意思展示他心内的小九九,话说得含混不清羞羞答答,“在寝室睡觉我就老踢墙。”
哦,睡觉动不动踢到床栏杆和墙,那是蛮不好休息的。我倒是没有踢墙这种担忧,毕竟我连床的下边缘都够不着,可是……我猛地坐起身来:“晚上?睡觉?在这儿?你和我?”
大个儿:“是啊,2399,钱都交了,不睡有点浪费。”
这哪是“有点”浪费?我安然地躺了回去,盖上被子,非得在这呆到明天中午12点不可。
他俯身离我又近了一点:“小华金?”
我对那个“小”字的感觉很不怎么样,看在他好像有话要说的份上才先没与他计较:“怎么啦?”
“今天上午就想跟你说了,出租车上有司机在,我才没说的。”他靠近我,“后来一下车,光顾着找饭店,我又给忘了。”
我不知道现在是几点、距离我们喝酒过去了几个小时,也不知道我睡着之后他喝没喝酒、喝了多少杯,我只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而他身上一点喝过酒的糟糕气味也没有,只有轻微的剃须水清香。
他的声音伴着呼吸的气息,无意识地拍打在我的脸颊,比目光更为缱倦:“你睡觉的样子,真的……”
我很不明白。
有什么话是要距离这么近才能说的?难道我的睡相是什么不可告人、不可宣扬、仅限两人知的事吗?可我却无法向他报以疑问的眼神——他离我太近了,如果我转过脸和他面对面……情景一发不可收拾。
大个儿灿烂一笑,牙齿工整洁白得像牙膏广告模特:“真的可好玩了,动静跟小猪一样,过二环禁鸣路段等红绿灯的时候我和司机我俩光在那听你呼呼呼噜了,脸压在我腿上嘴撅得跟鸭子似的,你看过那个动画片吧?这个样的……”
他用食指和拇指比划,捏在一起一张一合:“这样撅撅着,鸭子嘎嘎嘎嘎……”
“……”我冷漠地回视。
他一个人在安静的房间内笑得提不上气:“嘎嘎嘎哈哈哈哈!”
作为当事人的我浸泡在他的欢快笑声中度秒如年,我大概可以理解为什么他那么自闭——今天他面对的人是我,不能把他怎么样,如果换了他以前的同学,要是都长得和他身高块头差不多,一人一拳一脚,别说打成草木皆兵的自闭症患儿了,打瘫痪我都不觉得意外。
几百个春秋过后,这个神经病终于笑够了。他大喘了几口气,像刚跑完晨跑又悟透了某些哲理一样,整个人虚弱地躺在床上,目光空灵地看着天花板,露出快乐而迷幻的笑容,“啊——”地一声长啸:“看完你在车上睡觉,再看你在床上睡觉,就觉得更可爱了。”
我:“……”
说实话,我对从他嘴里吐出象牙一事已经不抱什么希望,然而他这话的语气却又非常真诚,真诚得让人一听就不想再怀疑它的真假,尤其是伴上他那一声长叹,仿佛这话他原本也是不打算说的,只是被从肺腑经过的一阵气流不小心带了出来。
要是这样的语气也能做伪,那必须是国宝级的老戏骨出马,才能表达得这么毫无痕迹吧。
我知道他不是坏人,绝不可能有这样的演技:“嘁,我……我哪里可爱了?”
说完,我偷偷把一侧耳朵朝向他,像是放在屋顶的天线,搜寻着期待的信号。
“我这样抱着你,”大个儿拿起一个枕头当做是我,比划着说,“刚一把你放到床上你脸朝下就睡着了,我怕你憋死了,我就说你动动啊动动啊,你这才拱了一下,脖子搭在枕头上就睡,你知道夏天小狗睡觉吧,热得不行了就是把脖子贴地下的……”
“……”信任错付!忍无可忍!我凶神恶煞地拍床而起,“我又像猪!又像狗!那你抱我干嘛啦!谁要你抱了啊!”
“我也是没办法啊。”大个儿平躺在了床上,原本就短板的前襟没有在翻腾中坚强地裹住他,露出了大片的胸膛和依稀的腹肌线,晃瞎了我的眼。他摆出一副任人鱼肉的放松无防备姿态,“我把烤串打包了,我不抱着你我怎么拎着打包盒啊,那我要是把你背在背后,还不跟丐帮八袋长老似的走一步踢着一下盒子……”
我用仅存的理智思考了一下那个场面:“那你抱着我怎么拿打包盒?不还是走一步踢一下吗?”
大个儿笑着摇摇头,像提笔看到试卷下一道是极简单的题目:“放在你肚子上啊。”
我:“……”
梦里的我不光骑着照夜玉狮子,怀里还抱着个阿斗。
“要是下次我睡着了,”大个儿忽然止住了笑,唇角微抿,眼睛眨得飞快地看向我,“你也会抱我回来吧。”
我顺着我们两人用身体分别造成的被子凸起向下看了一眼,他的那条被褶一直绵延到床尾宛如安第斯山脉,我的这条充其量是人民公园的假山。
我真诚地回答:“抱不动。”
“我知道。”大个儿害羞似的用被子掩面,“你抱我一下就行,你抱我一下,我肯定就醒了。”
我:“……哦。”
大个儿马上用被子盖好自己:“我现在睡着了。”
“……”与人交往最让人感到不安的不是你身边的同伴一言不发,而是他一开口你无法预料到他会说什么惊天动地的话——难道他是要我抱他?我想我们两人之中一定有一个不太正常的,我还要养家,还要孝敬我妈,但愿不是我吧。
我疲惫地掀起被角,“那你睡着,我去喝点水。”
“我去给你拿。”他比我更快地从床上跳起来,殷切道,“你饿不饿?西餐厅可能没吃的了,我去外面给你买。”
他手指轻巧地一拉一拽,整件浴袍毫无预兆地在我面前落下,那些我无法想象和勾勒的线条陡然出现在我的眼前,而我,只能像一个看到答案却看不懂解题过程的傻瓜,张着嘴,看直了眼。
当我回过神时,他已离开房间许久。
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有时看着他的眼神,分明可怜得像个委屈的孩子让人心疼,可当他严肃认真起来,又和他的外表一样变成了一个伟岸的男子。他躺过的地方,床单留下了一个偌大的人形痕迹,我好奇地一轱辘滚了过去,顺手拿起桌上他方才看过的那张纸——
“搏一搏!单车变摩托!赌一赌!摩托变吉普!”
“……”我的心情从未如此平静,就像看透了太阳底下并无新事,看破了滚滚红尘千篇一律。
屋内的通风换气系统应当是极高档的那种,直到躺在这里我才闻到空气中有一丝隐约的辛辣气息。我顺着味道的来源方向一低头——他床边放着一个垃圾桶,里面密密麻麻插着啃过的烧烤竹签,其密集程度堪比刚拆封的牙签筒。
怪不得“阿斗”那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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