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时间入了傍晚,亭城在晚霞之中隐没轮廓。
白天采访的后续工作还没完成,阮心悦赶趟儿似的,从电视台回到菱湖苑之后,换了个地点,马不停蹄地又开始了新一轮工作。
叶则衡参加完公司晚宴回来的时候,听帮佣的钱姐说,阮心悦没吃晚饭,就顺道走上二楼卧室,想问问情况。
然而,叶则衡并没有在阮心悦的卧室里找到她,反倒是见到他书房里头的灯正大亮着。
书房门隙开了一条缝,叶则衡从外头望进去,能清晰无疑地看见阮心悦正埋头在电脑前,手指抵着键盘,啪啪地敲打着。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书房门,克制着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即便他知道,无论他发出再大的声音阮心悦也听不见,但此时此刻,他还是不想以任何突兀的方式打断她,以免惊到正在专心工作的她。
生活在无声世界里的人,在专心于一件事的时候很容易受到惊吓,因为她们是听不见的。
走至阮心悦身后,叶则衡才悄悄伸出手,在书桌的边缘之处,曲起食指,轻轻敲击了几下。
感觉到桌面的动静,阮心悦才下意识地抬起脑袋,看向叶则衡。
橙黄的灯光从阮心悦的头顶打下来,一面朝光,一面朝暗,衬得她细致的眉眼愈加清丽。入了秋,天气干燥得很,电脑盯得久了,阮心悦的脸上出现了缺水的潮红。
叶则衡对阮心悦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六岁那年的小镇姑娘身上,如此近距离地瞧着,他才恍惚发觉,记忆中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
一时间,竟是看得叶则衡有些怔了。
许久之后,叶则衡才启唇道:“我听钱姐说,你没吃晚饭。”
阮心悦抿唇笑笑:“工作一忙就给忘记了。”
刚才的心猿意马,令叶则衡的思维有些断片,顿了顿,他才说:“现在时间不早了,时间太晚不好消化,我让钱姐煮了些粥,待会饿了就下去喝点。”
“谢谢小叔。”
话音刚落,阮心悦就迫不及待地背过身去,敲击鼠标,打开另一个文件夹,重新投入工作。
叶则衡见她又重新忙于工作,忍不住询问:“最近工作很忙吗?”
阮心悦解释道:“还行,就是白天采访你的那些材料需要汇总,然后移交给网络步负责发稿的同事。稿件已经撰写地差不多了,就等图片精选完毕,就能结束了。”
叶则衡抬眼看向电脑屏幕,这才发觉,上头大大小小的,都是他的照片。
“就是这些图?拍我的?”叶则衡诧异地笑了。
“是啊。”
在叶则衡看来,选照片几乎是无关痛痒的小事。相对而言,他更心疼他的阮阮今天饿肚子了:“随便选几张就得了,反正长相又不能当饭吃。”
心爱的工作被轻视了,阮心悦嘟起唇,眼神娇憨:“长相虽然不能当饭吃,但图片质量的面子功夫这可是关系到我们台里的,怎么能马虎。”
叶则衡忽地笑了起来:“阮阮很敬业嘛。”
被人一夸,阮心悦埋下头,登时就红了脸。
她修长的睫毛在台灯底下映出了毛绒绒的影子,无意之间,叶则衡瞥见小姑娘若有似无的笑容,条件反射似的唇角上扬。气氛难得地温馨缓和。
阮心悦还在选照片,叶则衡淡笑着侧过身,拿手撑在阮心悦身侧,同她开玩笑:“既然这样,那肖像照片也得让我本人先过目一下,才不侵犯我的肖像权吧。”
阮心悦看懂了叶则衡的唇形,含笑点点头,悄悄挪了挪椅子,让叶则衡凑近些。
漫长的夜里,两人就以这样的状态,停留在了电脑前。房间里没有开窗,也没有风吹进来,只有鼠标啪啪点击声,衬得这个夜愈发地静谧。电脑自带的灯光扫过两人的轮廓,投下他们的影子,像是依偎在了一起,光影拉得好长好长。
直到阮心悦翻了几十张照片都没选中一张,叶则衡的心里忽然有点悬,主动提议:“还是我来帮你选吧。”
叶则衡瞧了一眼缩略图,选了一张最满意的点开来:“这张怎么样?”
“不行,这张太老派了。”
“要不这张?”
“光线不够好。”
“那这张?”
阮心悦噗嗤笑出了声来。须臾后,她随手取了支笔,横在自己的眉间,说:“你不觉得这眉头皱得都能夹住一支笔了?”
“好啊,你这是嫌我老啊。”气氛恰好,欢声笑语之下,叶则衡下意识地像是从前一样,宠溺地揉了揉阮心悦的头发,以示惩戒。
阮心悦歪着脖子,往一侧躲:“哪有,小叔才不老呢。”
电脑滑轮椅子不太稳,阮心悦抬脚一瞪,椅子承了力量,没能让阮心悦避让开,反倒是让她一百八十度掉转了个圈儿。椅子停转的那一刻,阮心悦正巧正对着叶则衡,他低俯着脑袋,脸上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收敛,两人的目光就那么猝不及防地撞到了一块。
两人鼻尖距离仅有咫尺,近到几乎连呼吸吐纳都能闻得一清二楚,像是从一个身体里吐出的温热气息,又传进了另一个身体里。
冗长的安静里,没有人说话。空气里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灌入了酒精,一时间,将两个人同时迷醉。
最终是叶则衡率先回过了神来,尴尬地别开了脸。继而,又好似安慰似的,他又拿手像是爱抚小辈一样,揉了揉阮心悦的脑袋:“看来是我眼光不行了,筛选图片这种事情还是得你来。”
阮心悦在电脑屏幕前缓缓沉下脑袋,低低地“嗯”了一声。
适合的角度下,电脑灯光隐没了阮心悦此刻的面容,没人能看清她的神情,是窘迫,是尴尬,还是羞赧……无人知晓。
这段小插曲过后,气氛又重新从温馨,一变为沉默。
阮心悦还在筛选图片,叶则衡就负手站在她身后,不言也不语。
许久之后,当图片筛选完毕,阮心悦正想回过身告诉叶则衡时,她才发觉站立身后的位置已经空了。伏案的书桌一角,贴着一张用铅笔写下的便签纸,字体工整流畅:“粥还热在厨房里,吃完早点睡。”
阮心悦将纸条从桌面上揭下。刚贴上的字条,揭下来的时候还很黏,在书桌上留下了一滩胶印。那胶印坑坑洼洼的,就好像是一个人留在另一个人生活中的痕迹,太重,太深。
鬼使神差地,她拿起铅笔,在底下附上了一句回复。
“谢谢小叔。”
回复完毕,她小心翼翼地将纸条叠好,像是对待一件珍贵物品似的,收进了口袋里。
站起身来,阮心悦关上书房窗户,收拾好一切,准备离开。阖上房门,准备关灯的那一刻,台灯将电脑转椅的阴影拉得很远,也不知怎么地,阮心悦忽然回想起了刚才的那一幕——
四目相对的时候,两人隔得那么近,那么近,近到仿佛面颊相贴……
这样的画面本该是温馨的,但在阮心悦心里,那一刻她却是恐惧万分的。
每当她和叶则衡多出那么一点点的亲昵的时候,脑子里总有一股女人的声音在漫天漫地地叫嚣。
——“不要脸的东西,跟那个女人可真是一个样!”
——“一个勾引我老公,一个勾引我弟弟。”
——“别看你小小年纪,倒是厉害得很嘛,报恩都报到床上去了!”
“砰”地一声,阮心悦惊恐地摔上了书房门。
不,她不是这样的人,绝不是!
她一向头脑清晰,绝不会与自己的小叔产生任何意外的情绪。
叶则衡是她的小叔,但也永远仅止于小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