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雪花吹进领口,景梨歌微微打了个寒战,伸出手指紧了紧大氅的绒帽。
“冷吗?”
一旁的堇长安察觉她的小动作,轻声问道。
“还好。”
“你回去吧。”
“不碍事,送客人出府还是需要的。而且……”景梨歌头痛地叹口气,“玩笑开大了……”
堇长安看着她蹙眉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你家的丫头气性倒是大。”
“我说的确实没错呀,她俩的衣裳是我挑的颜色,我怎么可能不晓得……好吧我承认的确存了两分戏弄的心思,实在是没想到能把人整哭。”
“但也说明了她们对你的重视。”
“嗯。”景梨歌轻轻应一声,脚尖踏在冻结的雪上发出“咯吱”的声响,四下无声,偶然间坠落的枯枝埋进树下蓬软的雪堆,散开无数纷飞的碎雪。
“试药的事,你……”
“没事,我有思想准备,毕竟若是如此简单便能治好的话,如今请来的那些个大夫岂不都是庸医了。”
“嗯,那便好。”堇长安淡淡应道,余光微微投向景梨歌,却见她的乌黑的发上落满了白霜,卷翘如蝶翼般的眼睫挂着一层轻薄的雪花,哈出的白气悬在空中,落在眉眼之上,融了雪花化作清冷的水珠。
白首不相离。
脑海中莫名便冒出来这句话,堇长安心下微讶,不过应景罢了,怎么就想起这般不合时宜的诗词,对景二小姐来说实在轻浮。
“到这里就可以了。”堇长安定了定心神轻轻说道,“我会回去再找一找其他的方子,年后见。新年快乐。”
新年期间还要人翻找这些,实在有些过意不去……景梨歌停下脚步,诚心道:“麻烦您了,新年快乐。”
待堇长安的背影消失在雪雾中,景梨歌叹口气,沿着来时的路一步步走回晴芜院。
回了晴芜院,月牙情绪已然平静。景梨歌拄着下巴盯着她来回忙活的身影,蓦地忆起从前无意中听人提起,初一晚上城围脉延河畔有孔明灯会。每年此时都会有不少人前去放孔明灯,灯芯上拴着张纸条,纸条上可以写下今年的祈愿,以此来祈祷一年的好运。
貌似在大启是比较盛行的活动……景梨歌沉思片刻,尽然不想出门,却还是想带着月牙绛雪二人去凑个热闹,月牙活泼爱动,也算是向她赔礼了。
白日里整个景府都在张罗着包饺子打年糕的事,景梨歌便躲在晴芜院拿着卷话本子偷闲。到了晚膳时,为了向景蔚深申请出府的许可,景梨歌才不情不愿去了前厅用膳。
几个姑娘依旧是从前的模样,时至新年依旧毫无变化,蛮横的欺负假装柔弱的,谁被谁算计也不知晓,不嫌累吗。景梨歌安安静静地吃着,仿佛套了层罩子般对景兰夕的一切冷嘲热讽通通无视,到最后她自己也觉无趣,默默地闭了嘴。
眼看吃的差不多了,景梨歌放下筷子,提出要去脉延河的要求。原本以为需要费些口舌,意外的是景蔚深却十分爽快的同意了。只是……
“脉延河?二姐姐要去那里?刚巧妹妹也想去,可是母亲说没家里人陪同不放心,现下可好了……”
“不好意思,我同人有约。”
景梨歌心中一阵烦躁,平时便算了,大年初一都要给人闹腻歪,本来便是去散心了,身边跟个不消停的小家雀儿叽叽喳喳的算什么,实在太糟心了,当下便果断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
“有约?”景兰夕笑开了花儿,“二姐姐在这京中也没见有什么交好的朋友,难不成是偷会……”
好像一筷子戳烂她的嘴哦。景梨歌眼角抽搐,明知她已经和孙家有婚约还说这种不知轻重的话……
景蔚深蹙了蹙眉,刚要开口呵斥,便听景梨歌不咸不淡的一句:“四姑娘若相思谁家公子了,直接说便是了,何必偷偷摸摸出去相会,还无端开我的玩笑。”
景梨歌捂唇轻笑,“哦呵呵呵呵。”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十分可恶,不然景兰夕的脸色怎么会那般精彩呢。
“好了,两个姑娘家在这里胡说些什么。不过带你妹妹出去玩罢了,做姐姐的多担待些。”老夫人苍老的声音蓦地响起,听她话中意思便是景梨歌故意诓骗她,不想带她出去。
话是这么说,没什么毛病,只是……景梨歌笑了笑,“梨歌确实有约,元家沐暖妹妹昨日便邀我前去了,若再擅自带旁人前去了,恐招人不愉,老夫人见谅。”
也不是第一次扯谎了,若要带上她,景梨歌宁可不去,只好委屈沐暖做她的挡箭牌了。不然看景兰夕的模样,大有我不去你也别想去的架势。
听此话,老夫人也没什么再可说的了,景梨歌乐的清静,十分欢快地便离席出府备马车。
坐上马车后,景梨歌才明白这种活动对大启来说影响有多大。初一夜晚本该都在家中团聚的日子,一路上却是人潮拥挤,涌向的方向即是脉延河的位置。
马车行走十分困难,本就颠簸,加之走走停停,晃的景梨歌晚膳在胃中翻滚。
“绛雪,还有多远才能到?”
绛雪掀开车帘子同车夫低语几句,放下帘子钻回车里道:“不远了,过了前面的拱桥便是。只是那桥实在窄,马车居多,一辆一辆过去颇耗时间。”
景梨歌压下反胃的感觉,想了想直接掀开帘子跳下了车。
“走过去吧,太慢了。”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只得随着她下了马车,安排马车在一处显眼的地方等候着。
刚走出两步,便听得身后一声欢快的呼唤:“梨歌!”。元沐暖从马车上一跃而下,两步便跑到了她身边。
“你也来放孔明灯?”
“嗯。”景梨歌笑道,“新年快乐,沐暖。”
“快乐快乐,”元沐暖惦着脚向不远处磷光闪闪的水面望去,已经有不少人聚集在那里,隐隐约约可见月白色的孔明灯一盏盏微微发亮的模样。
“真好看,梨歌我们快去抢一个清静的好位置,不然到时候人多了,升起的灯相撞便不能到顶了。”元沐暖迫不及待地拉起景梨歌的手腕便向河边小跑去,景梨歌一阵失笑。
本来一盏灯罢了,到顶也是不可能的吧,如此想着却仍是任她牵着自己的手。
算了,既然是出来玩,便要玩的尽兴才是。
穿过拥挤的人潮,几人停在一处开阔的水面前,月牙掏出荷包买下几只彩色的孔明灯递给绛雪同元沐暖,把剩下那只月白色的递给了景梨歌。
景梨歌一手握着火折子,一手拿着孔明灯,有些无从下手。从前也见别人放过,真正摸到还是第一次。绛雪正帮元沐暖展开灯笼,望见景梨歌窘迫的模样,轻笑一声便要过去。
正犹豫着,身后蓦地靠过来一阵宁静的檀香,一只修长的手臂越过景梨歌的头顶,轻松便夺走了她手中的孔明灯。
“景二小姐原来也喜欢这种小玩意吗?”
身后传来声低笑,景梨歌后背一僵,想也不想便僵着腿往前走。领子蓦地被人揪住,景梨歌扑腾了两下发现走不动,一点点回头撞进了宇连墨潋滟的眸子。
“九、九殿下。”
景梨歌轻轻拨开他的手,若无其事般整理着衣领,内心奔腾而过万匹马,怎么又是他,怎么走到哪儿都有他?这人是背后灵吗?
宇连墨微微颔首,抬了抬眼皮望向元沐暖笑道:“这不是元家的小姐吗,本殿下同景二小姐有些事要商谈,可否请你先回避一下呢?”
宇连墨生的十分好看,现下温和笑着的模样不比平日恣肆张扬的模样,却有种别样的风采。元沐暖打小便是个肤浅的,瞧见生得好看的人,不论男女,只要人家对她一笑就走不动路。
但是……元沐暖余光见景梨歌对她眨眼的模样,转念一想,九殿下在外名声不太好,梨歌如今又同孙家定亲,同别的男子单独相处貌似有些……
“九殿下就这么说吧,我不听就是了。”
元沐暖把孔明灯放到一旁,双手覆在了耳朵上。
“二小姐的朋友果然都跟你一样特别。”
“谢殿下夸奖……”
“不,我没夸你。”
“……”
景梨歌转身就要走,宇连墨身形微动,挡住了她的去路。
“九殿下到底有何贵干?”
“二小姐这灯不错,借来一用。”
“不用还了。”
景梨歌回身便要唤月牙过来,宇连墨一个眼神投过去,丁韭立时不动声色挡住了月牙。
“你……”
“放个孔明灯而已,这里的位置选的好,本殿下来蹭一蹭,二小姐没这么小气吧?”
景梨歌实在不想引人注目,四下望了一圈,轻叹口气算是默认。
“二小姐可知为何每年此时会吸引如此多的人前来吗?”宇连墨轻轻展开那盏孔明灯,递还给景梨歌。
“不知。”
“此河除了脉延,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朝暮。传言一位女子因为战事不得不与相爱的情郎分离,漫长的等待后却传来情郎战死的消息。女子心灰意冷之下自寻短见,临投河前,望见从城门升起的满天月白色孔明灯,灯上悬着无数白色纸条,纸条上书写着动人的诗句。原来是那情郎为女子准备的惊喜。最后情郎归来,二人白头偕老。”
“噫。”景梨歌感叹一声,“好俗套的故事。”
“本殿下也觉得很俗气。若是我,绝不会让心爱的女子如此伤心。”
宇连墨微微侧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望着景梨歌,眸中落满了星光。
景梨歌嘲笑道:“首先你也得有。”
“……你知道氛围二字怎么写吗?”
宇连墨收回目光,若有若无般轻叹口气继续道:“那之后这条河便有了朝暮的名字,取自‘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但我认为相爱便要无时无刻不相守,因此对这个没什么兴趣。只是……”
宇连墨从一旁拿起摊位老板赠送的白纸同炭笔,笑着递给景梨歌。
“听说在灯笼上祈愿与爱相关的事,若纸条能在孔明灯上升到最高点前烧作灰烬,心愿便能向天传达,所许之愿定能实现。不过后来,演变成了无论什么样的心愿都可以,只要心诚。”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吗……景梨歌四下望一圈,不过果然还是年轻男女居多……
“你这是迷信。年轻人,迷信害人,我身边的人就不会信这种……”景梨歌话至途中,却见月牙同绛雪沐暖都兴致勃勃地在孔明灯上挂着纸条,当下觉得脸有些疼。
好吧。
景梨歌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默默拿起了炭笔。虽说可信度不大,但是,偶尔信一次也没什么吧,权当玩乐。
向天祈愿吗……景梨歌垂着眸略作沉思,上天能满足她什么愿望呢?景梨歌想不出什么愿望,最终在纸上随便写下了四个小字。
景梨歌刚刚落笔,灯笼便又被宇连墨抢了过去。
“天下太平……”待看清纸上那列小字后,宇连墨眼角忍不住微微一抽,“你这人实在是……”
轻叹口气,宇连墨长臂一伸抽过了她手中的炭笔在纸的背面写着什么。
“哎你做什么”
“写字啊。”
“可那是我的灯,殿下再去买一只不行吗……”
“没钱。”宇连墨十分干脆地道。
“……”
堂堂皇子,连买只孔明灯的钱都没有?
但眼见他已然在上面写了字,只好随他去。
写好后,宇连墨将纸条绑在孔明灯的灯架子上,用火折子点着了纸灯。
元沐暖那边也准备好了,一笔一划写下“环游大启”四个字后,乐呵呵地将纸条挂在了孔明灯上。
“绛雪,你写的是什么?”
元沐暖探过头问道,绛雪晃了晃手中的纸条笑道:“绛雪无牵无挂,若真能向上天祈愿,便是小姐的病能早日治好吧。”
绛雪会医,自然也识字,而月牙从前虽在宁家请教书先生的时候装模做样听了几次课,却觉得无趣最终没有记住几个字,眼下十分为难。
一旁做冷漠脸的丁韭蓦地接收到月牙求助的目光,原本想着要保持殿下护卫的严肃形象,始终处于无视状态。可被月牙那水盈盈的视线盯久了,丁韭有些受不住,轻咳两声道:“有事?”
月牙见丁韭有了动静,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这位公子虽然看起来超凶,但既然是殿下身边的人,应该是个文化人吧。
“能不能麻烦这位兄台帮我写点字?”
写字…只是写字的话没什么吧。丁韭望了一眼正处于二人世界的宇连墨,凑过去蹲在月牙身边,接过她递来的纸条和炭笔。
“写什么?”
月牙想了想,忧伤地捧着脸道:“我家姑娘也不小了,可总是不让人省心。我希望小姐今年能成熟点儿,不要再想到一出是一出,说话收敛些,不能太耿直得罪人,适时服些软……作为从小陪着小姐长大的身边人,我也就这些小心愿了。”
月牙长叹口气,一旁的人蓦地沉默了。抬了抬眸望过去,却见丁韭仿佛换了个人一般,正热泪盈眶地看着她。
“姑娘,你说的实在太好了,简直就是我的心头痛!”
“什么?你家主子也这样吗?”
丁韭抹一把辛酸泪,“简直同你说的一模一样,我家殿下总是得罪人,事后还把火引到我身上……”
“可怜……”身在皇宫,摊上这样不靠谱的主子想必更加难做。
月牙拍拍他的肩,“那就让我们一起祈愿今年自己主子可以变得靠谱吧。”
“嗯!”丁韭激动到无以言表,总算是找到了同道中人,总算有人能理解他的感受了。
丝毫没有注意到两侧的动静,景梨歌隔着微微透光的孔明灯,视线不由自主落到宇连墨的面上。平时永远正经不起来,无论何时都是轻浮的模样,此时却不知为何,认真之中带着笑意,眉眼之间染上了些许柔和的光芒。
月光般的白光落在他的唇瓣上,景梨歌掌心莫名发烫,可又无论如何挪不开视线。
正想着,宇连墨松开了手,眼前纸灯蓦地升起,视野不再模糊,景梨歌的目光清晰地撞上了宇连墨灼热的视线。
“你偷窥我。”宇连墨眼角带笑,调侃道。
“没有你瞎了。”景梨歌十分平静地转开目光,抬眸望向孔明灯,可掌心的温度却良久无法褪去。
宇连墨再不多言,也抬眸望去。
途中有些孔明灯便烧了起来,有一小部分掉了下来浸入水中,还有些人的纸条没有系紧,晃晃悠悠落在了地上。
月牙已然分不清哪盏是自己的灯,但见没几个能升上去的。同丁韭对视一眼,月牙嘴一瘪委屈巴巴地几乎要哭出来。
难道小姐今年还会是老样子吗……
数十盏孔明灯悬在半空中缓缓上升,缠绕着温柔的月光在景梨歌眼底,仿佛落了满眼星河。
有一盏月白色的孔明灯,灯罩子下火焰跳跃着,迎着月光缓缓而上。上面绑着的纸条沾染了飞溅的火星,火光渐起,殷红的火舌温柔地一点点缠绕着那五个张扬肆意的墨字,最终纸条上“朝暮皆相守”的字迹化作一片灰烬,缓缓飘散在夜空中。
上天定已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