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宋宗室刘义庆,字季伯,他的府邸,坐落在荆州城内一片比较僻静的地方。太阳西斜,他刚刚送走了几位好友,畅谈后带来的舒爽如清茶一半沁人心脾,虽然时辰尚早,但清心寡欲,生活简朴的刘义庆准备就寝了。
今天在和几位好友聊古人轶事的时候,听到其中一位叫何须清的公子讲了一个故事,久久盘旋在刘义庆的脑海中无法散去。故事是这样的,说东晋有一位公子名叫舍慈,生性好雕刻,喜爱木材,而雕梁画栋是终日口中所谈之事。
舍慈公子祖上侍奉司马一族颇具心得,各代也都深谙此道、深蒙其惠,世代人中显贵,这位舍慈公子当然也官位颇高,富甲一方了。于是请来了精工巧匠,名为束墨,花了三年光阴为他设计宅邸,又备料三年,直至最后建成,共花费十年有余。
本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转眼已过不惑,对自己以前所喜好的风格,改变大半,又逢族门时运不济,于是舍慈在宅邸收尾阶段屡屡寻事克扣工人工钱,主持修造的束墨舍不得历时十年的作品,不忍放弃,咬着牙竣工交付宅邸给舍慈,可他非但不谢,反倒埋怨。
束墨内心不悦,但权势面前不得不隐忍,拿了工钱后,临行前赠了几样装饰添置在舍慈的宅院里,而主人并不知情。几样饰物分别是后门门环内刻的麒麟、还有后厨门梁上突起一处硬木,此上粗粗雕了一只蟠桃。而每扇窗子窗轴上都被束默偷偷滴了白酒,而最后一处则是将宅门台阶向前拓宽了十尺。
舍慈老爷一看,宅邸气派正和自己心意,随便打发了工人们散去,便带着家眷住上新宅,用克扣工人的钱,继续去疏通官场打点人情去了。
谁知新府邸住了半年有余,舍慈的精神头却每况愈下,身体也大不如前了,家人看到老爷华发丛生,便变着法的滋补和取悦他。本来就家眷众多,正房又张罗着给舍慈纳妾。下人都说女主子是要把老爷往死人坑里推啊。舍慈倒也明白自己身子骨的虚弱,貌美的小妾他连看都不看,更何况行房了。终至一日,下人们看着怒目圆睁的舍慈,手里攥着一直毛笔,不停的在空中挥舞笔画着,说是疯了却不打扰其他人,家人也只能代替他辞了官,让舍慈在家专心养病。
舍慈一疯就是八年,这期间他身体没有明显的虚弱,面色反而比清醒的时候要红润得多。家人看他性命没什么大碍,便也随他去了,只是辞官治病,整个府上财源断了大半,慢慢的家道中落。
这年端午时节,一位道士经过舍慈府前,看到门前宽阔的台阶,心里顿生狐疑,随即敲门求访,仆人禀报后被引入内院坐下。
“夫人,您家这宅子住了有些时日了吧。”道士问舍慈的夫人。
“八年有余了,还是我家大人患病前主持修造的。”
道士一听,心中盘算了一下,又问道:“敢问大人患上何病?”
夫人向后院指了指,“失心疯。”
道士请求见见舍慈本人,舍慈的夫人想了想还是允许了,带他到后花园中,正看到舍慈用毛笔在空中写写画画,嘴里也念念有词。
道士没有走上近前,而是远远的观望着舍慈,片刻,他在夫人耳边低语了几句,让夫人大惊失色。
正午时分,在舍慈的府上转了一圈又一圈的道士,将众人请到正院之上,吩咐几个下人端着锤子去往正门,又派了几个丫鬟伺候老爷坐在一张摆好了笔墨纸砚的书案之前。
道士象征性的耍了几下木剑,念了几句咒,便招呼仆人,前去通报前门的家丁使劲凿开台阶。没有多久的功夫,这仆人回来深色慌张的禀报,说前门的台阶太结实,根本凿不开。
道士先是吃了一惊,随即让家丁再试,从门槛算起,六尺八处猛凿。没过一会,下人脸色惨白的回来了,说凿开了,不过台阶碎掉后,漏出了一片颠倒过来的台阶,而且台阶下,长满了像是灵芝一样的东西。
这时大家再看舍慈,白发突然一缕一缕的恢复了黑色,抖动的手臂也变得稳健,看见眼前放置了纸和墨汁,随即操起手中的毛笔,在纸上簌簌的写下两个字——“不舍”。写完后,黑色的瞳孔瞬间扩散开来,倒头晕了过去,家人无论怎么叫也叫不醒。
舍慈府上众人大惊失色,几个壮丁不由分说拿下了道士,五花大绑的关了起来。而舍府门外的大街上,八年前的那个工匠束默,手里攥着两三只灵芝,转身静静地走开了。
刘义庆的门客何须清就把故事讲到此处,让人听完心里既疑惑也惊悚,到底是什么妖术能将舍慈祸害到如此田地,故事中的老道说起来也非招摇撞骗之人,他是怎么发现了舍慈的病因呢,而舍慈的病真的是因为住在被下了降的房子里所致?子不语怪力乱神,刘义庆心里合计,转身便睡过去。
迷迷糊糊之间,刘义庆仿佛听到了自己卧房的房梁上有声音,心想这一定是老鼠来做客了,没有理会。不一会儿,又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刘义庆起身燃灯望去,哪里是老鼠啊,房梁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蘑菇,不,是灵芝。
刘义庆再睁开眼,拂晓时分,房梁上什么都没有,而自己的床铺上湿漉漉的都是汗水,还有几搓自己的长发。
中午还没到,刘义庆便又把何须清请到了自己家里,请他把昨天讲的故事再叙述一遍,又反复追问了这则故事的出处。何须清笑了笑,说:“季伯兄,一则志怪趣谈何必当真呢,这是我在城外一个道观里和一老道聊天得来的,听闻你喜欢趣闻趣事,才拿来和你说的。”
“城外道观?老道?必须得去一睹真容一探究竟”,想起自己梦里所见的成片的灵芝爬满房梁,刘义庆就不寒而栗。
叫下人备了马,刘义庆只身前往何须清口中所说的道观,按照描述,没到一个时辰便到了目的地。拴好马之后,刘义庆进了道观,一位道士正在用朱红的油漆刷椅子,看到有生人进来,这道士便停下手中之事,询问客人来意。
知道刘义庆是何须清的朋友,道士把故事又给他描摹了一番,说那位本想救人却害死舍慈的人正是自己的祖师爷,虽然被囚禁起来,但他还是利用巧言善变的本领说服了舍府家人,容他再勘察勘察,找到真正害死他们老爷的原因。
道士看眼前的这位贵人听得兴趣盎然,便也打开了话匣子:“祖师爷又把舍府转了个底朝天,这次专门看一些犄角旮旯的地方,还别说,发现了好多蹊跷之处。”
闯入舍府救人不成的道士,发现了后门门环内刻的麒麟,这个标志虽然有敞开钱袋散财之势,却也是收牢聚拢游魂的门锁。后厨门梁上的木桃,让每天从此门进出的餐饭都沾上祭祀贡品的味道,活人吃了定要折寿。这门窗轴上的白酒最让人头皮发麻,一开一关即一闭一合,酒就是柩,让舍府每个房间都成了死人墓。
刘义庆听罢,谢过了道士,匆忙骑马准备离开,道士追到门前,嘱咐道:“大人,民间传说,风言风语,切勿当真,切忌成文。”
走回去的路上,舍慈、工匠束默和道士的故事一直盘旋于脑海,与其他人口耳相传的咄咄怪事相比,这个故事更神秘也更耐人寻味。骑着马往回走,刘义庆半个时辰就回到自己府前,但离家很远就听到了哭丧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哪家邻居出殡,本来僻静的地方变得吵闹。刘义庆赶紧让马调转了方向,准备从宅子后门回家。
下马敲门无人应,刘义庆心想仆人又去摸鱼偷懒了,于是自己推推门,发现没有锁,抬腿往院子里进,但门环内粗糙的刺手,刘义庆心中一惊,俯身一看,一只麒麟卧于其上。刘义庆赶紧奔向厨房,又发现了门梁上的木桃,随后也清晰的嗅到了门窗上隐约的酒香。刘义庆愣住了,原来自己住的正是舍府。
正巧此时何须清登门造访,听了刘义庆的叙述,何须清大笑,说大人不必忧虑,城外那道士隐去一个故事的结尾没和想你说明。说罢,何须清带着刘义庆来到家中的门廊边上的花池,说:“挖三尺便可知大人性命无碍。”
土被抛开了三尺有余,出现了一只大水缸,里面坐着一具风干的死尸,眼睛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四肢和身躯没有腐烂,却已经风干。
刘义庆没想到自己家里埋着一具死尸,赶紧问:“这是?”
何须清回答:“没想到大人的府邸正是舍慈的府邸,让您受惊了。”他看看缸中的死尸,“这就是束默,被舍慈家雇人葬于此地,只有这样才能破了这宅子的诅咒,不然,就只能全部拆掉了。”
何须清一通解释,刘义庆才命令下人将尸体重新掩埋,也打消了马上逃命的念头,不过他没敢和家人提起这件事。
那天晚上,本已经就寝的刘义庆悄悄回到书房,展开白纸奋笔疾书,这舍慈的故事顷刻完成,他满意的将作品举到面前仔细端详。
正得意之际,听窗外一阵脆响,仿佛茶碗坠地破碎,刘义庆以为是下人起夜口渴,喝水时跌破了碗罢了。
“鄙人之事,不必缀文!”一个声音幽幽的从书房中的暗处传来。
刘义庆定睛一看,声音的主人,正是束默,他还阳了。
第二天清晨,下人发现刘义庆死在了书案上,身下压着一叠纸,最上面的一张写有三个字——《幽明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