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惕山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离上次去夏州国参加祭神节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对于神族,十年不过一禺。
蛮蛮鸟从洞庭山又飞了回来,这些年每次盛夏,她都让江疑的蛮蛮鸟给商均送两坛枸杞酒。蛮蛮鸟两个却只有一个身子,一一雄一雌,双鸟才能齐飞。当初江疑将蛮蛮鸟从崇吾山带回来的时候,她硬是赖着江疑将蛮蛮鸟送给她使唤。
她喜欢蛮蛮鸟,是因为所有江疑的鸟兽中,只有蛮蛮鸟最听她的话。她以前也养过的,她的灌灌不知道如今长成什么样了。
蛮蛮鸟的鸣叫声如同琴瑟,很是好听。今日却不同,她看到雄鸟头叼着一个红色的信物。伸手招它下来,磨蹭了好久才把信物拿到,她知道那是商均给江疑的,这些年她都是打着江疑的头衔给商均寄酒的,尽管为此,江疑差点把她的小楼阁给掀了。
是一张锦书,她一看眨巴着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也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恍惚了。
她拿着锦书,在净初池边找到了江疑,他倚在若木做的塌上小憩,古籍遮盖在他的脸上,阳光正好照在水面上,波光凌凌了一地。
她跑过去,把古籍从他脸上拿下来,他眉目一皱,正打算开口责怪。她却先开了口,
“江疑,你会去参加商均和汤古氏女子汤古婕的婚礼吗?”
他被她问得哑口无言,淡淡的看她,然后从她手上把锦书拿了过来,仔细看了下,这张商均的婚贴。原本自己与人无干,却因着她送枸杞酒的缘故,硬是让对方以为关系很好似的,还送来了邀请贴子。
他一向不喜欢热闹,何况商均的婚礼意味着有威信的氏族的参加,他若是去了,不问世事的他也会被人以为自己是商均一方的势力了,他是最怕麻烦的。
可是他看她眼里的期待实在是夺目得让他拒绝的话硬是说不出来。
她不耐烦的又问他“江疑,你会去参加吗?”
“我会让阑珊备一些彩礼送过去,”她立刻眼里黯淡下来,他又道“你要去的话,跟着阑珊快去快回!”
她几乎快要高兴得跳了起来,连连点头。
他拿回古籍,不经心道“你应该清楚,你会看到哪些人,你真的要去?”
她渐渐安静下来,笑道“可那是商均的婚礼,我不想错过。他一定也希望,我能看着他迎娶别人”
他随意一瞥,“随你吧。别的不重要,你只要不在外面丢了我的面子便是,我会让阑珊看着你,免得到时犯错失礼,到时候,你一定不要说认识我。”
她笑着回答“你的名声大着呢,不用岂不是浪费了。不过,我一定乖乖跟在阑珊身边,不会给你闯祸的!”
“但愿如此!”他又将古籍放在脸上,小憩去了。
所有的彩礼都是阑珊和勾玉备上的,有二十八个极地万年御毒冰晶,三十一颗东海集光珍珠,四十匹流光曙光锦等等稀罕的东西,这次江疑算是给足了她的面子,把仓库里最宝贵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她看着那满满十车的彩礼,笑着对江疑说,“你也真舍得把这些东西都给别人,别人都把这些当做传说中的宝贝,你倒好将它们弃之如鄙。”
他看了看,道“不过是一些沉灰的东西,我本来拿来就没用,如今有了用处自然是要用的。”
“你向来什么都不在意,我倒是好奇有一天也能看到你有想要的东西,然后紧张一回了。”
他笑笑不说话,阑珊在一旁听得无奈的摇了摇头。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阑珊向他告辞,和三个木灵人带着十车彩礼悠悠荡荡的腾云而上。
蛮蛮在一旁催促她,她却指着最后一车的东西,道,“我也给他备了些彩礼,想着那些个宝贝的东西他都不缺,所以酿了十坛青梅酒,想着他一定喜欢的。”
“这么寒酸的东西,你可不要把它归在我的名头上。”
她狡黠的笑了起来,“不寒酸不寒酸,正因着是大场面,所以我用你收藏了十年的西陵白玉坛装着,配上符惕山顶万年积雪,选了最好的青梅酿的。想来你不在乎那些沉灰的东西!”
说罢,她连忙跃上了蛮蛮鸟的鸟背,乘风而去,隐隐还听着江疑气急败坏的声音,不由笑了起来。
她倒是说得出口,那西陵白玉坛可是他花了十年的时间让洪荒最好的铸造师高辛氏用深谷之尽的万年白玉亲自打造的,光是那白玉他找了也有百年了。
这彩礼,可真是送得大方!
商均和汤古氏的联姻,是近来的大事,商均是帝舜的儿子,天子之婚自然关系着天下氏族的命脉。
婚礼安排在商均的住地洞庭山,因着女英王妃喜静的缘故,还是希望从简,可是毕竟是一个是帝,一个是威望氏族,再过从简,还是让洞庭地域百里四方都染上一片喜庆的红色,礼乐之声更是弥漫不绝。除了帝舜所属的有虞氏和女方汤古氏之外,小些的氏族送上贺礼倒罢,四大主氏族伏羲氏,神农氏,轩辕氏,高辛氏,分别派出了代表前往洞庭山参加婚礼,十二中氏族中商均交好的并节氏,羲和氏,天吴氏等氏族也派人来参加婚礼。一时间,洞庭山几乎就成了现今天下最热闹的地方了。
少辛赶到洞庭山的时候,还有些恍惚,这眼前目及之处的极红,让她感到陌生。
她都要忘记,小时候她曾和商均在后山树下一起荡过秋千。
如今一眼而过,一个都要娶得美娇娘了,一个却颠沛流离起来。
阑珊要去洞庭殿上把彩礼交给负事的人,她却不打算跟着,让阑珊把事情办好了,就让小信鸟来找她。
阑珊不放心她,“上神要我一步都不能离开你的。”
“他又不在,何况我只是去没人的地方走走而已,难不成在这天下都注视着的洞庭山里我会出什么事吗?”
阑珊拗不过她,看了看那十车的彩礼,不经为难起来。要是她出了什么事,上神还不扒了她的皮!这些年跟在上神身边,何况年年的相处,她也是知道少辛的身份的。如今这个场面,她是更不放心让少辛乱走了。
“不行,正因为全大荒都看着,我才更不能让你乱跑,少辛,这里如今已是人多眼杂了。”
少辛却一直看着南方后山,那里有一片红叶如火的古枫林。
她说,“我只是想去看看,曾经商均搭在古枫树上的秋千还在不在?我一定看了就回来,不会乱跑。”
“少辛,你如今应该清楚自己的身份!你属于上神,就应该事事为上神考虑,而不是还像以前……”
“我知道!”她回答的笃定,让人分不出真假。阑珊的话她都明白,在江疑方面,阑珊从来都没松懈怠慢过。
阑珊无奈的摇了摇头,她知道,对于上神,少辛她不明白。
“我让木灵和你一起!”
她眼里立刻光彩起来,可看了看那木楞的木灵,“好姐姐,这洞庭山我熟悉入骨,让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头跟着,岂不是太过累赘了,我知道分寸的,一定不惹麻烦!”
她说罢,便驱使蛮蛮鸟离开,阑珊还来不及阻拦,人已经消失在云端之间,她无可奈何的叹了叹气,向着洞庭殿而去。
这个时节正是枫叶正红的时候,后山的几棵枫树已经在此生长了几百年了,放眼望去,苍绿间弥漫荼云似火的妖娆。
这里不同地处算是偏僻,也没有外宾到这里来。
她记得小时候,她和商均在这里玩,女英王妃就在一旁笑着看他们,还有丹朱舅舅。 枫叶正红,落了一地,她坐在秋千上,商均从后面推她。
她说,“哥哥,再推用力些,我想荡得高高的,好可以看见老枫树的头!”
商均用力的推,耳边满满的都是她的笑声,他好奇问她“阿辛,看到了吗?”
她兴奋的大声嚷着“看到了,看到了,老枫树的头秃秃的,这一地落叶都是它的头发。”
丹朱舅舅听到了,也哈哈大笑了起来,王妃身子弱,担心她摔着,让商均停下来。
“哥哥,以后我们在老枫树上搭一个小木屋,好不好?我住在里面,你也住在里面,还有烛光,舅舅,姑姑,娘亲,女英王妃,帝父,娥皇王妃,我们都住在里面,那样就没有人打扰我们了。”
商均笑着说,“这么多人,小木屋是一定住不下的,不过,你若是想住在里面,我可以陪着你!”
她眨巴眼睛,道“哥哥要娶媳妇,然后生很多孩子,到时候我便不是你家人了,我不要和哥哥住在一起!”
商均说“那我就不娶媳妇,永远和你在一起。”
还没等她说话,朱丹舅舅一拳就打在他的头上,疼得他撕牙咧嘴,“混小子,给老子乖乖娶回个女人,生一堆娃娃让老子抱抱!”
她嘿嘿的笑,然后唱起了童谣
“风也奇,雨也奇,
风雨之中话黍离。
黍离声声长相思,
闻之含笑愿相忆。
风也奇,雨也奇,
纵横四海无强敌。
金戎红帐长相依,
白首到老愿不离!”
若非眼前空无一人的荒凉,她似乎就要以为她还是曾经那个无忧无虑的宵明。
老枫树漱漱作响,一地落叶飘零,那个秋千还在,人早已回不到最初,连人带景已经荒凉成林。她一身青衣,白色面纱,望着那看不到头的老枫树的头顶,满目疮痍,最后只是一抹冗长的叹息。
青天白日,正是悠悠几片祥云飘过,这里除了风过的萧索,她再也听不到什么。
可那时的宁静,如今似乎过眼云烟,再也找不回来了。
少辛坐在秋千上,吱吱作响,她荡了荡,却很牢固。
她闭上眼睛,仿佛还能听到他们当初遗落在这里的欢笑声,可睁开眼,却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人。
她却笑了起来,轻荡秋千,裙裾青丝披散,让人恍若隔世,她说“老枫树,你在欢迎我吗?这么多年,你看,我也长大了,虽然长得太丑,可你也不能嫌弃我。你想让我们都回来吗?可是,已经不能了。你一直都在这里,却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我已经……”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僵硬在了嘴里,硬是没有再吐出来,她面色惊讶,一动不动的坐在秋千上,渐渐的秋千停了下来,她依然没有动。
大抵是落叶落在她的头上,才将她惊醒,如今她已经有灵力了,连忙飞跃到老枫树上,若非再看到,她似乎就要以为那是她的错觉。
一座精致的小木屋,是由坐落在老枫树光秃秃的树顶上,由老枫树本身的枝压由木灵幻化而成的屋阁,与树融合一体,它与世隔绝的**在此,尽然了岁月的静守和苍然, 仿佛它一直都在等待它的主人归来。
她忍不住心涩,小心翼翼的打开小木屋的门,里面是用灵力幻化出来的足够大的空间,有深海夜明珠照耀,里面纤尘不染,家物齐全,就好像它的主人日日住在里面一样。
她坐在门口,放眼望去,可以见到整个洞庭山景色,葱葱郁郁的,美到让人窒息。
耳边呼啸的风声,就好像是老枫树记录下来的呓语。
“哥哥,以后我们在老枫树上搭一个小木屋,好不好?我住在里面,你也住在里面。”
风吹得她眼里泪光沉沉,一不小心泪水就落了下来,她只是落寞得让人心惊。
她说,“老枫树,哥哥他已经不要我了,他已经学会没有我的生活,他说,他宁愿我死了!”她不是不在意商均的话,她只是难过,难过的不知道怎样面对。
“老枫树,你替我教训下哥哥,好不好?不过你和丹朱舅舅一样,都偏爱哥哥,一定舍不得。总有一天,我也要找到偏爱我的人,然后,给你们看看,看你们还敢欺负我吗?”
她自顾自的说了很多话,仿佛要把这些年的委屈都倾诉给老枫树听。除了潇潇风声,再也没有回答她的呓语。
“老枫树,我要走了,阑珊一定等急了,我如今……过得不错,老枫树,告诉哥哥,让他们不要担心!还有,我很喜欢他搭的小木屋,只是,我却不能住在这里……”
“阿宵?是你吗?”突然闯入的声音不确定的让她安静了下来。她后退站了站,再也没有出声。
树下的人,沉默了好久,最终无奈悲伤的笑了笑,道,“怎么可能是她,我只当是风语,听错了罢。”
树下的人是商均,他一身红装,身子顷长,他坐在秋千上,一脸落寞。
原本想着偷偷出来换口气,忙碌的宴会让他脸都快笑僵了,也只有在这里才能找到一分安静。
自从小木屋建好后,他其实从来都没有上去过,他总是麻痹自己,只要他没有上去,阿宵就还在,她就住在他为她造的小木屋里,或许她正看着远方,或许她正在小睡。
“阿宵,你倒好,就在上面睡觉了,也不理我,把一大把事都扔给我,自己享乐去了。你不知道,外面来的人可真多,舅舅替我招呼着,才有机会到这里来陪你说说话。”
”阿宵,你也没有见过那个要成为我妻子的女人吧?你有没有生气我违背了诺言呢?我曾对你说过,我不娶妻子,永远和你在一起的。可是,你知道,我也不算违背诺言,因为……那个先背弃的人……是你!阿宵!”
她听得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少辛靠着门坐下,沉默的尽然悲凉。
“我只当是你住在我为你造的小木屋里,不知道你还满不满意?我把你最喜欢的夜明珠做了灯盏。阿宵,你的灵魂,可否真的就住进了那里?”
“我不和你说话了,母妃该找我了,你好好休息,我下次再来找你说话。对了,你已经许久都没有见过帝父和你娘亲了吧,明天他们都会来,到时候,你也别睡觉了,出来看看吧。”
他说得习以为常,仿佛她就一直住在这里一样。
待他走后,她才唤来蛮蛮鸟,她长叹一声,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就离开了,可心里五味陈杂,让她觉得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