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戌时了,启明出升,夕阳已落。整个夏州国灯火阑珊,笙歌不绝。祭神节吸引四海的人前来赴会,一到夜里更是觉得繁华。
她以前每次祭神节来夏州国都是跟着江疑的,那时,她会觉得江疑是一个很好的神,在他的庇护下夏州国繁华依旧。
她带着白色面纱,可是夜里风大,她有些尴尬。长右带她到面具摊前,给她选了个七彩的蝴蝶面具,她本身姿娇美,如今把残破的脸遮住,不知道的人,都以为她是绝色倾城的女子,也对,在容颜尽毁前,她的确拥有风华无双的美貌,让世间儿郎垂慕。
长右看得有些呆了,透过七彩流光的面具,那双深邃的眼眸,用清明漠然掩着深浓的苍然。
她走到独桥上,缎发如墨,柔软的同她白色裙裾在风中轻舞,她站在独桥上,身后烟花璀璨,映了清河,映了她淡淡的眼眸。
她明明超脱这个俗世,为何又坠落在了红尘?
她说,她是姚女少辛。少辛草,味辛,温,无毒。
“长右,乐曲的比赛就要开始了,我们快去看看。”她站在桥上,正好看见人群前方最高的阁楼前的热闹。她跑下来,连忙叫他。
长右回过神来,嘲笑道“你既然也对那感兴趣。”
他看不到面具下的样子,待不及他细细看,她已经开口笑道“没办法,突然就想去看看。”他不说话,和她一起掩进了人海的潮汐。
而她刚站过的地方,有个人急促的寻找着什么。
烟花照亮了整个夜空,清河静静流敞,那石桥上,悲凉透顶的男子,终究倚靠着桥拦无力的坐了下去,来来往往的人都行色各异的看着他,可他却不在意,而是脸上掩不住的失望悲凉。
她已经死了,可是,为何他总是以为她还活着,以至于刚才错觉那个白色裙裾的女子与她如此相似。
阿佘已经追赶了上来,他气喘吁吁的穿着粗气,“公子,可算跟上你了,发生什么事了?”
阿佘是条巴蛇,跟在他身边已经快要三百年了,阿佘看过他的喜怒哀乐,也看到过当年他生不如死的绝望,那时,失去了那人,阿佘真的以为他就要死了,因为一度,他都昏迷不醒,没有一丝想要醒来的念头。后来,还是君上求得神农本草纲里的神药,才将他从鬼门关救了回来,可是,阿佘再也没有见到他笑过,他的乐声也往往让人听着流泪。
此时他的失望悲凉,让阿佘想到了那人刚死去时的他的样子,阿佘担心的看着他。
他最后,深吸一口气,站起来稳了稳身子,“我只是认错人了。”他依然是有礼端庄的样子。
“公子,比赛就要开始了,我们赶快去吧,否则君上知道了又得挨骂!”
“知道了!阿佘,带路吧。”他一直都听君父的话,当年母妃化石后才生下他,所以也对他格外宠爱。
祭神节很少举办乐曲的比赛,所以今年来夏州国的人特别的多。听说四海八荒但凡能登得上台面的都来参加这个比赛了,因为都想在洪荒第一乐手参加的比赛上争个名气和较量。
要说起这洪荒第一乐手,是帝颛顼的血脉,夏国的君主禹的儿子,名叫夏后启,她母妃涂氏生他的时候已经化石,他为了纪念他母亲,世人又称呼他为涂公子,他父亲禹受帝舜的重视,是洪荒数一数二不可得罪的氏族。更何况夏后启拥有上古神器之一的七绝琴,当年弹奏的《九辨》和《九歌》,一时间轰动了整个洪荒,得到第一乐手的名声,至今没有人可以超越。
当少辛和长右在酒楼里的楼上隔间,吃着满桌丰盛的菜肴时,隔壁传来不少关于涂公子夏后启的各种言论。
他斜坐在桌前,不动声色的饮酒,面具被她放在一旁,吃相丝毫没有半点优雅可以形容,就像是几辈子没有吃过饭一样。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很是丰富。在山上待久了,已经很久都没有吃过这样好的东西了。
她抬头看到他一脸不在乎的样子,想着要是江疑看见她这个样子,又要鄙夷的教育她了,江疑有时候对她很是啰嗦的。
隔壁的闹腾到了夏后启的徒弟身上,听说夏后启一生至此只收了一个徒弟,是帝舜的大女儿,传说中大泽山的帝姬,当年帝姬一曲《九歌》之曲,是世间唯一可以与夏后启乐声平分秋色,甚至传说更甚。只是可惜,那帝姬一百多年前不知为何毙命了,连尸骨都没有找到,有人说,因为帝姬死了,所以夏后启才不再拂乐。
他看着她,虽然只有一刹那,可当谈到夏后启徒弟时,她还是停顿了一下,然后面不改色的吃喝起来。
“要我把他们赶走吗?”他小心翼翼的问。
她抬头,道,“不用了,我们吃我们的,他们谈他们的,各自都不相干。我可不是喜欢找麻烦的人。”
他说,“他们太闹腾,我不喜欢!”
“是闹腾,可也没有说我们的坏话,碍不着你!”她给他到了一杯清茶,递给他,他接过,她才说“喝酒多了不好,连带着你的火气也大了,心也浮躁起来。”
他一饮而进,茶香唇齿,他说“明明安静不了的人是你!”
她干干笑了笑,也不再说话,吃饭也规规矩矩了起来。
连长右都看出来她的异样,那江疑更是早就看透她了吧,她只是放不下,这么多年了,她一直都想问那人一个问题。无论结果如何,她想她都会回符惕山去的。
楼下传来更加闹腾的声音,她带上面具,坐在原地,身子不由僵硬了起来。长右好奇的向楼下看去。
一大帮人中簇拥着一个周身华贵的男子,长袍上的金色图腾成蛟龙,他面容俊美,目色高傲,一看就是贵家子弟。
长右一般都是最不削那些只靠家族名誉而毫无作为的氏族弟子。可见她一动不动的样子,不由感到好奇。
隔壁出来几个氏族的弟子,有三个男的,一个女的。
娇美的女子高兴的向那人招手,“商均哥哥,这里这里,已经布好酒席,就等你来了。”
那个叫商均的大方一笑,“白止有些闹脾气,所以来得慢了些,还望恕罪!”白止是条俊龙。
女子脸色微红,显得有些羞涩。蓝衣男子,挑笑道“商均再不来,羲昭都快要与我哭闹一番了!”
“哥哥尽是说笑!我不理你了!”女子称怪的走进隔壁房间去,倒惹来许多的笑声。
“商均来迟了,可要罚酒三杯!”绿衣男子笑道。
一群人说说笑笑的进了隔壁房间。进去的时候,长右正正和那个叫商均的人对视到,两人都面不改色。
他大抵是看明白了是几个氏族的公子小姐因为祭神节在此游玩呢,甚是无趣。
他在深泽沉睡三百多年,对外面氏族也不太了解。谁知他问,少辛也乖乖的回答他。
商均是帝舜唯一的公子,身份尊贵自不用说,那女子和蓝衣男子是羲和氏的羲昭和羲无,羲无是羲和氏未来的继承人,羲昭是他的妹妹。绿衣男子是节并氏的继承人禾涑,还有一个是天吴氏的公子后离。都是掌握洪荒未来趋势的人,他们之间相互交好也是理所当然的,如若要看几分真心,就要看他们相互的人品了。
可是,她却笃定的说“商均的心肠太软,他待人真心,可就是这样反倒容易被人利用。”
他不削道“我看他精明得很,你担心多余了!”
她没有再说话,隔壁传来的嘻笑的声音对于她来说太过突兀。
夜已经到亥时了,比赛就要开始了,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衣襟,说道“你倒是忙着听别人家的事,我可不管。滇河旁的比赛就要开始了,可走不走?”
“当然走,洪荒第一的乐曲声,我可要去听听。”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这样说的,反正她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常。他不甚的笑笑,跟着她下了楼去。
正聊得欢乐的商均,无意中从敞开的窗外看到楼下,一瞬间的身影,让他一愣微惊,
“商均?商均?”羲无少有见他发愣,叫了几声才让他回过神来,不由顺着他向外看去“看见什么了?难不成是绝色的美人儿?”
羲昭嗔怪的道“哥哥!”羲无干干笑着。
是呀,他在看什么呢?那明明就是稀疏平常的热闹景色,没有任何的特别。而适才大抵是他喝了点酒,看花了眼吧,既然以为再见到了那早已消失的熟悉的身影。
他一饮下肚,既然苦涩。他记得她有一手酿酒的好本事的,若是她还在……她怎么可能还在呢!
起初几年,后羿还劝导他,让他莫要太伤心,可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还没来得及告别,这让他怎么不伤心呢,他恨不得就离开大泽山,不管不顾!反正帝父也不太喜欢他。
横穿夏州国的滇河,倒影着两岸的灯火阑珊,华美的游船,漫天的烟火,岸边神庙宇庄严肃穆,和这周遭的热闹无关,只是来来往往拥挤的人群成了繁华的街景。
比赛就在滇河的水上,那条最华丽的船,有着三层甲板,灯火通明得如同夜里最明亮的皓月。所有赋乐献歌的人都早以在那条船上,包括最受关注的乐手夏后启了。
她和长右来的时候,已经是人山人海了,花船正对面的萍水相逢楼正是可以观看的最好的地方,只是那都是那些有望氏族或是有钱的人在的地方。
她觉得那里太过压抑,倒不如在岸边蹭个石凳子和许多的人一起看,还来得自在,所以也断了长右想要去楼阁里一挥钱财的想法。
“以前江疑就喜欢那些排场,说是才匹配他的身份,我说那真是浪费钱!”
他听她这般说道,收起了念头,道“我也不喜欢!”
“江疑他就爱唠叨我,说我穷苦命,最适合做个打杂的了!我不服气,便故意和他对着干,可是每次最后都是我斗不过他,他太小气记仇,无情无义,我是注定输的。”她自顾自的讲了许久,他耐心的听着,却不说话。
最后讲到比赛开始的锣铃声响起,她才堪堪停了下来,可又仿佛她与江疑总有说不完的事,却都与他无关的事。
她回头向萍水相逢楼看去,眼神寻了很久。
他不解问,“你在找什么?”
她收回眼神,坐在岸边石凳子上,甚是无所谓的道,“没什么了!”可是,那淡淡的失望,还是被他看了出来,却也不做声。
比赛的开始,让滇河上笙歌不绝,有舞女美妙的舞技,琴瑟长箫,各自为乐,岸边叫好之声络绎不绝。
最后,那青衣男子,沉稳俊雅的出现在船前,欣长立影,灼灼而立。一把普通的长琴在他灵活波动的手指间流露而出了铮铮琴音。琴音一起,便叫人顷刻沉醉,辗转悱恻而引得凤鸟在天穹之上起舞,让繁星皓月朦胧轻纱。琴声缠绵悲伤,闻者落泪,听者伤心,连那原本无情的草木花蕾都不由沾惹露珠如同泪落。
曾经的傲慢辗转成了岁月的寂然,那声声萧条的琴音,让她陷入更深的沉默。
他的风华未减半分,甚至更加卓越,他一向都是太过耀眼的男子。他一曲《九辨》之音,引得世间传承千古。还有何人的乐曲能超越夏后启的琴音呢?
她只是安静的看着那人,看着他辗转流顺的指间匆匆,看着和风细语拂过他的衣衫和青丝,看他眉间苍然,看他眼里悲伤。
什么时候起,她以为害怕见他,可见到的时候,自己也能这般淡然安静的再听他长赋一曲。
”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廪秋。
白露既下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
去白日之昭昭兮,袭长夜之悠悠。
离芳蔼之方壮兮,余萎约而悲愁。
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严霜。
收恢台之孟夏兮,然欿傺而沈藏。
叶烟邑而无色兮,枝烦挐而交横。
颜淫溢而将罢兮,柯彷佛而萎黄。”
她异常的安静,在这悲伤的乐曲声中,长右看到她的身影越加苍然寂寥,仿佛有化不开的忧伤。他似乎就觉得,那样的她脆弱的就要倒下一下,可是又格外倔强残忍。
萍水相逢楼里,江疑站在窗边,人群中,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那个脆弱而倔强的背影在缠绵的琴声中忍受一次次的悲伤绝望不甘,还有挣扎。
他只是看着她,她看着夏后启,就好像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他还能做什么,除了这冗长的叹息……
一曲终了,夜色正浓,船上轻波摇曳,一水繁星,岸上和风萧条,戚戚不语。
他肃穆而立,站在船头,引得佳人垂目,君子相交。
而她,暗自拭掉面具下的清泪,江疑说得对,她终究已经不是从前了。
她起身道“长右,我们走吧!”
他没有问她,为何会清楚那些氏族的人,为何会想要来听一曲夏后启的长赋,为何落寞至此,空染孤寂,他知道终究会有一天,少辛也终将不过是一个名号,她会告诉他一切,他不急,他也并不是太好奇。
他只是觉得这满目的繁华终究和他的疮痍显得突兀。夜深的风冷而刺骨,他低头看着那普通的长琴,他其实已经许久都没有弹奏过琴了,要不是君父相要挟,他不会到这样喧闹的地方,他宁愿在大穆野守着那座空冢一辈子。
他抬头看向人群,无意中的一瞥,便让他再次征愣住,恍惚得以为就是一个错觉,似乎不曾跳动的心,此时此刻又撕心裂肺的疼痛起来。
那带着七彩面具的白衣女子,周身的气度与她是那么的相似,他刻骨记得,永远也无法忘却。
是不是又是一场幻觉呢?下一刻他仔细一看时又会消失?就像之前一样。
可是,他看了许久,当那女子起身想要离开,人群之中,他有些恐慌,就像当初他放她回大泽山一样。
他慌乱的回到琴边,急促的弹了起来,原本安静的夜里,他的乐声又开始沸腾起来。这次,他既然慌乱失措的弹乱了音调,也弹乱了她的心。
原本已经转身的瞬间,突起的琴音还是让她僵硬住了身子,长右见她停了下来,随着琴声向船上看去,正好见着夏后启向他们方向看着。
“少辛?”他不解。
她抓住他的手臂,稳住忍不住回头的身子,她知道此刻回首,夏后启就会认出她来,然后,再次纠缠不清,何况,她如今已经满目疮痍。
她说 “长右,不要推开我,否则我会倒下的。”
她知道那琴声里死灰复燃的期许,可是她终究是残忍的,就像当年他对她一样残忍。江疑说,她一生至此,就是学不会原谅二字。
那与她相似之人终究没有在他挽留的琴声中留下,就像她还是无法原谅他一样。
阿佘从船舱里出来,觉得他有些异样,刚才突兀的琴声就像一场悲凉的挽留,他想要留住谁?
“公子,商均在萍水相逢楼布上酒席,想要见公子。”
他收敛了情绪,起身道,
“我随后就来。”那不舍的回头看了看适才白衣女子站过的地方,空空叹息。
阿宵,就算是你的鬼魂,也不肯原谅我吗?你当真这般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