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锦璃容得下,御蓝斯却容不下。
肃娴害死锦璃,是事实。
这事实,也让他差点于那一世灰飞烟灭,让他和锦璃,与儿女们,差点阴阳两隔,永难再见。
如此惨重的代价,无论如何,他定要将那对儿母子碎尸万段,才得以泄了这滔天仇火。
而且,他也不希望,将来,有个拥有精纯之血的孽种,与自己的儿子们,争抢皇位。
这精纯之血存在一天,都是麻烦霰
因此,他容不下,一天也容不下,必须处死肃娴与许麒母子。
血族王御穹,亦是密旨宣告,肃娴暗害溟王妃,证据确凿,斩立决。许麒乃皇室未许,私自诞下的孽种,肃娴因此子铸成大错,母子同罪。
太后与翱王却不忍。
圣旨刚送入溟王宫,莲央太后与翱王御风便带着肃娴和许麒母子,来了紫宸宫。
御蓝斯那边早朝还未散,锦璃晨起,刚刚洗了脸,衣袍尚未来得及更换,正忙于换药。
因肃娴的解药,适用于吸血鬼,南宫恪为她研制了新的解药。
内服外用搭配,只是麻烦些,需得每日早晚更换外敷的药。
听得一行人急促进门,满殿的人跪了一地,孙嬷嬷手微僵,手上拿着棉纱布,便跪下去。
“王妃娘娘,太后和翱王殿下来了。”
锦璃忙摩挲着梳妆台,攀住台面,双膝跪在地上。
莲央和御风看到她那样子,忽然心生不忍,也不禁尴尬。
这样突兀地闯进来,着实过分了。
但是,人命关天,他们等不得。
本是倾城绝美的女子,被病痛折磨地双颊清瘦凹陷,四肢嶙峋,单薄的身骨上,那巨大的孕肚更显得突兀。
她一双深邃的眼窝,此刻药糊暗黑,加之黑发倾散,竟是怨灵般凄惨。
而她这般模样,都是被肃娴以剧毒害得
肃娴和许麒也不禁打量着,亦是觉得触目惊心。他们却还是把全部希望,都寄予这被她害惨的女子身上。
锦璃眼睛虽然瞎了,心却未盲。
她嗅到空气里,那抹似曾相识的浓烈的胭脂香,顿时明白,太后与翱王此来,是对许麒这位新曾孙,心存仁慈。
莲央亲自上前来,伸手扶起锦璃,搀着她在梳妆台前的软凳上坐下。
就近嗅到她一身浓烈的药苦,心里顿时不是滋味儿。
“锦璃,哀家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但是”
说着,她拿过孙嬷嬷手上的棉纱布,给锦璃缠在眼睛上,细细地包扎
孙嬷嬷看出,她看锦璃的眼神异样,忙拿了一条红丝带来,将锦璃眼睛上的棉纱布遮住。
白如雪的肌肤,被红丝映衬,忽然变得艳若羊脂玉。
莲央这才能顺畅地说话。
她握住锦璃的手,歉疚地叹了口气。
“这事儿怪哀家,从前,哀家属于管教孙儿们,他们才闹得如此荒唐。”
锦璃不动声色地浅扬唇角,“皇祖母想说什么,直言无妨。”
太后开口便道,“有些事,既然发生,以杀戮难以抹除。”
“是”锦璃除了这个字,不知还能说什么。
的确,错误难以抹除。
今日有许麒,明日恐怕还有张麒,李麒,杀了一个,又冒出一个
不如趁早让自己迈过这道坎,练出刀枪不入的本事。
届时,来更多,也就不怕了。
莲央见她不哭不闹,沉静如水,不禁欣慰。
“肃娴当初执意邀宠,妄想当选王妃,手段是卑鄙了些。但她,终究是得了溟儿给她的教训,并未能当选王妃。
她此次犯错,是被御蔷挑拨,才铸成大错,也知道悔改了。
所幸,你也安然回来。
而且,御蔷这会儿仍被关在黑棺之内,不得自由。
至于,许麒和肃娴,不瞒你,哀家是想网开一面。
许麒一天天见长,不管他是哪位皇子的骨肉,他不只是与溟儿有牵引,与哀家,与翱王都有牵引。
所以哀家与皇帝商讨,只要你点头饶恕肃娴与这孩子一命,他便不再追究,也不准溟儿再伤害她们母子。
眼下,皇家精纯之血已然单薄,除了你和溟儿这一脉,恪儿又不肯成婚,所以,哀家想,多留一个是一个。”
锦璃总算是听得透彻,太后这是把南宫恪不再婚育的罪责,也怪在她头上呢
皇家人丁单薄,与她苏锦璃何干
那都是御之煌害得,若非西门家一场计谋,何至于所有皇子被屠杀
而南宫恪不婚不育,是她苏锦璃绑缚他了么
锦璃听得满腹怒火,却闷在胸口
,爆发不出。
御风忙把许麒拉到近前,“锦璃,你可以摸摸这孩子。他长得面善貌美,不输南宫谨与无殇,与皇室子弟皆是眉眼相似。”
锦璃已然没有拒绝的余地。
她刚伸出手,便有一只大手,强硬牵引着她,放在了孩子冰冷的脸上。
她像是摸到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心头隐隐一颤,指尖也不禁颤抖。
面善貌美,她看不到。
这孩子身上冰冷的气息,似一条阴柔的蛇,顺着她的指尖,攀爬了手臂,让她浑身不舒服。
她脑海中,也因此开启一道诡异的魔咒,清晰地浮现了御蓝斯与一群皇子曾经荒唐的一幕。
他们以虐杀为乐,以鲜血下酒,慷慨分享着与自己欢爱的女子,那是所谓的兄弟亲情,那是所谓的一家和乐,那是所谓的皇族自在与奢华。
一个女子为当选皇妃,不择手段,诞下一子嗣。
可笑的是,整个皇族都分辨不清,这到底是哪位皇嗣的骨血。
皇室里的肮脏,荒唐,污秽,让她陡然一阵反胃。
刚刚晨起,尚未用过晚膳,却也只是郁闷干呕而已。
她生生忍住,也硬着头皮,逼迫自己继续触摸这冰冷的小吸血鬼。
她摸到了他的眉眼,鼻梁,唇,下颌,肩膀,手。
他冷得像是一个以人皮包裹了石头的恐怖人偶,一声不吭。
如果这就是所谓的“憨直”,她可不信。
她曾看过南宫恪温柔绝美的笑与宠溺,可他却煞然屠杀整座血族皇宫
她也曾见过御之煌的示好,可他却串通安凤归,妄想夺取血族,以最凶残的方式,要杀御蓝斯,弥里,哥哥
就连太后口中憨直的御蓝斯,若是杀人,亦是能瞬间将一个人撕碎。
她清楚地感觉到,这孩子在打量她,眼神锐利。
他看她的眉和蒙着丝带的眼,看她的手臂,和高高的肚子
锦璃深吸一口气,脸上越是不见血色。
“如肃娴姐姐在王氏锦缎门前,对我所说的,这孩子的确比谨儿高一些,与无殇有些相似,至于他是面善貌美,还是憨直,还是与肃娴姐姐一样卑鄙无耻,锦璃便不得而知。”
说着,她清苦自嘲一笑,“毕竟,我现在是瞎子,只能摸到,却看不到。”
四周陡然一片岑寂,御风张口欲言,不知该如何劝慰。
莲央忙堆上笑来,“锦璃,你放心,哀家和翱王会在此长居些时日。若肃娴和许麒有任何错失,或者,做了任何伤害谨儿与无殇的事,哀家便将她们送走。”
“既然太后如此亲口承诺,锦璃不敢忤逆。”
锦璃伸手,从梳妆台上摸到了发簪,在手腕上划了一下,让孙嬷嬷拿了茶盅来,接一杯血,给近前的孩子喝。
“这杯血,就当送你的见面礼。我放过你母亲,饶你的命,但请你恪守本分,和你的母亲不要害我,和我的孩子。”
许麒从没有嗅到过这样甜美的血,这女子如此瘦弱单薄,双眼已盲,却以强韧的力量支撑着一个大肚子
他最困惑的是,这血为何如此甜美芬芳
他的獠牙克制不住,猝然蹿出了唇角。
然而,他却不知这血有魔力,能对他的一举一动掌控得一清二楚。
他看了眼娘亲,见她笑着点头,便毫不犹豫接了茶盅,大口大口难以遏制贪婪地喝完。
他意犹未尽,把茶盅上的最后一点血也舔舐干净,视线落在锦璃的手腕上,注意到她腕子上的伤口已然痊愈,不禁诧异地又看了眼茶盅。
她分明是人类,伤口怎会愈合呢
锦璃瞬间感觉到他的疑惑,不动声色浅扬唇角,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回去你母亲身边吧。”
“是。”
御风说道,“不管他是哪位皇子的皇嗣,跟在你和溟儿身边,总是能成为好人的。”
“翱王殿下错了,我苏锦璃若是好人,早就连安凤归,思允妃,珈玉妃也能容得下了。”
莲央听得出,她这番话,这是在反讽自己,黯然笑了笑,威严凝重地握住她的手,就从袖中取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懿旨。
“湖畔楼阁,更名为麒麟阁,就赐给肃娴母子居住,俸禄同侧妃庶子。以后,麒儿每日来给你请安问好,锦璃,你要当好嫡妻”
锦璃虽已然接纳,然而,太后的懿旨如此塞进手中来,她还是乍觉,心口被狠狠刺了一刀。
有些事,自己接纳是一回事,被别人强逼着去接纳又是另一回事。
他们早就备好了懿旨,他们这样带肃娴母子过来,让她见证所谓的面善貌美
他们就这样笃定,她苏锦璃善良无争,淡漠愚蠢,已然到了任人欺辱任人为所欲为的地步
橘色晨辉,映得辉煌耀白的大殿,橙红如火。
百官们鱼贯出来,商讨着早朝之上的政务,三五成群地下去台阶。
御蓝斯一身紫袍刚走出大殿,小莲就牵着南宫谨和无殇,带着两个嬷嬷迎上前。
“殿下,娘娘昨晚胎动频繁,没有睡好,早上暂不用膳。娘娘命奴婢送两位小世子过来,陪殿下在书房用膳,如此,也不会耽搁殿下处理政务。”
“锦璃怎又不用膳”他冷锐的眉皱起,顺手把无殇抱在怀里。
小莲没有回答,烦闷地垂着脸儿,匆匆告退离开。
御蓝斯鹰眸狐疑微眯,严慈参半地,探查两张稚嫩可爱的小脸儿。
“谨儿,无殇,你们知道娘亲为何不用膳么”
南宫谨与无殇相视,默然无言。
有曾祖母护着那许麒,他们也不便去将他赶走。
娘亲叮嘱了,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再说,他们若多嘴,只是平添烦乱。
御蓝斯命两个嬷嬷暂且带他们去书房用膳,他侧首便叫了寒冽来。
寒冽看了眼小莲离开的方向,才俯首跪地。
“早上,太后和翱王去过紫宸宫,把湖畔楼阁赐名为麒麟阁,安顿了肃娴母子。”
御蓝斯勃然大怒,“他们这是逼着本王,接纳皇族的精纯之血呢”
殊不知,他一生被那精纯之血所困所累,正恨之入骨。但凡留下一点,朝中那些官员,必然又有话可说。
“御蓝斯,你这是何意”
弥里刚刚经过麒麟阁,就见肃娴母子进去,而宫人们则正忙碌着往里面搬东西
他去看锦璃,锦璃借口疲累,闭门不见。
于是,他只能来见御蓝斯。
御蓝斯若有所思挑眉,见他直冲过来,不禁心头微动。
“弥里,你去把御之煌带来。”
“御之煌”弥里阴沉冷笑,“你不杀了肃娴母子,弄御之煌来有何用”
“只要你把他带来即可,你以锦璃的口气对他传话,说,丝丝重伤,危在旦夕,务求相见,让他安然抵达莫黎王宫。只要他来了,一切自会迎刃而解。”
弥里不是没有听他辩解过,那孩子是御之煌的,但是,御之煌来了,与那孩子相认就可以了吗
他半信半疑,还是去了。
御蓝斯看着他展翼飞出王宫,鹰眸阴沉冷魅暗红,他笃定,御之煌觉不会与那孩子相认
锦璃一连多日,未见御蓝斯。
一是,怕他看出自己的异样。
二是她知道,自己四肢瘦骨嶙峋,胃口不好,脸色必然也不好,样子定然是难看至极的。
王宫里多一位美人儿,她更不愿他看到自己的丑。
眼下多事之秋,她也不想再惹更多烦乱,谎说身体已大好,眼睛已能模糊视物,连来探望的哥哥与御胭媚也早早催促回玉波城。
苏锦煜带着御胭媚启程,因肃娴母子一事,怒火郁结,负气地没有与御蓝斯道别便离开。
眼前一团漆黑,难辨昼夜,分不出时间更替。
从沙漠,到血族京城,似马不停蹄,又到了莫黎城,竟是气息也没喘一口,就死去化成另一个率真烂漫的苏锦璃。
她已然忘记了,这一世落红何时化成的春泥,也不记得夏蝉何时开始鸣叫。
坐在梳妆台前,任由青丹服侍梳理着发髻,忽然嗅到石榴的酸甜之气,才发现,夏天早早就开始了,只是室内清凉宜人,她竟不曾发觉。
但是,宫里何时多了石榴
这种红红火火,多子多福,吉祥如意的水果,最是生津开胃,美容养颜,对眼睛也极好。不过,这是人类才在意的。
御蓝斯这是在向她示好
自从返回,她身心俱疲,筋骨虚弱,孕期近六个月,腹部已然大球似地。
两个女儿似在腹中争抢着汲取血液,害得她总是嗜睡。
纵然只坐着亦是疲乏不堪,也不便多见客。
淳于夫人和龚许氏关心她的身体,偶尔带孩子们来探望。
无奈,总是说着话,她便开始打盹,实在窘迫尴尬。
所幸,南宫谨和苏无殇与孩子们玩得热闹,她们欢声笑语,也都不介意。
殿内热闹也因此不曾少过。
最令人开心的是,无殇已能连贯的说话,竟偶尔还和龚姣儿拌嘴吵架,据理力争。
而南宫谨每日跟随伏瀛国师学文习武,比学堂内的孩子们进步神速,棋艺,医术,排兵布阵也不曾倏忽。
龚许氏也似因她一番遭遇有所改变,对龚姣儿和其他儿女说话,都温柔平和了不少。
孕期入了六个月时候,她夜晚翻身亦是吃力不
便,双腿总是抽筋剧痛。
她借口不愿耽搁御蓝斯歇息,让御蓝斯去别处夜宿。
御蓝斯也不想夜半回来惊扰她,于是,两人一直不曾同床。
她以为,他会去麒麟阁,去亲近新来的女人与儿子
却每晚半梦半醒间,总能听到偏殿里,传来他与儿子们低声的交谈。
遥想许久,似乎从离开大齐,她就不曾再尝过石榴的滋味。
依稀记得,未完全熟透的石榴,滋味酸涩凄苦,像极这孕育子嗣的艰辛过程,像极情窦初开青涩坎坷的恋情。
当然,熟透的石榴会开口笑,满满的石榴籽,叫人看着满心欢喜。
循着酸甜的气息摩挲,水葱似的手指,碰到了清冷的梳妆台台面,似鹿儿触水,凉滑如冰的感觉,让她指尖缩了一下,不禁颤抖。
青丹见她手伸向桌面,忙把梳妆台上刚刚摆上的石榴,悄然往她手边挪移,又挪移
那石榴总算是被她摸到。
青丹知道,主子虽然眼睛瞎了,心和听力、感知,却尤其灵敏,她多看她一眼,她亦是能知晓。
她从镜子里偷觑锦璃的神情,见她捧着那开口笑的石榴,唇角笑意浅扬,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这是殿下一早带回来的。镜水城和莫黎城的交界之处,新建一条果蔬花市,可热闹呢。”
“镜水城已经开始动工重整了”
“是,近来殿下处理完政务,就会去看恪皇子那边的进展。听说,那些工匠把镜水阁的水井给拆了,里面竟是暗藏玄机被人装了特殊的镜子机关。
那镜子机关转过去一个,就会映出一人的身影,转过去两个,就会映出两人的身影,这就是所谓的镜水阁幻象呢”
锦璃摇头失笑,吸血鬼竟然也会惊讶于那些事吗那些东西,史书上明明都有记载的。
她和南宫恪当夫妻时,听闻佟诗灵与南宫恪在镜水阁邂逅,水井迸射奇异之象,便查到了真相。
“很久以前,那里是隶属于佟家管制。
后来,才改为御之煌的封地。
佟家建了镜水阁,在其中暗置机关,仿佛幻景天象,说是相爱的人,便能映出一对儿身影,因此让恋人们趋之若鹜。
佟家曾借此敛财无数,却也借的那水井,拆散了不少美好姻缘。
因为,水井不能总是映出一对儿恋人,否则,必然被人怀疑,于是有的恋人呈象形单影只,因此分道扬镳。
后来,那镜水阁便收入了御之煌的囊中。佟家以此交换,得了份官职,从此在朝中如鱼得水。”
“娘娘怎知道这些”
“我和佟诗灵曾有过一段情,所以她必任何人都清楚。”
南宫恪说着,端着一个托盘进来。
他早已经在门外呆了许久,确定锦璃梳妆妥当,才进门。
锦璃听得门外还有熟悉地脚步声,慢慢来回踱着,便把石榴搁在了桌案的盘子上,却不禁狐疑,御之煌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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