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在我的世界驻足过》 第6章正文

    五年后。

    四点钟，汇佳幼儿园的大门准时开启，门外等候多时的家长立刻蜂拥而进，远远望去，仿佛一股涌动的急流。小天站在校门五十米开外的烧烤摊子旁，丝毫不在意由烧烤摊子上飘来的阵阵烟雾，不疾不徐地翻看着手中的杂志，偶尔抬起头往校门口望去。

    十分钟后，一声脆而响亮的喊声在她前方的不远处响起来： “夜小天！”不等她抬头，下一刻，一个背着蓝色小书包的小人儿已经扑向她的双腿。“小天，我今天写字又得一百分哦。”

    她微笑，俯身揉搡着小人儿满头柔软的卷发，夸张地赞赏道：“哇哦，小雨真棒！小雨想要奖励吗？”

    “嗯&#8226；&#8226；&#8226；&#8226；&#8226；&#8226；让我想一想。”那孩子忽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漂亮的小脸蛋儿上还嵌着两个浅浅的酒窝。笑起来的时候，酒窝越发深刻，可爱极了。

    “想好没有？”小天说着，牵起他的小手，随着渐渐零散的人群缓步往前走去。

    “想好了。可是，说出来小天一定会生气！”

    小天笑起来，“那你先说来听听看啊。”

    “嗯，就是&#8226；&#8226；&#8226；&#8226；&#8226；&#8226；就是&#8226；&#8226；&#8226；&#8226；&#8226；&#8226；”他吭吭哧哧的“就是”了半天，忽而小大人似得叹口气，说：“唉，还是不说了。”

    小天伸手去挠他的脖子，“说啊。”

    那孩子怕痒，咯咯地笑着抓住小天的手，拉着她靠近自己，然后整个人扒在她的肩膀上，俯在她耳旁怯怯地小声说道：“我想要一个奥特曼。”

    “奥特曼吗？”小天重复一句，怜惜地望着那孩子，心里到底还是忍不住，腾出一只手由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塑料小人，握紧在手心，然后一本正经地看着他，问道：“真的又得了一百分吗？”

    “嗯！”小雨坚定地点点头。

    “有没有听老师的话？”她再问。

    “嗯！”

    “有没有跟小朋友打架？”

    “嗯！”小雨重重地点头，旋即又飞快地摇头，一连串地喊道：“不是不是，我没有跟小朋友打架，真的没有！今天放学的时候，李老师还表扬我呢。”

    “是吗？”小天再笑，说：“那好，现在，闭上眼睛，把手伸出来。”

    “小天，干什么呀？”小雨好奇地问，一双眼还是乖乖闭上，那双胖而柔软的小手晃悠悠地伸出来。

    她蹲下，将那个小小的塑料玩具轻轻放在他的小手中，说：“不许睁开眼睛，你先猜猜看，这个东西是什么？”

    小雨闭着眼睛，一只手慢慢摸索着掌心的小玩意儿，呼吸渐渐地急促起来，红润的唇上漾起一抹纯真的不可置信的兴奋的微笑。“奥特曼！是奥特曼！”他惊喜地喊着，睁开眼睛，惊呼一声：“哇，迪迦奥特曼！”

    “哦，原来这个就是迪迦啊。”小天说，看着那个小得有些可怜的塑料玩具，再看看小雨眼中闪烁的快乐跟兴奋，心头猝然泛起几丝淡淡的酸涩。小孩子的希望竟如此微渺而容易满足，而她，所能给予他的真是太少太少了！

    她始终蹲在那儿，静静地注视着小雨。他爱不释手地捧着迪迦，小心翼翼的神情逗得她想笑，眼中却莫名其妙地浮起一层雾气。

    她突然半天不出声，小雨扬起小脸儿，望着她，敏感地问道：“小天，你怎么不说话？你生气了吗？”

    “没有。我们走吧，晚上慕然哥哥要请小雨吃大餐呢。”她说，掩饰地抬手擦掉眼角的湿意，正准备站起来，小家伙却咯咯笑着，扑到她脸上很响亮地亲了她一下，说：“好哦！谢谢小天，谢谢慕然哥哥。”

    晚餐选在了明湖路上的一家必胜客，她牵着小雨的手推门走进来，小家伙按耐不住新奇的心情，兴奋地四处张望，问东问西。

    “小天，你有没有闻到一种味道？”他郑重其事地问她，旋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唔，你闻到没有？真香！”

    小天笑起来，习惯性地去揉搡他软软的卷发，说：“那是披萨饼的味道。”

    小雨稀奇地看着她，乌溜溜的眸子满是澄澈的童真。他牵着小天的手，不停地问问题：“那你吃过这种叫披萨的饼吗？它是什么样子的呢？有没有陈阿姨家的葱油饼好吃啊？”

    小雨一连串可爱的问题让小天忍不住笑起来：“我也没有吃过披萨饼啊。这样吧，等会儿我们一起尝尝看，是陈阿姨家的葱油饼好吃，还是这种叫披萨的饼好吃。”

    “嗯！”小雨重重地点头，再问：“那，如果好吃的话，等一会儿可不可以让慕然哥哥打包一份带回去吃？”

    “小雨。”她俯下身，柔声地跟他讲着道理：“虽然是慕然哥哥请我们吃饭，但是如果太贪心的话，慕然哥哥会不高兴，上帝爸爸也会不高兴的哦。”

    “那我如果吃不饱怎么办？也不能再要东西吃了吗？”小雨郁闷地说道，一张小脸儿也垮了下来。

    “呃，慕然哥哥当然不会让你饿着肚子回家的。”小天哭笑不得地说道。

    “咯咯。”他放心地笑，一转身，看到桑慕然端着白瓷碗站在大厅中间的一排餐台旁，他挣脱开小天的手，开心的往那边跑去，边跑边喊着：“慕然哥哥，是慕然哥哥！”

    “小雨，别跑，小心摔倒。”小天拎着他的小书包，急切地快步跟过去。

    桑慕然正用汤匙往碗里放着水果沙拉，只觉得双腿一紧，心头一惊，低头看去，一个小小的身影已经粘了上来，扭糖似得抱着他的腿不放。

    “慕然哥哥，我今天又得了一百分！”小家伙仰着小脸儿，骄傲地说道。

    他疼惜地微笑，放下手中的碗跟汤匙，俯身亲吻小雨光洁的额头跟圆圆的小脸蛋儿，抬头看到小天站在不远处，他冲她微微一笑，说：“哇，小雨真棒！小雨先跟姐姐去那边坐下来等一会儿，哥哥给你拿你喜欢吃的水果跟虾仁。”

    “嗯。慕然哥哥，你要多拿一些哦，我饿了。”

    “呵呵。”他笑，答应道：“我知道了。”

    小天站在那儿，也跟着忍俊不已地笑着，“小雨，你吃得下那么多东西吗？”

    小雨的小脸儿再一次不服气地仰起来，说：“当然能了！迪迦奥特曼也很能吃，我要跟他比一比。”

    这一刻，桑慕然望着面前的两个孩子，心情竟如此释然、放松。他由衷地微笑，指了指右边靠窗的一个座位，说：“那是我们的位子，你们过去坐吧。”

    “小雨，过来。”小天点点头，拉着小雨往那边走去。

    披萨已经上来了，桑慕然还点了小吃、汤、意面、焗饭跟甜点。满满一桌美味而精致的食物，真是吊足了胃口。

    小雨盯着那些从未见过的美食，忍不住咽着口水，可怜兮兮地说道：“小天，我饿了，很饿很饿。”

    “要等慕然哥哥一起吃，小雨要有礼貌，知道吗？”

    小家伙“哦”了一声，小手托着下巴，想吃又不让吃，就这么眼巴巴地盯着桌子上的美食不停地咽着口水，惹得小天不时地低头偷笑。

    “咦，你们怎么不吃啊？”桑慕然端着水果沙拉走过来，将那只碗放在小雨面前，坐在对面的位子上，望着她们微笑道：“快吃，披萨要凉了。”

    小雨犹犹豫豫地看了小天一眼，小天揉了揉他的小脑袋，说道：“吃吧。”

    得到允许后，小雨挥舞着手臂，刀叉都省了，双手并用地抓起面前的鸡翅香香地啃了起来。

    桑慕然将一碟番茄培根卷推到小天面前，说：“小天，你也吃啊。来，尝尝这个，味道很不错。”

    她摇摇头，再将白瓷碟推回去，说：“我不饿，留给小雨吃吧。”

    “傻孩子，你还怕不够吃吗？”桑慕然忍不住微嗔道：“这些东西我都要了双份的，一份现在吃，一份我已经让服务员打包好了。快吃！”

    她浅浅地微笑，拿起一块披萨慢慢地吃起来。桑慕然望着她唇角旁依稀的笑意，忽然间就有些怔忪。他的眼前犹自浮现起五年前的那个雨夜，瘦弱贫苦如她，却会为了一个与自己毫无干系的弃婴跪在陌生人的面前恳求他去救那个孩子。

    他还记得小雨进手术室的那天，因为是两个手术同时进行，小雨当时的身体状况又不容乐观，手术时间延长至整整一个上午。但是，她坐在手术室外的休息椅上，始终安静而耐心地等待着，直到手术结束。当他疲惫地走出手术室，她依然静静地坐在那儿，仿佛一尊恒久的化石。

    他走到她面前，她紧紧地蹙着眉头，连那嘴巴也抿得紧紧的，只用一双灵动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摘下口罩，平静地告诉她：“手术非常成功。”

    她似乎轻轻吁了口气，紧绷的面部线条渐渐松弛下来，扬着脸庞，对他绽放出一个毫无保留的最真挚的微笑！

    时间仿佛指尖的流沙，总是在人还来不及握紧的时候便已经悄然而逝。有些时候，他很难想象一个无依无靠的十二岁的孩子，自己本身就是弱势群体，却坚持带着一个被遗弃的孤儿，不要资助不靠救济，仅仅凭着捡破烂、卖废品的微薄收入，居然也就这样一路走了过来。

    每每回想起那段最艰难的日子，她笑说自己属于自力更生型，打不倒压不垮，就连野火也烧不死，总是顽强地破石而出，绝对有着小草一样的坚韧不屈。

    她说得轻松，桑慕然却听得心疼无比。五年的时光对于一个衣食无忧的人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而她们，两个居无定所、孤苦无依的孤儿，相依为命、坚强乐观的一起走过这五年，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奇迹！

    桑慕然望着对面的小天，消瘦的肩膀，短短的头发，白皙的脸庞，习惯性微微抿起的嘴唇，还有一双乌黑明亮却坚韧倔强的眸子。五年的时光仿佛短暂的五分钟，前一秒她还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转眼间便已经温婉地长成让人歆羡的姑娘了。

    感觉到他此刻的异样，小天微微抬起头，问：“桑大哥，你怎么不吃？”

    他回神，笑道：“这里的东西我都吃腻了。”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妥，解释道：“呃，我其实不太习惯吃西餐。”这样解释还是不对，于是他再说：“我这会儿还不饿，你们吃吧。”

    小天了然一笑，继续咬着手中的半块披萨。她又何尝不理解他的小心翼翼、良苦用心？他不过是怕自己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优越感伤害到她敏感而脆弱的心。

    “小天，在那边还习惯吗？”为了掩饰尴尬的氛围，桑慕然换了一个话题。

    “嗯。同事们都很照顾我，工作量也不大，我已经适应了。”她说。

    “那就好。”他放心地点点头，再叮嘱道：“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我会的。桑伯伯他们身体还好吧？”

    “他们很好，谢谢。”他真诚地道谢。

    她本想再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还有什么话题可以拿出来说。说房东陈阿姨迫于其他房主的压力，无奈之下加了房价，而她已经欠下一个月的房租？说她在世博商贸公司文印室那些繁琐而沉重的打印工作？还是幼儿园花样翻新的乱收费？

    这些都不能告诉他。他已经做到了一个善良之人应尽的本分，她实在不该再拿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打扰他平静的生活。

    左尘说过，他已经尽力了！

    是的，他是个好人。但是，她不能总是借着他的善良一而再再而三的得寸进尺，这是一种非常无赖的行为不是吗？

    他授她以渔，从此以后，她跟小雨，要坚强而**地走下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不是你选择走或不走，平坦抑或坎坷，你不能转身而逃，而是必须面对！

    想到这儿，她转身拍了拍一直安静吃东西的小雨，故作轻快地说道：“小雨吃饱了没有？谢谢慕然哥哥请你吃披萨，我们该回去了。”说着抬头看着桑慕然，微笑道：“桑大哥，谢谢你。”

    “傻丫头！”他面色一沉，认真地说道：“再跟我客气，我可真要生气了！”

    “是要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跟小雨的照顾。”她拎着小雨的书包站起来，习惯性地对他微微一鞠，扯了扯小雨的手，说：“小雨，跟慕然哥哥再见。”

    小雨吃着最后一口披萨，一口饼把嘴巴塞得满满的，瓮声瓮气地跟桑慕然说再见。

    他俯身亲了亲小雨油乎乎的小脸蛋，说：“下星期见，小雨。”说着站起身，轻拍了拍小天的肩膀，心底涌出几丝莫名其妙的不舍，怔怔地望着她，终于不再说什么，无声地笑了笑，尽自推开门走了出去。

    她牵着小雨的手，另一只手上拎着打包的食物，隔着那扇落地的玻璃门，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路灯下拉出了好长的影子。她远远地凝视，而后在心底无声地向他告别：“桑慕然，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