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夏国历一百二十六年九月五日,阴。
夏季渐渐走向末梢,一层一层的灰云高挂在天上,长久没有移动位置。灰云重重叠叠,像一床厚厚的毛毯,与大地同合,将京都夹在中间,闷热得飞蝉嘶鸣。
京都繁华的大街并未因为这阴沉闷热的天气而清减半分热闹,过过往往的人群密密集集,喧闹声,吵闹声,调侃声,砍价声不绝于耳。
这种生活他们过了是几百年、几千年还是更久,他们早已记不清了。
这个世上旧人死了,新人出生了,与他们何干?就算改朝换代,新旧更替,改变的是人心,这个世道运行的轨迹曾未偏离。
所以,尽管丞相夫人的死已传遍京都,这些居住在京都的百姓却丝毫不受影响,或许会稍稍感叹一代红颜的早逝,关于此的话题就成了他们茶余淡饭后的谈料。
世事往往如此,不因个人的离去而偏离。
黄二是京都一混沌摊的摊主,和以往一样,今天他照例起的特别早,穿上褪色的长衫,喊醒自家婆娘,囫囵吃了碗混沌,两人就推着木板车上路了。
今日似乎特别热,两人走到一半,汗水已沁透了后背,两人换着拉车,用袖口抹了把汗,小半个时辰后,终于到了自家的摊点。这个摊点位置还是不错的,附近住的都是些没身份的百姓或商人家属,他们夫妻俩在这里摆了将近四年的摊子,这边住的人脸也认识了大半,很是熟悉。
夫妻俩刚摆好摊子,就见李大爷笑呵呵的迈着步子走了过来。
李大爷在这一带住户中很有名,据说,他年轻时曾考上进士,后因佞臣诬陷,丢了品级,虽没得个一官半职,但李大爷敢于反抗权臣的事迹却传开了,为他博得了很高的声誉,尽管他生活艰辛凄苦,这一代却没人看不起他,反而是很尊重他。
“李大爷来啦!来一碗混沌?”
李大爷撩开下摆,坐在长板登上,笑道:“来碗芹菜馅儿的!”
“哎,好嘞!”
这时天还很早,来摊子吃混沌也不多,黄二将手里的活计扔给媳妇儿,几步走到李大爷对面的长凳上坐下,挤着眼小声问李大爷:“可听说了城东那事儿?”
李大爷咽下口里软滑的混沌,收起脸上的笑容,舒口气叹道:“怎没听说!”李大爷毕竟年纪大了,对面又有黄二这么个忠实听众,一开口,就有些收不住话唠子:“咱们天夏国像苏丞相这么好的官还真不多,丞相夫人曾经也是京城第一美人,老夫有幸见过一面,真真是美若天仙!当时苏丞相不过是一六品小官,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丞相夫人却是大将军府唯一的千金,上门求亲的真是踩烂了门栏,那队伍排的可真够长的!两人身份悬殊,可谓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李大爷用手比划了一番,接着道:“哪料丞相夫人慧眼识珠,一下子看到了苏丞相,两人的亲事得到了大将军的同意,惊掉了一京都的世家子弟双眼。后来,苏丞相更是平步青云,官职一升再升,几年的时间就做了一品大员的丞相。”
一旁的黄二插嘴道:“那是,有着大将军府这样的娘家支持,苏丞相又这么能干,就算没做成丞相,至少也是二品大官,你老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李大爷摸着下巴灰白的胡须,并没有反驳。
两人感叹这世事无常,并没注意到身旁竟然站着一堆身着华丽的人。
黄二的婆娘见自家摊子来了一群人,衣着不凡,心里有些惶恐,他们夫妻俩月初才交的保护费,怎又来了这么些人?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悄悄走到黄二身边,推了推他身子。
黄二疑惑的回过头,正对上被这群人围在中间的那个妇人。
只见那妇人看他回过头,扑满胭脂的脸颊霎时惨白惨白的,双眼瞪得奇大,吓人的很。
忍住心里的不适,黄二讪笑着上前,弯着腰问了句:“几位是要吃混沌嘛?咱店里的混沌味美馅儿满,绝对实惠,一碗只要五个铜板,保证您吃了下次还想来!”
对于自家做的混沌,黄二还是很有信心的,他们做的可是实心生意,做馅儿的肉类都是新鲜的,青菜也是才从地里摘得,在他们店子里吃过混沌的,哪个不说味道好?
可这妇人咋一直盯着他看,也不回个话捏,难道他脸上沾了啥不干净的?
黄二摸了摸脸,发觉脸上确实没啥东西,心里暗自纳闷,这妇人不会是个疯子,所以家里派人来守着她?黄二越觉得事实正是如此,同情的看了妇人一眼,给一干面无表情的家丁递了个我懂得眼神,随即不在关注这一群人,准备去帮媳妇儿做混沌,天色渐渐亮起来,来吃早点的人也多了,得去帮着点,媳妇儿是自家的,累着了他会心疼的。
妇人恍惚从回忆回过神来,正瞧清了黄二眼里的同情,想起回忆里的片段,不禁大怒,对跟来的一众家丁喝到:“逮住他,狠狠的给我打!”
坐在摊子吃混沌的顿时快速散开了,瞪大两眼满腔怒火的看着一群人推翻了桌子,砸断了椅子,黄二还没从变故中回过神来就被几个粗壮的家丁抓住,按倒在地拳脚交加。
几个家丁拦着黄二的媳妇儿不让过去,黄二媳妇儿哪拧得过几个大男人,在一旁急得直哭。
一群人围在一旁,看妇人衣着不简单,也不敢上前插手,整个场地就听见沉闷的拳打脚踢声,缩成一团的黄二浑身痛得厉害,抱着头直求饶。
一旁的妇人惬意的坐在凳子上,吃着芬芳斋买来的上品糕点,笑得欢畅。
围着的一群人见她这幅模样都是敢怒不敢言。
如果苏凝在这里,定会认出这肆意大笑的妇人正是夏姨娘!
且说欧阳敏中毒身亡后,夏姨娘胆战心惊的在自己院子呆了两日,见无人查到她头上,这才真心相信了李妈所说的,那毒药果真是绝迹了的,否则,怎的京都大夫都医不出来,更别说查到她头上了。
故此,夏姨娘终于放宽了心,又收了几个来投靠她的下人,心情好的不行,大清早就醒了。听说京都街上新开了一家糕点店,那些贵妇小姐评论极好,就忍不住带着一群家丁来买糕点。
买好了糕点,夏姨娘心想回府还得守着欧阳敏的棺材,人都死了,还想折磨她,想得美!反正相爷也不愿看到自己,夏姨娘想了个借口,天色又早,就带着几个家丁游起了街。
这时候夏姨娘的心情是极好的,碍眼的人死了,自己生了相府唯一子嗣,又有老夫人撑腰,丞相夫人的宝座还不是手到擒来?
几个家丁见她心情极好,忙在一旁阿谀奉承,说着好话。只听其中一个家丁说:“夫人,小人知道西街那边有一家混沌店,那里的混沌鲜得很,夫人要不去尝一尝?”
夏姨娘今日起得早,又走了不少路去买糕点,这时还真饿了,肚子配合着叫得厉害,便嚷嚷让那人带路。
那人垂着头满眼的鄙夷,却语气欢快的应了是,带着一行人直奔西街。
西街与东街不同,不仅是贫富的差距,更明显的是身份地位的差距。
京都东边住的都是高官权贵,地位是不用说的;而西街所住的就是一些普通百姓或者地位低贱的商户。西街的建筑很密集,楼层不高,风景也不如东街的美,住在这里的人是东街的十倍或百倍,过往的人群很是拥挤。
空气中的汗气味、蔬菜味等等混杂在一起,夏姨娘鄙弃的用帕子捂住鼻子,回头哪还看得清来时的路,密密麻麻的都是人群。自从入了丞相府,她何时走过这么远的路?真是累得慌!此刻她只想早点到那个下人所说的混沌店子,坐下休一会儿,再吃他个两大碗混沌。
又走了一段路,夏姨娘感觉两条腿几乎断了,正准备冲提出来这边的那人发火,那人却说:“夫人,到了。”
映入眼前的摊子简陋的很,就三张桌子,几条长凳,几人正围着桌子吃着混沌,胡天侃地,哈哈大笑。那混沌的味道香得紧,大老远就闻到了。
夏姨娘咽了下口水,走过去,正准备找个位坐下。可每个桌子都坐着人,她考虑要不要让手下给这些人几个铜板,让他们滚蛋?扫视间看到了一张脸,顿时脸上血色全无。
倒不是说这张脸很恐怖,相反,这人的脸很平凡还带着略微的清秀,只是,为什么这张脸如此的熟悉,虽然只是个侧脸,却几乎和那天院子里梦中她被押往刑场的路上,向她砸烂菜叶砸的最欢的那个一模一样,当时围观的人她已忘了,却清晰的记住了他。
只见一妇人走到他身边,轻摇了他两下,那人转过头来,两人的视线对个正着。
顿时,夏姨娘魂魄吓去了一半,脸色惨白,梦中毫无厘头的人竟然真正的出现在现实里,一模一样的长相!想起那挥向她脖子的大刀,夏姨娘不禁打了个冷战。
心里不停地安慰自己,那只是梦,这人不过是一毫无身份的平民百姓,不会是妖魔鬼怪,不会有妖魔鬼怪。
过了一会儿,夏姨娘终于静下心来,正巧看到黄二那同情的眼神,赶路的郁卒与被吓着的胆战心惊顿时化作冲天怒火,烧红了眼睛。她可没忘记,这人丢了她满身的烂菜叶,那味道,仿佛一直弥散在鼻尖,正如这些人身上的汗味,臭的慌!
想你不过是以普通百姓,毫无身份背景,竟敢向她这个丞相夫人丢菜叶,现在还摆这样的眼神,真是反了天了,不教训你都对不起我自己!
如愿地教训了黄二,看他鼻青脸肿,一副爬不起来的模样心里的怒火便散去了不少。
想了想,欧阳敏刚死,她也不好闹出人命,遂叫停了打得满脸通红的几人,满意的点点头,带着几人回府。
一路上,不知是不是错觉,梦中的情节越来越清晰。几个跟在身后的家丁被突然停下来的夏姨娘吓了一跳,差点直接撞上去了。
夏姨娘的心霎时凉透了,因为她想起来了,梦里向她丢菜叶的黄二正是一副鼻青脸肿的模样,与刚才被打的样子丝毫不差!
她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