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之秋看了一会,悄然往外走,东侵晓问他:“去哪?”
“外面。”他答道。
想不到东侵晓站起来,也走了出去,两人出了院墙,在一个小土坡解决了内急。
东侵晓问他:“你害怕?”
“害怕?”
东侵晓说:“随地大小便……不是文明人的行为。”
这里离大宅不过两三百米。
“你害怕吗?”单之秋反而问道。
东侵晓却回答得很坦诚:“我是挺害怕的。”
两人看着辽阔的山坡,默契地沉默了一会儿。
后来,东侵晓说:“回去吧。”
走了一段,单之秋说道:“假如我不叫你们来山西……多好。”
东侵晓迟疑了一两秒,还是说道:“这与你无关的啊。”
整个峡谷辽阔而寂静,微风吹过,仿佛只有荒野在呼吸的声音。单之秋有点感触,没头没脑地说道:“有时候我也会想,假如我不回山西多好。”
东侵晓不理解他具体所指,也不太明白是怎样的脑回路让对方这么说,不过他可以理解这种情绪,有些人总比别人要感性一些,在困境中特别容易联想到人生的重大变故,观察一下身边,比如有人考试不及格时会说他想家了,生病时则回忆起了初恋,例子比比皆是。
“善善,其实这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了,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所以,东侵晓问道,找点其他话题聊也倒好,刚刚发生的事故让他感到压抑,不过这个问题,他之前确实一直想问单之秋,在进来峡谷之前就一直想问。
东侵晓的话提醒了单之秋,他发现自己刚刚的话讲得很突然,想了一下,说道:“我看起来很不对劲吗?”
其实他那句话也不能够说没有来由的,他只是昨晚理解了过来,木塔里的人的真正身份。
去年夏天那件事之后,他原本是心甘情愿回到太原(山西省府),反正一时也找不到工作。后来家里发生了点变故,他发现自己还是不擅长和那些人相处,又想逃离山西……
那是去年八月中旬,太原的天气刚转凉,度过了四年那么平静的大学生活,他想通了一个道理:现实总不如人意,人皆平凡,由此相爱的人终有各自的缺陷,过去的事情追究无益,只要彼此拥有真情实意,其实一切都不那么重要的,而未来是可以创造的。
那天黄昏,他和父亲在河边广场散步,那个广场有辽阔的绿地,晴朗的清秋,槐树金色的落蕊铺满了红色的砖道。林荫尽头的博物馆据说是一名女建筑师的作品,最近获了鲁班奖,因那建筑拥有保护太原人文环境的理念,它低调从容,大气风华,与旁边的活古董塔楼风尚统一,相映益彰。
这是他的家乡,太原与广州果然还是很不同,太原传统的人文情怀浓郁得多。四年前,他不会留意这些,他那时选择去遥远的南方读书不过是一趟消极的逃避,一次对自己人生不负责任的放浪形骸,说走就走,他当时讨厌死身边的一切,所以怎样都好,自由即可。
报考时不过勾选了服从专业调配,他分数低,排不进热门专业,被调到了考古学。接着,他又发现了一个事实,以前自己生活太优渥,体验不到这些,原来大部分人对自己人生都很认真,每一个行业都如此,所以每一个行业都是很精彩的。
于是,他学会了一套学者看待古迹与文物的眼光。
那天在河边散步,他和父亲聊了下未来几年自己的计划。
前方有一个逗着孩子散步的姑娘,正迎面走来,那是一位眼睛大大,眉毛柔细的年轻女性,看起来和自己的年龄差不多。单之秋正想,这么年轻就做了母亲呢。
孩子很漂亮,因为他的母亲很漂亮。
离他们不远了,那位年轻的母亲蹲下和孩子亲昵了一会,随后,孩子摇摇晃晃地跑过来,抬头冲父亲笑得天真烂漫,孩子太漂亮了,表情明媚得惹人爱,那孩子喊道:“爷爷好。”
父亲先是错愕,又蹲下身,握着孩子的手说乖,对他的母亲说:“这孩子真乖。”
那位年轻母亲含蓄而礼貌地笑着,走过来蹲下,对孩子说:“嘉嘉,快叫爷爷。”
有些不好预感的父亲咻地站直了身板,年轻母亲也抱起孩子,笑容不见了,神情有些凉薄的严肃。
父亲先说道:“我有什么可以帮助到你?”
女人说道:“他是天天的儿子。”
“我没听小天说过。”父亲回答她。
“我和他分手时,他还不知道。”女人说道。
“假如你不急,明天给个电话我秘书吧。你看,我也在和儿子散步。”父亲掏出钢笔和一张空白的名片,给她写了个电话。
女人瞪大了眼睛,她很错愕地接过父亲的名片,单之秋想,她原本可能准备好了一通说辞的,只是想不到父亲那么干脆地打发了她。
接下来的几天,女人就很被动了,父亲叫人安排了一切,那对母子住进他们家的酒店,女人很快被调查了个透顶,她还毫不知情,甚至轮不到她参与,孩子的鉴定结果也就出了来,确实是父亲的孙子。
单之秋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大哥,单家真正的“太子爷”,单天慈。“太子爷”的母亲是官家的千金,与父亲门当户对,不过这个千金很早就死了,父亲过了几年放浪形骸的生活,有了单之秋,直到再娶了一个书香人家的千金,才收了玩性。
据说“太子爷”在嫖-娼时被模特算计了,鬼知道他和那模特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最后对方抱着孩子敲诈上门。
父亲的意思是要小不要大,把孩子买下来。但“太子爷”很冷淡,最后不知道他用什么手段,把那对母子打发走,连夜地走了,据说走得很匆忙,她刚叫了餐,服务员推着餐车去按门铃,她已经不在了。
这件事让单之秋认识到自己太天真,他不是官家千金的儿子,也不是继母的儿子,当年父亲也是一次过补偿了姥爷(外公),夺过自己的抚养权。
十五岁的时候,他天真地去找亡母的亲族,那个幼小的记忆中疼爱自己的姥爷。他找到了姥爷,也找到了舅舅,舅舅很穷,穷得没有志气,谄媚讨好他,父亲的处理很粗暴,用钱把人打发走了。并让他明白,有些人穷得是不讲亲情的,血缘枢纽向来不可靠。
……
事情与七年前惊人地相似,单之秋觉得自己真的无法和他们相处了,便决定回广东。
“太子爷”却把他叫进书房,给他看了一组数据,山西近年来被国家巫术事务管理列为监管对象的人员的失踪、非正常死亡和受伤的数据。
数据显示,死亡和失踪率,这十年里的平均值在3%左右,有些年头会高一些,达到4%和5%。
单之秋不屑地说:“比广东一次禽流感的死亡率都低。”
“太子爷”却笑道:“这是普通人的。但你不同。”
“我又不是你。”
“因为我们单家和千叶花有点关系。”千叶花即民间对巫管局的称呼。
“有什么关系?”
“你还不够资格知道。你要是敢离开太原,我就把你送进疗养院。”单天慈说道。
……
后来的半年,他在临汾过得了无生趣,他的大学同学,毕业后的人生听起来都挺精彩的,便不太爱去打听了。东侵晓失业后,他也只不过随口说,来山西玩吗?
他想,他们三人会被绑架进来朱家沟,肯定与“太子爷”给自己看的数据有关,他们都是巫管局的监管对象,于是便觉得自己难辞其咎。
这天,他问东侵晓:“我看起来很不对劲吗?”
“恩……有时候比大学时装深沉了。”东侵晓想了一下,回答他。
“你四月份还在广州工作?”
“恩,是这样打算。我还有一个酒吧的工作没辞职,只是请了假。”
“我四月份也打算去广州找工作。”单之秋说。
“好啊。”东侵晓高兴地说道,“太欢迎了,善善。”
可是,东侵晓又沉默了起来。
单之秋说道:“我想,赵警官他们看起来那么厉害,应该不会出事的。”
“恩,我也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