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我以为我会丢下一家老小撒手归西。
但任何事情都有一个绝处逢生的机会。
最后也不知是祝终生为我烧的高香还是颜相玉那张漂亮的脸逼走了牛头马面,反正我是醒来了。睁开眼的第一时间就看见外面院子的罗汉松又茁壮了不少。祝终生说是徐青之废弃九九四十七个日日夜夜,废寝忘食,精诚所至的动刀施针倾囊医治,才把两条腿都进入棺材的我给费力拉了回来。对此我没有立马慰问他老人家累不累云云也没有善解人意感恩戴德的给他递上一杯茶。而是在能动的情况下率先跳下床,穿着单薄的底衫,赤着脚跑去找颜相玉。我想他一介柔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只勉强拿得动锄头,既然铜墙铁壁之身,冒着熊熊烈火把我从祠堂里面抱回院子,不被我累死也怕是多少会有些受伤吧。但事实上是我杞人忧天想得太多了,他并无大碍,且好生得很。斜领青色布衣装,从容无比好整以暇的与道素坐在竹片编织的凉榻上,得以伯乐相配,喜于相互对弈,端的是悠然自得,意气风发。见到我醒来也只是微微挑了挑眉而已。
他没有忧心忡忡的问我哪里还痛着。
我一口气提不上来也放不下去,好死不死卡在喉咙里,连着心也变得酸涩起来。后来闷闷回到房间里时,看见徐青之一脸的凝重。他问我怎么伤成那样的,问我遇见了怎样的人,后来长姐也过来看我,也顺藤摸瓜拐弯抹角的问我到底是被谁刺了一剑,她叫我好生回想不要怕,想起来了就把那人的身家姓名报给她知道,她好替我刺回去。她说我整整三个月的时间都没出现在大家面前是去了哪里鬼混,她还说老掌家病重了,让我找个时间去看看她也好尽孝。
我整整三个月没有出现在他们面前吗?暗地里我悄悄算了一遍,结果加上我昏睡的四十九天,距离那场祭祀顶多也就过去五十多天而已,如何说我整整不见了三个月呢?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问她祠堂是不是烧掉了,她不可置信的看我,之后骂我是不是没有睡醒。
她说“昨日还叫人去打扫过呢,怎么会烧了。”
“那你还记得我们祝家每年三月十七的一场奇怪祭祀吗?”
“三月十七没有祭祀。”
后来我去祠堂那边看了看,我想过模棱两可的猜测渐渐有了确定的答案。发现那么大一间宅子依旧好好的屹立在竹林里,没有什么特别状况,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现象,甚至没有任何烧毁的迹象。只是怪就怪在朱红的门户上,黑白无常的画像已经不知所去,连一丁点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不管是长姐还是大哥,他们都忘记了三月十七那场祭祀的事情。那场祭祀仿佛只存在于我梦里一样,只有做着梦的我还记得其中的细节,若不是胸口那道狰狞的刀疤,我一定也觉得那真的就只是一场梦而已。诚然隆冬将至的时候,我拽住颜相玉的袖口,他垂下眼睛看我,似乎精心描画过的烟熏眉微微隆起一个极其好看的弧度。
他静默许久忽然笑了笑“怎么了?”
其音色拿捏到位,极有分寸,多一分柔情太魅,少一分刚毅太俗,听在耳朵里,像极了享受一首曲。
“那次是你把我从祠堂里救出来的。”
我在试探他是否也忘记了。
但是他没有否认,而是毫不犹豫的认真点头表示如我所说的那般没错。我不知道那莫名其妙的一场经历到底目的何在,反正经过一番调查,才知道所有人对那天的事情没有半点的印象,就连二哥回来过他们也不知道。碍于只有我一个人受了重伤差点死了之外,见其他人都没事,我也便顺了颜相玉的意,就当是做了一朝沉浮梦。梦醒了就别在多想了。
颜相玉如何有那个能力将我从祠堂里救出来还保留着记忆以及还毫发未伤,那期间一定很有问题,我不依不饶的逼问他,许是被我问得急了,他凤眼一眯忽而严肃的同我讲,他说他其实是一只猪妖起先在仙界瑶山修炼了几千年,后来曾经在天上的姻缘殿里当过差,主要任务是替人界的男女配对姻缘。
他还说九重天上的神仙们都管他叫月老。
他问我信是不信,我只留给他一记白眼。
在发现我与以前不一样的那一天,梁都城百姓之间传开说大西和东聊已经烽火四起,硝烟漫乱。两国征战怕是会殃及池鱼民不聊生,大将军顾天双接到旨意领十万兵马前去应战。听闻大西和东聊两国之间的契约终于被一神秘人物破坏,东聊将面临百年难得一见的强敌,其永盛不衰的国运有待死守。茶馆酒肆之间,青楼家舍里,皆有评书先生极力散播战况,他们抑扬顿挫的诉说着一些有的没的,百姓们依然听得津津有味饭后讨论。而在大家闺秀们还未得知有战事时,长姐却已经卸下她的一身红妆绫罗裙抛弃胭脂凤花钗,在她娘要与她断绝母女关系的决定里整装待发。
那时候她已经习得武先生的所有技艺,大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意思,除了刀法以外,回龙四十三式枪法也耍得婀娜多姿铿锵有力,她说她终于可以去战场了。诚然托她洪福齐天,我与顾天双的第一次相见便是在金戈铁马的情况下。那日我送她出了宣和后,见万千梨花还未谢,便自作聪明爬上临近的一处楼阁,高高举起手中的绣花手帕与她道别。当时见天色极早,半边苍穹如璞玉照进我眼睛里的时候莫名其妙起了雾气。整条大街之上空无等闲之人,就连平日里疯疯癫癫到处乞讨的小乞丐也不知去了哪个地方,而位列两排的兵役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统一红色内衫外罩钢铁盔甲的军服瞧着极为赏心悦目,只是挺直腰板直直从街的这头延续到那一头的样子,像极了一堆没用的木桩。后来漫天红霞胭脂似的,醉卧柳林映江湖,我心想将会有大多时月见不着长姐,征途漫漫,思念无边,不知何日归兮,一时情绪微动潸然泪下。祝终生嫌弃我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拂袖间有些落寞的走了。诚然他一走,我的伤口复发疼痛,没个依靠,被楼下那人英姿飒爽的背影颠了魂儿,一下没站稳就从楼阁上跌了下去。彼时那儿阁楼二层是家酒肆,有颇多人聚集在一起吃吃喝喝,看着我直直坠下去,有些女子极其配合的捂了眼睛,香云薄纱袖子扬起飘去一股猪肉味极是煞风景。他们定然会想那一摔我的死状会惨不忍睹。但是天意难违,我命硬没能接触地面,好巧不巧巧得极妙的正好落进顾天双的怀抱里。他一身戎装整洁,衣物似乎用心熏了杜蘅香闻着有些让我安心。他脚踩黑色高筒飞云靴,高高在上的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看我。期间眼神冰冷阴霾,身躯如松,气势威慑,那张面瘫脸倒是生得人模狗样的。
尤其是那多情又薄情的唇角,搭着眼睑处一颗鲜红的朱砂又是一位陌世美君子。
我等不是好色之徒,但至少爱色,便也就直勾勾多看了人家几眼。
“将军真是好威武。”
“多谢将军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便就不报了,”
我没头没脑的对他说了两句话后直接晕死过去。据后来听别人讲,那时候出征的号角响彻大江南北,孤雁纷飞,顾天双集聚手下准备离开。毫不怜香惜玉的直接把我丢到地上去,祝终生为此还与他打了一架,以他弱不禁风的拳脚,最后的结果自然是惨败。对于那件事情,我始终保持缄默。埋怨祝终生不该动手,就算要动手也该找个夜黑风高的好日子,不要当面得罪了他才好。而我天真的想,如果不是他那么一闹,之后关于那些祝家十七姑娘不知廉耻对着大将军投怀送抱招拒的流言蜚语大抵也就不会传出去了吧。可是比起那些个名节,徐青之找我的谈话内容却才是一件让人无法忍受的事情。十二月一场极大的雪下了足足半个多月,记忆中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冬天,大街小巷行人罕至,有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意境。厚厚的一层白覆盖在城墙楼阁上,江河之间一派绒絮斑驳,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茫茫一片的苍凉。我独自披着貂毛锦袍,头发依旧是散散的,遗落了几许来时的风雪。且朝着徐青之所在的小酒肆,单手挑起千叶菊花布帘子,夜色极浓,小二挑了长明灯引我走向二楼的一处厢房。彼时徐青之已经侯在那里,手指夹着一个白釉刻花的鱼纹杯,透过镂空的窗柩看着外面。巡夜的人刚刚熄了锣鼓,正急匆匆往家赶。我随意落座在他面前,难得一次面对他时是没有嬉皮笑脸的。
那时候我已是双八之年,他自我九岁时入了宣和,九个春秋十月的陪同和传授,我们都顶着风霜长大,有些年长的都老去,诚然只有他是依旧年轻的。我知道那一定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或者他吃了长生不老药也说不定。后来结果并非如我所想那般也与我猜测的差不多分毫,他告诉我他是有长生不老的神力,只是不是吃了长生不老药,而是他二十三岁时被他师傅也就是我师祖丢进药汤里泡了三年。三年荆州城的月季开开落落,世事沉浮,百姓们也走的走离的离,不久荆州城就空了。他说他原本是一家卖香世家的少爷,遇师不良还使得整个家族一夕颠灭,觉得愧对祖宗。
“当我得知师傅因为触怒天机被雷火株死时,徐家已经成为了一堆灰烬,后来年月踏着许多人的脚步走得越发深远,而百年之后我的样貌依旧如昨,我才知道我有异于常人的东西。”
“那就是不老不死。”
许久过后,他为自己斟了一杯离猴烧,末了沿着杯口小饮一些,姿态优雅而沉着,只是对于自己的那段故事,全然以一个局外人的态度去提及。
也罢。
我想毕竟已经时过经年,旧愁恩怨什么的也都该两两相忘于江湖才好。毕竟一个人的年月太过漫长,若真真要记着那些不开心的事使得自己不痛快,不是在给自己添堵吗?
那又是何必。
“我的情况呢?”
我学着他的样子举杯,目光在绿色的酒水与灯火之间顾盼徘徊,之后才问他我将会怎么样。
而在那之前,他已经告诉过我。伤我的那把剑被下了蛊,刻在剑上的烙印擦着我的心脏过去,我一半的心已经被烧毁,剩下那一半被一圈经文包裹着无法跳动但也神奇的没让我窒息而亡。额角一夜之间生出一朵深黑色的谶花,惨白的脸倒是因为它的出现而显得越发好看,可是我总觉得那是一种不好的印记。谶,一语成谶。誉为不详之兆,大凶之举。而谶花佛经有所记载,说是生在冥界往生镜旁,千年一花开,花期一月,花色如血,花片为三。因聚怨气而存,皆受仙妖魔遗弃。
“你如今已是不生不死之人,按照额前的谶花记号来看,想必会应其言,生生世世都会受尽离愁不得与亲相聚之苦。”
“祝馀,为师最后告诫于你,往后且不可恋慕任何人。”
“为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断不要与我那番,活得鬼不像鬼人不似人。”
我讶异了一下,不知他口中的断不要不要与他那番到底是哪番,他没有细说,只大概寥寥无几的带过几句,告诉我他曾爱上一个死在他前面的女子。
那时候我觉得他在信口开河,在编着故事吓唬我。可后来的后来,当真发生那样的事情时,摇眼繁华过目,浮生六载而不得善终,才知道他没有骗我。就算我前一天飞跃城楼自毁,第二日也依旧会活得好好的,最多也就只会摔个缺胳膊断腿以及少几个门牙而已。只是世人追求的不老不死我才知道其实是一种天刑。世间万物,皆需按着命定的轨迹行走,逆天者自然会遭天谴。
我不想长生不老,我也是一介凡夫俗子所以我也会贪心,可后来极其强大的徐青之没有给我留下解决事情的方法,不日留了一封信便潇潇隐匿于尘世,接连几年的时间里,我再没有他的消息。
他那一走。
祝七月伤心欲绝相思入骨,不久抑郁成疾想不开,卧床撑了几天便也就去了。她母亲哭得死去活来,而对于失去一半人心的我来说,祝七月之前固然有种种不好,死者之大,应当敬之。所谓生前结下的余怨不提也罢。道素暗叹她的多情,却不知其郎无意,自己就那样死了,大抵还是极其不值得的。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我不得知祝七月将死之时的心情。也许哀怨或者凄楚亦或是甘之如饴。念在我们流着同一个祖宗的血,即便闹得不愉快过,毕竟也有缘做了一世姐妹。便在她头七之夜为她抚琴度魂,那是我第一次用徐青之教给我的旁门左道。我祝愿她来世不再犯傻,可一世清贫,可一世荣华富贵,但断然不可再为情所困。自然会有先行爱上她的良人,之于一夜菩提树下等与她尾生抱柱,至死方休。
我想我能做的便也只有那些祝愿罢了。
祝七月走在前任掌家前面无疑是一件极其悲哀的事情。似乎因为她的死,宣和往日的繁华富饶,也渐渐朝着**走去。
诚然事实上,或者从那次被多人遗忘的祭祀,二哥回来又莫名其妙的消失开始,一切就都已经变了样。
只是安于现状的祝家人都没有发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