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期盼的目光,就像是漩涡,不由自主地聚到了中台上,刺绣了孔孟诸子的丹青图,宏大而庄重地下垂并放。
此时无声胜有胜,万人朝圣的气息,一下子就像蓄了秋阳的江河,粼粼泛漾着。
墨亦儒一连听报了些许名字,都是没到,失望像是瞳孔慢慢放大。
砰砰的心跳并不是往日节奏,他一霎的神思便似柳絮飘浮不定,唯独内心却始终像迎拥向日的金葵,保持着不变信仰——必定中榜!
“郡县试第三十二名,墨城郡安碌。”
听到此言后,安碌略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不能得偿所愿,而墨亦儒情绪不佳地扭转过头,他自是知道安碌的儒学水准,自己刚才虽在安碌前头夸口,但终究只是逞着一时之快,又难了。
场上的喧哗,比鱼龙光转的元宵节还要热闹,连片的庆贺句犹如轩辕的雪花,大而如斗地覆盖着整个宗祠,那位宣榜老者用肃然目光环顾了好半边方才稍稍安静。
“排名在安碌之前的,估计都是其他郡县的士子了,尤其是阴阳郡、鬼谷郡和纵横郡,已经霸占前三十席位足有近千年之久了,他们有五品工级的圣公坐镇就是不一样。”
“可不是,从‘贤者’到达‘圣公’等级,虽然只有下、中、上三个阶段冲刺,可这中间的差异是极大的,谁都想通过这种等级提升增长寿元,一个阶段,有时就是一辈子的事啊。”
简丹与墨胜还在不咸不淡地聊着,墨亦儒收起种种期盼,该是怎么跋涉来的,此刻便要飞奔回去,叶色蔓黄的稻子铺陈遍地,拴在田埂树头的老牛,可不要踩了进去呢。
怀揣着满腹的无奈,他略微转身后就要离去,可胖墩早就得势不饶人地拦在了前头。
“第三十名,墨亦儒……”
中气十足的用语,碾压过整个宗祠,举座都是大惊,创造历史的竟是一个没有任何势力支撑的名字,这意味着此人的实际排位远在放榜的名次之上!
犹如卷地忽来的春风,恰把墨亦儒的心绪从霜花白,吹扬成了信步长街的姹紫嫣红,这该不会只是同声而已吧?
狐疑与惊讶之间,他站在原地,半是僵着,伸耳再多听一遍。
“来自此郡穷巷村的,是谁?站出来,并接下我手中的这张特制书签,这可是保送的凭证。”台柱前的宣榜老者又问了一句,目光往人群中悠悠顾看过去。
如同热熔的狂心,终于挣脱了风刀霜剑的逼迫,光明便在眼前,墨亦儒举着双臂大声道:“是我,在这边,父老乡亲给让一下。”
书颜儿这小丫头若是还留着未走,听到这般好消息是否会觉得安慰,孤鸿向远的天际,长风挟裹着那抹影子,静静却深深。
字字行行的人群,出于宣榜人士所散发出来的气脉,便像宫娥般鱼贯列退站成两侧队形,墨亦儒的脊骨挺得笔直,踩着安碌与多数世家的颜面,走到了最前排。
“安少爷,还记得我们之前的赌么?”他笑吟吟地看着不可一世的安碌。
底下早有人群在举着臂膀高喊道:“学狗叫,骑猪绕台爬三圈……对,学狗叫,怕三圈……愿赌不服输,不如回家作乌龟。”
他们都是受过安碌欺凌的,哪里能放过这等好机会,接连不绝的声音长久传来,使得整个宣榜都断绝了一阵。
安碌的面容憋得惨白,他想狡辩又知道敌不过,尴尬了许久一阵才想出一个法子,却见把胖墩拖出去道:“古人有以发代死,那现在由我的童仆受过,是同样一个理儿,胖墩,还不赶快?”
“不行,不行!”这下,便是墨亦儒的左邻右舍都不答应了,凭什么你赢了耍赖,穷人输了就要做苦力?
“嗯哼。”简丹重重哼了一声,他算是半个安碌的走狗,大有提醒和威胁之意,民不与官斗,一帮人只能讪讪地歇下,转看着两位当事人。
“看在安少爷的面上,我可以答应,但你底下的四个童仆都要一起,还必须对刚才羞辱我进行行礼道歉,众位乡亲以为如何?”墨亦儒以退为进说道。
安碌话才说到一半,就被强势的群众呼声给压下去了,其中还有许多名门儒生,反正惩罚落不到头上,就郑重应道:“这……好!便如你所言。”
刚好某老农拴了一头猪在外,墨家的掌门人墨胜命着仆人牵来,他对于这几名童仆也是厌恶得紧。众人特让了好大一片空地,让胖墩为首的四人一一按着赌约效仿。
看着胖墩捂着嘴巴,掩着鼻子,一脸窘迫的样子,还有安碌羞得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下去,墨亦儒只觉得通体畅快,要知道,这四童仆骄横成性,却哪里当着这么多人狗叫、骑猪地受这现世报。
座上台下为此笑疯一片,这可是宣榜从未有过的轻松,大觉痛快!
“在下四人不懂礼节,还望墨公子不要与我们小人一般见识。”在墨胜的积压下,胖墩等人勉强端着给墨亦儒鞠躬道歉。
墨亦儒强忍着笑意,故作端庄道:“我是不会与小人一般见识的,只你们下次见我,就别行着先前骑猪骂狗的那套礼节了,可能安公子会比较享受。”
这一次打脸,足足持续了小半个时辰,众人都比较感激地望着墨亦儒,这么多年来,总算有人敢正面回应了安碌一下。
胧烟轻微冒生之后,宣榜边头的后续事宜又慢慢排布开来。
胖墩瞪大眼睛,怔怔不敢相信地在厢房外瞧着,贱骨头忽然生出一个恶毒想法,他附在富贵逼人的安碌耳边道:“少爷,若是我们如此这般施展计策,您的排名肯定可以窜升到排名前三十,岂不是一举两得……”
安碌翘着二郎腿,阴阴一笑,训斥道:“就你这猪脑子也你能想出妙计,不过,这层意思倒与我所想的,别无二致,给我盯着墨亦儒这小子,在这世上,某些穷鬼就活该为我们做牛做马。
唔,排名若是不到前三十名,我舅爷给予我的超级大奖,我就领不到,那可是我软磨硬泡了很久的,还不能入京跟随他,这本是个问题,现在或许不是了。”
窗外的江天,似有了黑云压城的势头,渐起风雨,胖墩领受安碌的吩咐后,很快就带了几人往祠堂外飞奔过去,唯独墨亦儒大踏着欢快步伐,一刻都不曾觉察。
儒门考试,向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是排名前五十名的,都要题诗一首,以儒道作为本意,表明自己的雄心壮志,如果能受到赏识,便可以免费进入县私塾。
尤其是这诗会进献到州府要员,再三裁剪后编辑成册,让当今的皇帝可以更快悟道,这对成为中贤者无疑是捷径。
想要在儒家行有所突破,有两者不可不具备,一为学识,二为妙悟,尤其是后者,最难捉摸,而现在的这些诗文,却能让人透析其中表意,独取一宗便可以荟萃精华。
所以,这一层,相比较而言更为关键,常有人借着此局逆袭。
因为一旦得到额外赏识,许多奇妙的儒道气门,便得以打开,丹药和秘籍的赏赐,更是让寻常修士如虎添翼,是要鱼跃龙门,凭借恩典一下子成为上贤者也是有的。
安碌前呼后拥率先登台,墨亦儒则多有孤影地探出略显激动的红脸,除开这两人之外,墨城郡郡长简丹的长子简荣也在其中,却是第三十三名,紧挨着安碌。
而达到赋诗资格的,站在台上的儒生足有十五之多,三十名到五十名这个范围,本就是墨城郡与前面三大城郡协议后的规矩,这中间又以墨亦儒、安碌、简荣为主。
与后两人就身世地位相对比,墨亦儒最显落魄,不过更多的人,是将崇敬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寒门逆袭,这在墨城郡是极为罕见的,只因世家子弟拥有绝对资源。
上品无寒士,形同虚设的九品中正制度,虽然经过科举变改,还是显得有些余力不足,若不是儒家之外,还有道、佛两家可以取士,这套科举恐怕早有人高调反对了。
不过,墨胜平常就与墨亦儒的交情不错,他还资助了不少银两给后者,此刻见他不言不语,似是受到了压迫,反而让出墨家特有的亮眼位置,对他报以赞许的微笑,墨亦儒这才豁然了一点。
“先请简荣公子先来,安碌公子次之,其他人稍等……”宣榜老者明显无视了墨亦儒,居然连区区名字都被折叠对待。
在前者眼里,就算墨亦儒暂时排名领先,可相差甚微,大可忽略不计,能够从儒道一飞冲天的人,要么就是排名前十的儒生,要么就是这些资产雄厚的官二代又或者世家。
没有人脉和关系网,便是名次再高,那也不过是门第的走狗。
大楚朝的极度稳定,造就了这所有的一切,宣榜老者来此,自然知道安家、简家是其中首屈一指的超级世家,便是简荣与安碌赋诗再差,也会被经手人巧妙修改,使得两人最终得以顺利保送。
简荣与安碌两人的诗赋,在放榜之前,就已联络了圣公做好,倒不是圣公的文才必定高人一截,只圣公的浩然正气绝胜过下贤者,评价诗赋,浩然正气的雄浑程度是其中的重要的指标。
这种代笔在暗底下向来流行,每一世家几乎都特设了几个席位来供奉着,简荣的出手还算平庸,到了安碌倒有点异峰突起的意味,却原来他的诗作是撷取了宋朝时的一位圣公——程颐的诗作《秋日》的末四句。
其中有几句绝佳:“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就诗作意思而言,以心为天的境界,汪洋如海,纵深之度极高。
宣榜老者看后轻轻颔首,大是惊叹,对安家的势力和魄力又加深了一重敬意,场下有许多都是修为不弱的贤者,惊慨之下,顿觉得有一股浩然正气细细漫过,满座皆是微惊!
要知道,在世家和名门形成世代的垄断后,像这种旷古绝今的儒家名作,往往初成草稿就被掠夺,以浩然正气为体魄,秘而不传,不过及到后世能催发几成原作者的功力,那就不得而知了。
是以,别说是这宣榜老者,便是现在的少数圣公,多半都以为原作者便是安碌,只因后者并不能将原气势尽数发挥,只占了句子浑成之便。
单这一首诗赋,已然打通了儒家与道家的隔阂,极得精髓又自成一体,显然是安家所收藏的绝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