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寅时半刻,李忘远抬头看看西悬的明月,手指轻叩灶台,数到第十下,才忙揭开锅盖,蒸汽顿起,他也不怕灶缘炙热,手指在耳畔使劲搓搓,又立马端起瓷碗急急进屋。床上,安沐青脸色惨白,头恹恹地斜靠在墙面,方才被那贱幽打伤,幸得百里晨及时相救,才不致血气逆行,营气逆乱,但也全身无力,酸痛异常。
“安爷爷和百里少侠正在院外详谈,待会我就去找七朵,你不要着急,”李忘远心下愧疚,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匙菜粥,轻声道:“趁热喝点粥吧,我的厨艺在蜀地可算……”
“不用了!七朵能感觉到危险,明早它自己就会回家的,”安沐青气虚恹恹:“倒是你!为何突然出现在我家!”
李忘远默默垂下手臂,良久才道:“那日,爷爷不是已经……”
“你根本就没病!”安沐青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忘远,见他无言以对,又缓缓说道:“李家迁往蜀地已有七八年了,说实话,若不是此次你突然出现,我根本不会记得村南酿酒李更不会想起你!李忘远!”
“安姑娘!”李忘远苦笑道:“自小,我便整日困于家中习字吟诗,原以为,这种墨香绕梁平淡静谧的日子最好不过,可那一天,一小姑娘,为了偷我家麦酒,竟躲进酒缸之内,当时我就在想世间竟有这样的女子……”
“我不比大家闺秀,你用不着这样讽刺……”安沐青打断道。
李忘远忙解释说:“不,不是讽刺。呵呵,那天,你一直没有爬出来,待我把爷爷支开才发现你居然醉倒在里面,睡梦中还脸带笑意,也就是从那刻起,我开始怀疑我那一成不变的生活……”
安沐青也被幼年的乐事逗笑,语气也缓和些许,笑道:“原来,那日是你送我回家的,我还以为世间真有酒仙呢。”
“安姑娘,从那以后只要见到你自由自在地在林间捉鸟,在河里抓鱼,只要看到你开心的笑颜,我才能感受到实实在在的生活,书中那些所谓的窈窕淑女、繁文缛节、清规戒律,都成了我的束缚!”
“呆子,不要再说了,”安沐青已然猜到他心中所想,打断道:“你忘不掉的只是那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感觉,因为你不曾拥有所以才难以释怀!”
李忘远笑着摇摇头,微微一笑:“不是的,如果只是一种感觉我不会到现在都难以放手,就算是到了蜀地,千万风情我也只喜欢……”
“好了!”安沐青不想再听下去,长长呼出一口气,才又说道:“曾经有个小孩,每天都会收到一个陌生人的糖果,有一天,陌生人忘记带糖果,他就站在小孩面前,可小孩却认不出那个每日给他美味的人,因为,一直以来,他看到的只是蜜糖而已,小孩从未曾了解过那个陌生人。我不过是让你看到了不一样的生活,那种自由那种随性是书中没有的,就像你平淡生活里的糖果,如果,我不曾带给你这种感觉或者我也被俗事牵绊终日忧思,你还会念念不忘吗?”
李忘远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他一直以为,这个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生气就生气的女孩肯定不会烦恼,不会悲伤,而此刻,他却不懂了,那个记忆中的女孩到底是什么样,难道真的是自己给自己编造的幻影吗?
“你走吧,你喜欢的只是那种感觉,而不是我,安沐青!”说罢,安沐青兀自闭上眼,满脸倦意衬得面容越发憔悴,连日来发生的事浮光般掠过脑海,竟泛起淡淡的忧思,也不过几日啊,怎觉得那平静快乐的时光好久不曾来过了,鼻尖微酸,睫毛轻动,一滴晶莹的泪珠划过脸颊,李忘远看得出神,良久,微微一笑,温柔地捂实被角才起身离开。
经过一夜的休养,安沐青恢复得差不多了,睡梦中一翻身忽觉身子被一重物压着,导致呼吸困难,可推又推不掉踢又踢不着,折腾半天终于下定决心睁开眼,只见七朵正七仰八叉地摊在安沐青肚子上憨憨大睡,此刻窗外暖光透过纱帘轻抚面庞,安沐青一伸懒腰顺势摊大饼般懒在床上,终于,一切又恢复平静了。
“青儿,青儿。”安怀竹在院子晒着太阳,懒洋洋地喊道。
安沐青正傻乐着,听罢也不顾熟睡的七朵,忙一翻身冲出去,连珠炮般地呼唤:“爷爷!爷爷!爷爷……”
“哎哟,我又不聋,傻丫头!”安怀竹乐呵呵道:“这下开心了?人家李忘远又回去了!”
“爷爷,你和他串通一气,哼!”安沐青嘟嘟嘴,忽想起百里晨,急忙问道:“那晨晨呢?”
“晨晨?哈哈,你才认识人家多久,就晨晨地叫……”安怀竹开怀大笑起来:“百里少侠和远儿一起去蜀地了。”
“走了啊?”
“也不知他们一路会遇着什么,罢了罢了,你和七朵快去收拾,咱们今日就搬家!”安怀竹看着一地碎花,怅然道。
“搬家?”安沐青喜不自胜:“哈哈,太好了,胖七朵,快起床啦!”说着,一边冲进里屋对七朵强拉硬拽。
一家人忙活了半日,也没收拾多少,安怀竹只让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必要的厨具火石药物等,其他的一律原封不动,甚至连门前的纸笼都不准摘下,安沐青明白,其实爷爷心里还是舍不得的。待到一切安排妥当,已是午时,安怀竹却不走村口,反而带着他俩走进了后山,安沐青还心有余悸,在后面与七朵紧紧挨着前行。
“爷爷,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安沐青不安道。
安怀竹也不搭话,只顾小心探路,再往前走可就到了青石板,安沐青忽然呼吸急促起来,这一辈子,她可不想再去那个鬼地方了,索性抱着路旁的大树耍起赖:“爷爷,你不说搬家吗?怎么还搬进深山老林了?我不要搬家了!”
“青儿,”安怀竹这才劝道:“有些事不得不告诉你,如今天下不安,昨日那只鬼怪初涉人间,不过是冰山一角啊,可……爷爷老了,怕护你不住啊!”
“爷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长安城好好的,天下怎会不安呢?”安沐青疑惑不已。
“你只管随我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安怀竹缓缓挪动身子,竟显得异常吃力,何时爷爷竟这样老了?看着爷爷佝偻的背脊,再回头看看渐行渐远的竹舍,安沐青只得依依不舍地继续赶路。
径旁杂草越发茂密,安沐青知道,在这草后就是百丈断崖,所以一路上总是小心翼翼,忽然,安怀竹却越过小路钻进草丛,吓得安沐青忙抓住他的衣襟,安怀竹却只挥手示意,继续往前,草越来越高,越来越密,渐渐地居然越过头顶几尺,从远处遥望,任谁都看不出这洋洋洒洒的“绿海”里会有人窜梭来去。该地微斜,普通人尚可顺着陡坡下行,只是此处野草繁茂,恰好遮住了地貌,再加上竹林草丛等景致与周围无异,所以也就不显得突兀,人走进去,宛如鱼儿游进了大海般。
安沐青心下感叹自然的刀斧神功,却也不免疑惑,爷爷怎么会知道这个秘径?又怎会如此熟悉这险峻的地势?但看安怀竹仍全神贯注地探路,便压下疑惑,紧紧跟随。
三人在茂林里蜿蜒前行,前方传来潺潺水声,看来,已至谷底了。乳色的迷雾布满幽谷,密不透风,似乎连空气都凝滞在这烟雾里。安沐青只觉得周身发麻,忽然,安怀竹踯躅不前,良久,他才指着前方铺着厚厚落叶的林地说道:“青儿,接下来的路必得一步不落地跟着,若我踩左边,你便也走左边,切不可差了分毫!”再三叮嘱后,安怀竹才死死握着安沐青,但又怕不妥,索性随手撕下衣角将两只手牢牢捆在一起,七朵见状自也乖乖地揪着安沐青衣角,三人就这样一步一停,万分谨慎地前行。
“青儿,此处看似平地,而在这落叶下,实是大大小小的地坑!”安怀竹一边领路,一边说道:“这里面满是毒瘴,若不小心陷入,别说人了,就算是昨日那妖怪,也回天乏术!”
安沐青听得心惊胆战,忙问道:“爷爷,那为何,你带我来此处?”
“这片峡谷算是我们最后的护身符了!”安怀竹悲叹道,言语间满是凄凉:“再过不久,咱们就到了!”
果然,不多时,三人便来至一低地,安怀竹抛开脚下的烂泥腐叶,竟出现一石板,上面布满曲折复杂的沟壑,只见安怀竹取出腰间竹筒,沿着其中一条沟壑缓缓倒入清水,良久,待到水流尽,竟听到“咔吱”一声,安怀竹再用力一扳石板,石板居然徐徐打开,好一处精妙密地!该洞地势隐蔽本就不易发觉,再加上棋出险招,与剧毒瘴气毗邻,鬼怪都不敢轻易靠近,谁还信居然有人敢藏身于此呢?
点亮烛盏,密洞内壁竟布满了藤蔓,密密麻麻丝丝相扣,宛如一张大网结结实实地裹住石壁,此处正处谷底,水源自是充足,但瘴气极重,居然生长有如此茂盛的植物,安沐青心下感叹,再往前,竟然立着两块牌位,安沐青忙藏在安怀竹身后,颤声问道:“爷爷,那是……”
安怀竹拉过安沐青,注视着牌位,沉声说道:“子然,青儿来看你了!”
安沐青惊得哑口无言,但闻安怀竹又道:“青儿,你父母亲的牌位,就藏于此啊!”
“可爷爷,爹爹不是重症不治……”
“我本想瞒你一辈子,可那日涧羽道长的一番话暗藏玄机本就让我不安,再加上昨夜的事,我就知道,我瞒不住也瞒不了了!”安怀竹哀叹道:“当年,子然可是长安城有名的才子,再加上佛学造诣颇深,所以总是门庭若市,那些大家隐士来长安必定与他促膝而谈,彻夜不眠……”
“难怪我一犯错爷爷就罚抄佛经,爷爷是想我也像爹爹那般吧。”安沐青语气怆然。
安怀竹笑着摇摇头,道:“万事皆有两面,子然因佛结识不少佛缘深厚的高人,却也因佛丢了性命啊……”
“啊!爷爷,父亲不是病入膏肓?”
安怀竹悲叹道:“当年佛印重现天地的谣言四起,异族就大肆虐杀佛法深厚之人,一夜之间,凡是谙熟佛义之人皆……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安沐青听到这四个字,心惊胆寒,竟连轮回转世的机会都丝毫不留,呵,在佛印面前鬼神都怕来世之说了。
“爷爷,爹爹……也在其中吧。”安沐青痛心入骨,没想到,自己的父母亲情竟是这样被夺走,就连奢望来世再续都渺无机会了。
“来,青儿,给你爹娘拜首,”安怀竹拉过安沐青,感叹道:“子然自知难逃一劫,早就建造了这个洞,当年,我们可是在这儿才捡回一条命啊!”
“爷爷,爹爹是怕连累我们,才……”
安怀竹摆摆手,道:“他心中所思,我何尝不知,子然为了却我们的后顾之忧,独自赴死……他是我儿啊!这钻心之痛透骨酸心!”安怀竹泣下如雨,深深看着安沐青:“可青儿,我也明白他作为儿子,作为父亲的忧虑啊!”
“爷爷……”安沐青柔声道,缓缓屈膝而拜,悲愁垂涕:“爹爹,青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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