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陆离留她在回心苑。她让青纹把那些缎子和棉花送来，索性在他的书房里缝缝补补起来。想要趁着还没进冬日，给没出生的孩子多做几双小鞋，和衣物。
他在书桌前看书、回复公函，神情依旧是严峻，偶尔瞟她几眼，见她一副慈爱的认真模样，忍不住轻轻扬起唇角，心里暖暖的。
不一会儿，他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张纸。她一瞧看，居然是他画的鞋面绣样，一只活灵活现的小虎，仰首摆尾，既威风又娇俏，站在栀子花丛间，似乎在嗅着花香。
她没忍住，捂着嘴低头笑了起来。
“怎么了？”他有一丝窘迫。
“这是王爷为孩儿画的鞋面吗？”她笑眼弯弯，仰起头看他。
“是。”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笑，以为是自己画的不好。
她接过来看，眼神里都是暖暖的爱和幸福感，想伸出手去细细抚摸，又怕墨迹未干，弄坏了他的心意。“好精致啊，妾身一定照着这个样子做。”
她心里欢喜，却又佯装起生气：“心有猛虎，细嗅花香。王爷就这么肯定是男孩儿吗？若是个女孩儿呢？”
笑意仿若是纯洁璀璨的星光，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很是明媚动人，她少有这样的娇俏神色。陆离的心暖融融的，神色温柔的说：“男女都好。”
他们相互依偎着，温馨地讨论着小虎的眼睛、鼻子、胡须分别用什么颜色的绣线。耳鬓厮磨，宛如这世间一对平凡的夫妻，期待着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窗外的风声呜咽，大得很。
室内却是一片温馨宁静，相思的头枕着陆离的臂弯，还拿着那幅绣样在静静的看。她的眼睛和唇角都含着藏不住的笑意，伸出手指沿着那些线条轻轻抚摸，她感觉到了幸福。
“当真这么稀奇吗？”陆离忍不住问道，居然有一些羞赧。
相思小心翼翼的将那张薄薄的宣纸放好，又转过身来抱住他的手臂。
“是啊，如若跟旁的人说威武不屈的七王爷居然亲自给孩儿画鞋面的绣样，又有谁会信呢？”她又想到那盅红鲷鱼汤，“妾身从来都没喝过那样做法的鱼汤，是王爷自己琢磨的吗？”
用淮山药和芡实已经足够精巧了，居然还用到樱叶、桑葚和雪梨？
陆离却是一顿，沉默良久后才答道：“我的母妃曾这么煲过。”
印象中，他极少提及自己的母妃，却完整又仔细的收藏了她很多的物什。相思记得在回心苑里有一个房间是常年锁着的，平日里不许别人进去，里面放的都是他的母妃——宁妃生平所爱的东西。有时候，他会把自己锁在里面一整天。每每进宫，他也都会去宁妃曾经的涉趣殿坐一坐。
“我的母妃，也爱栀子花。”他的口吻淡淡的，眼睛漆黑宛如深潭，却不像是寻常那般的沉静，反而泛着感情的波光粼粼。
他想起了他年少时每逢盛暑厌食，他的母妃便那样煲汤给他喝。
喜爱栀子花的女人，都是沉默而坚韧的。她的母妃便是那样温婉的女子，不争夺不喧嚣，在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后宫里，却不惹一丝尘埃，始终目光清净。
回忆缠绕着思念，揭开了他心中已经结痂的伤。他忽然心烦意乱起来，掀开被子起了身，去桌前倒茶水喝。他的眉头不自觉的深深锁起。洁白的月光落在他的身上，他的神色显得那么落寞，甚至透露出罕见的脆弱。
相思没有再问任何关于宁妃的话，她只是沉默的望着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陆离，有着寻常人的悲喜，会疼痛、有弱点，原来他不是没有心，他只是习惯了坚硬。而今晚，在他跟她说起自己的母妃时，他也剖开了内心给她看。他与她分享了真实的自己，她再一次深深地爱上了他。
“王妃。”回心苑的丫头进来给她行礼。
相思正靠着软榻照着陆离画的绣样缝着虎儿鞋，“怎么了？”
“太子殿下来给罗妃烧一炷香，已经在暖心亭了。”
听是太子，相思一愣：“王爷还没有回来吗？”
“还没有呢。”
相思放下针线，岂有太子驾到，王府却无人接见的道理？何况清者自清，她更不能因为王爷曾有疑心，便避而不见。
“青纹，扶我去暖心亭。”
再见太子，他仿若是瘦了。
穿着一袭月牙白，远远的望着她笑，笑靥明媚和煦，仿若是春日里的温泉水。相思的心也一下子变得暖暖的，不再有那些避嫌和警惕的心思。面对这样一个浑身上下都弥散着洁白仙气的人，仿若那些设防，都是亵渎。
她走至他面前，刚要行礼，便被太子扶住了手臂：“无须多礼，怎么又生份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她隆起的腹部，松开手：“何况七王嫂还有着身子。”
相思见他脸色有些苍白，想到之前灵隐寺遇刺之事，缓缓问道：“殿下近日可好？”
太子淡淡一笑，令人如沐春风：“前些日子一直卧病，这几日总算是好些了，所以来看看罗敷妹妹。不料王兄不在府中，还要有劳王嫂带路。”
相思看着他的脸，宛如美玉般的俊美，眼神犹如月光般温柔清凉，周身是淡淡的温暖桃花香，是天人一样纤尘不染的男子。
灵堂里，供着罗敷的灵位。上好的雪松木牌，莲花底座，四刻祥云，烫金隶书端正又肃穆的刻着：奉天淳佑乙丑年鉴楚王正妃东陵罗氏之位。
点燃三柱紫檀沉香，太子闭目，默默祝祷，又神色凝重的插入香坛内。他沉默的看着罗敷的灵牌，眼神清凉悲悯，犹如神祇在世。
相思见他脸色不好，最终忍不住，开口劝慰道：“殿下节哀。”
太子看着她，露出苍白的一笑，并未言语。
他不是执着于生死。生亦何欢，而死亦何惧呢？死亡也并不意味着完结，而是一场新的开始，所以并没有那么糟糕。他一直是信奉这些的，也看淡了人世的悲欢离合。他只是难过，他这胸无城府的小妹妹，还那么年轻，天真单纯，便这样不明不白的殁了。他更害怕的是，这一切的罪孽，皆是因为他的母后。
虽然桂嬷嬷和贺丘认了罪，他的母后也一直痛哭冤枉。可是深想，桂嬷嬷和贺丘又有什么过硬的理由，去劫持罗敷呢？可是，如若是为了打压七王兄，他知道他的母后一定狠的下心来，以罗敷为饵。可是他不敢，私心里更加的不愿意去做那样的推敲和设想。
所以他借着病，一再逃避。甚至还盼着自己的病，一直都不要好。
“先且告辞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太子淡淡的口吻。
他的语气和眼睛都很温柔，却又透露出一种难以言述的苍白和忧郁。他此时的神色，让相思不免忧心起来。她的内心深处，其实一直是与他亲近的。
“殿下留步。”相思忙说，“青纹，去慢香堂把那本《昭忠录》拿来。”
那本书是他赠给她的。他送来的那三本《越辞》《荆传》《昭忠录》，她都已经能够倒背如流了。在她嫁入王府，最孤单和卑微的时候，是这三本书给予了她无法替代的心灵慰藉。
他也一直是这样温暖的人。
在她还只是相府一个没有倚仗的小丫头的时候，他便对她极好。在灵隐寺山巅的桃花下，教她认字。笑容清澈、眼神温暖，对她愚蠢和幼稚的问题，不厌其烦；每每当她妄自菲薄之时，便给她莫大的鼓励和安慰。人世间，又哪里有这样纯白温暖、无欲无求的人？一点架子都没有，对待花草蜂蝶皆心存善念，始终相信众生平等。那时候的她，竟然一心以为他是那山巅的桃花仙人。她更是怎么都想不到，他是当朝太子。
“小姐。”不一会儿，青纹已经捧着那本书回到了灵堂。虽然青纹不解，但是相信相思这么做，必是有所思量。
相思笑起来样子，其实很好看。
她小心的翻开书页，里面居然夹着一朵桃花，已经风干成笺。一香红瓣入书心。
她递过去给他看，眼睛亮晶晶的，仿若是天上的星星。
“桃花？”太子不解，疑惑的抬起头看着她。
“这是泱国的桃花。”相思巧笑倩兮，“随王爷从逻些回朝，曾路过胶口。胶口离泱国仅一河之隔。这朵桃花，便是随着水流漂来的。”
“你便做成了书笺吗？”太子问道。
“是啊。”相思浅笑，“记得殿下曾经说过，最想要看到的便是泱国的桃花。”
太子闻言，终于开怀。苍白如纸的脸上也一下子有了血色，他的眼睛里光华流转，语气中透着静静欢喜：“所以说，是特意送给我的？”
看着他温暖的笑靥，相思的心也跟着暖和了起来，点了点头：“是啊。”
二人这一笑，终于不再像之前那么拘礼。气氛也变得柔缓和睦了许多。
那一朵桃花让太子的心扉暖暖的，也暂时抛开了俗世间的诸多烦恼。太子是当真一点架子都没有，与她探讨起《昭忠录》里的人物和治世之道。二人都很开怀，皆有知己之感。他们仿若不在王府，而是回到了五年前，回到了灵隐寺的山巅上，山下还飘着鹅毛大雪，山上的桃花却早早的开了。这个人世间的冷，近不了他们的身，人世间的尘，也落不入他们的眼。冰雪桃花。
时间仿若是指缝间的沙砾。不知不觉，暮鼓已经响起。
“原来已经这么晚了。”太子望向天外，又转过来静静的看着她的脸，似有不舍：“今日实在是太辛苦你了。我要回宫了，日后有机会，会再带些好书来给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他的口吻仿若是兄长，温柔的一笑便站起来，要走。
“殿下。”相思脱口而出，又有一丝迟疑。
“怎么了？”太子回过身来，看着她。远处的落日仿若是着了火般通红，映衬着天际的云彩也都五彩斑斓，甚是好看。
“相思冒昧，想向殿下打听一个人。”虽然觉得不妥，她还是忍不住开口。毕竟他是唯一一个她可以信赖的人。而且她内心深处知道，即便她说了大逆不道的话，太子也断然不会为难她。
“你想打听谁？”
“宁妃娘娘。”
太子有些微怔，很快又恢复了淡淡的笑容：“宁妃娘娘是七王兄的生母。生性清净，曾被父王夸赞人淡如菊。是有修为的女子。”他有些抱歉的看着她棕褐色的眼睛，“宁妃娘娘似乎是失足落水而殁，那时候我的年纪尚小，知道的也并不是很多。”
相思若有所思。
“七王兄并不喜欢别人谈论他的生母，以后切莫再问了。”他好心提醒道。
相思露出感激的笑容。
太子的身影镶嵌在落日的余晖中，红光映照着雪白的长袍，宛如燃烧起了熊熊的火焰，是风华绝代的璧人。他的笑容和煦如春水，却恍惚的荡漾出浅浅的忧伤涟漪。她向他打听宁妃，是为了更了解七王兄吧？一个人，只有心里有那个人的时候，才会对他充满好奇。
她已经爱上他了。
“殿下，请上轿辇。”随从和侍卫看到太子出来，连忙下跪叩礼。太子却心不在焉的摇了摇头，一个人继续往前走。
他难道不应该高兴吗？为什么心里会这么酸楚？她心爱的人，是她的夫君、是孩子的父亲，这样她才会过得开心。他应该为她高兴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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