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斗转星移,罗正卿长成面目英俊,身材硕长的翩翩少年。今天,他一放学又一头扎进书房看书去了。这学期是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距离考大学只有三个多月的时间了,他正处于厉兵秣马阶段。原本,他是准备报考美专的,而且在绘画上投入了大量时间和精力。如今,他改变了志向,准备投考医科大学,所以时间对于他就显得格外紧张了。
罗宗孝在儿子的职业选择方面起了相当大的作用。他认为,“绘画”仅仅作为儿子的业余爱好还是可以的,但选为终身职业他不赞同,用他的话说:一个国家能出几个画家?那种东西只是给少数人欣赏的,没有实用价值,它太虚渺,离生活太远。而医道则不然,医生能治病救人,是人人离不了的行业。所以他说服儿子学医。他希望儿子比他有出息,他一直就有一个心愿,那就是让儿子接受系统的大学教育,即便他省吃俭用也要供儿子念大学,成为一名西医,尤其是外科医生,以弥补他中医内科的不足。他还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儿子,那就是:父子携手,创办一所医院。罗正卿被父亲的诚挚,被他的宏图大志所打动,所以他才改弦更张。
徐忆兰已经念初一了,功课不重,回到家很快就把作业完成。收拾好书包,又抓过毛线衣来织,只差两只袖口未收口,她急于织好,想穿出去让家里人看看,她喜欢听他们的夸奖。忆兰确实心灵手巧,她把家里的一些零碎毛线归归拢织出一件绚丽多彩的毛线衣,她也很会搭配颜色,一道蓝,一道白,一道粉,一道黄配得和谐漂亮。毛衣织好,她马上穿上,美滋滋地来到厅堂,见文秀淑正在庭院收衣裳,她一蹦一跳地过去:“妈妈,”她唤了一声。文秀淑见忆兰身着的漂亮毛衣,眼睛一亮:“都穿上啦。”“妈妈,你看好看么?”“好看,我们的忆兰长得水灵灵的穿什么都好看。唔,”文秀淑打量忆兰身上的毛衣“转过身,让我看看后面。”徐忆兰听话地转过身去,又转回身来。文秀淑看出了毛病??:“织的蛮好,只是领口底下的两行收的太快了些,所以领口不太圆,不过不要紧,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下次织要注意啦。”“嗳,那么我把领口重新织一下吧。”“不要重新织了,挺麻烦的。”“不麻烦。”“也好,凡事做得圆满,这个脾气妈妈喜欢。”
母女两个收下衣服一同回到厅堂,一起折叠衣服:“妈妈,正卿哥哥回来了么?”“回来了,在他房里看书呢。”文秀淑很感触地又说:“一晃儿子都要考大学啦。他真要考到外地去,我们家就要冷清了。”
母女俩人正说着话,后花园里传来铜环击门鼓的脆响。“是谁呀?”文秀淑侧耳倾听。“兴许是伯伯,我去看看。”徐忆兰说罢跑了出去。后门一开,出现在门口的果真是罗宗孝。“伯伯回来啦。”徐忆兰亲热地唤了一声。
罗宗孝心不在焉地应着,径直往里走。在他身后是阿明,还有一个乡下装束的女孩,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这个女孩忆兰从来都没见过,她只是愣愣地望着他们行色匆匆的背影,直至消失在屋子里。
文秀淑已叠好衣裳,见丈夫回来,笑嘻嘻地招呼道:“回来啦,到哪儿去啦?”她见丈夫领回一个陌生姑娘,便疑惑地望着丈夫,等着他解释。而罗宗孝则表情漠然,似乎并不理会妻子探询的目光。阿明有些不自在了,对那姑娘说:“快叫太太。”姑娘扭捏地向文秀淑行了个礼,叫道:“太太。”“好啦,不要客气。”文秀淑目光中的疑惑更浓了。“我妹妹阿桃,是来看我的。”阿明对女主人说。文秀淑淡淡地笑笑,没说什么。
罗宗孝始终没有解释一句,反倒有些不耐烦:“走吧。”他对阿明吩咐一句后,自顾自地朝外走。
他这是什么意思嚒,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谁得罪他啦?文秀淑心里好气闷,惶惑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丈夫的背影,直到消失在中宅。
罗宗孝的反常表现已有一段时间了。前一阵儿,他忽然变得忧心忡忡,少言寡语,最近几日和阿明忙出忙进的,常常顾不上出诊,也不坐堂,店铺里的事全落在阿根一个人身上,文秀淑还要常常过去帮忙,真弄不懂他们主仆俩忙些什么名堂?今天他和阿明到乡下弄了个小姑娘回来,事先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如果是阿明的妹妹难道还用他去接?究竟他要做什么?文秀淑疑窦丛生,她很感不安。
第二天,罗宗孝带着阿明、阿桃又出门去了。以后阿桃便不再露面,阿明后来也不大出去了,罗宗孝则依然如故,三天两头往外跑。家里倒还平静,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慢慢地文秀淑也就习以为常了。
罗正卿一门心思地温习功课,对父亲的变化毫无察觉,直到有一天,他去国立上海医学院参加升学考试回来,家里发生了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那天早晨,由于夜里下了场雨,空气格外清新,后花园里的花草树木经过雨水洗涤变得更加葱郁多姿,丝丝芳香从各色花蕊中溢出,满园飘香。罗正卿是头天傍晚时分才回来的。由于连日的辛苦,他只是大致对父母谈了谈考试的情况,便回房休息了,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八点多钟才醒来。经过一夜的酣睡,他浑身又充满了活力。起床后,和往日一样,先到后花园里练套拳脚,然后才洗漱,用早餐。
由于无事可做,他又想起了绘画。到房里取出他的画具重新回到后花园。他见忆兰坐在凉亭栏板上专心地绣花,就上前搭讪:“绣什么呐?是不是又绣报晓雄鸡呀?”他和她开玩笑。
记得徐忆兰初来罗家时,曾经兴冲冲地拿出她绣的报晓雄鸡的绣件让罗正卿欣赏。那时,她刚七岁,初学刺绣,可想而知她绣的报晓雄鸡是什么样子了。罗正卿当时也是个小孩子,一看到她绣的物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忆兰还洋洋自得地一个劲追问:“你说像不像呀?”她是准备接受夸奖的。不料罗正卿卖着关子说“我看像。。。。。。”“像什么?像什么?”忆兰问得还挺急。罗正卿慢慢悠悠地说:“像只泼皮公鸡。”这一下引得忆兰的嘴撅得老高。以后罗正卿见徐忆兰绣花,常爱用这个“典故”逗她。
听到罗正卿又在逗自己,徐忆兰假装生气:“去,去。”她侧过身不理他。“嗬,”罗正卿凑过去看,“这回绣的是牡丹呵,花中皇后,漂亮。”“不用你夸我。”忆兰嘴上这么说,脸上却绽开了笑容。她见罗正卿拿的画夹画笔,说道:“正卿哥哥,你这么喜欢绘画应该当个画家才好哩。”“不当画家也可以绘画嘛。”说着罗正卿坐在忆兰的旁边。“那倒是的,”忆兰绣了两针,停下手,歪着头看罗正卿,兴奋地说:“你要考上了大学,以后你就是西医,伯伯是中医,那么我生病就不用发愁了。”“傻丫头,还是不要生病的好。”见忆兰天真可爱的样子,罗正卿笑了,“喂,忆兰你长大了准备做什么?”“我当个护士你说好么?”“好啊,你当护士,我们将来真能开办医院啦。”
正当他们聊得起劲,一对黄鹂娓婉的鸣叫引起了他们的注意。罗正卿饶有兴致地模仿着和它们对歌。徐忆兰很想从自己口中也能吹出好听的调调来,她曾不止一次求正卿哥哥教她吹口哨,私下里也偷偷练习过。现在看到罗正卿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她很羡慕,很想在他面前也露一手,或者给他一个惊奇就更好了。罗正卿已注意到忆兰跃跃欲试的样子怂恿道:“学会了就吹嘛,这怕什么呀。”“我还没学会呢,”徐忆兰扭捏地连声说,“我还没学会呢。”“没关系,试试看。”徐忆兰受到鼓励下决心要吹了。她微微地噘起了嘴唇,作好预备动作,她打算和正卿哥哥一样毫不费力地把曲调吹出来。她首先把气运到口腔,然后轻轻地把气吹出来,可是并没有发出声来,她再一次地运气,这一次比上次用了劲,声音倒是出来了,但毫不动听,还呼呼漏风。“挺好,挺好。”听到罗正卿的夸奖,她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树上的鸟“忽啦”一声飞走了。徐忆兰望着远去的鸟儿不悦地说:“你骗我,连鸟儿都不爱听。”“不是的,它们肚子饿了,找食去了。”
果然那对鸟儿在草地上捉虫吃呢。忆兰的窘态慢慢消失:“我去采栀子花来给你穿个花球好不好?”她又高兴起来,不等罗正卿答话,便去了花丛。
罗正卿注视着忆兰的一举一动,他迅速地拿起笔在画纸上“刷刷”地画起来。当徐忆兰兜着一手帕栀子花回到凉亭时,他的一幅人物速写已经完成。
“正卿哥哥你画的什么?”徐忆兰把花放在栏板上凑过去看。罗正卿把画夹递给她。徐忆兰一眼认出画上的人物是自己,她仔细端详着,然后故意说:“画上的人比我好看”,她注视对方的反应,希望他能反驳她。“是么?”罗正卿从忆兰手里接过画夹,看一眼画像,瞟一眼忆兰,故作惊讶地说:“我的模特貌不出众,是我画走了样,唉,只能算不及格啦。”“谁让你画我的,以后不要画好啦。”说着徐忆兰反倒眉开眼笑。
“叽叽喳喳的,这么开心呀。”文秀淑一只胳膊挽了个装满脏衣裳的竹篮,一手提了个棒槌走过来。“妈妈,”徐忆兰快步迎上去,“给我,我来洗。”说着她去夺文秀淑手里的篮子。母女俩人一同出了后门到码头上去洗衣裳。文秀淑管洗,徐忆兰管投,很快就把衣服洗好,正准备回家,就听见卖香瓜的吆喝声。徐忆兰站定朝吆喝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叶装满黄橙橙,金灿灿香瓜的小舟向她们划来。
“太太买瓜吗?”农民向她们兜售他的香瓜。“多少铜钿一斤?”文秀淑问。“便宜唻,一个铜板两斤,太太买点尝尝,保管又香又甜,吃了还想吃。”“听你说得好,我们就买点。”“我的瓜就是好嚒。”农民把小舟贴向码头。
文秀淑母女蹲下身去够香瓜,一只只地拿到鼻前闻闻,香味浓郁的是好瓜。四个铜板一共称了六只。她们就势在河里洗了洗,放进洗净的衣服上,高高兴兴地回家了。一进后院,徐忆兰乐滋滋地朝正在作画的罗正卿喊,“正卿哥哥,买香瓜啦。”
罗正卿到底还是个孩子,一听说有香瓜吃,顾不上作画跑了过来:“买了几个?”“喏,你看呀。”徐忆兰把篮子提高一点让他看。“嗬,真好。”罗正卿伸手便去拿。“真馋。。。。。。”文秀淑轻轻打掉儿子的手,“洗了手再吃。”
进了厅堂,文秀淑把一个香瓜切成几瓣放进盘里对儿子说:“给你爸爸送过去,”然后又拿出两只,“给阿根阿明尝尝。”“我来拿。”忆兰接过两只香瓜和罗正卿一起穿过通廊来到店铺。从后门到店堂,见两位伙计正为客人抓药,他们站在一旁等了会儿,等客人离去,罗正卿问:“生意蛮好嚒。”“上午好些,下午就清淡多了。”阿根回答。罗正卿又问:“我爸爸在么?”
“刚刚出去,”阿明见少爷手中的盘子笑道,“给老爷送香瓜来啦。”“还有你们的呢。”忆兰把手中的香瓜一个一个塞进伙计们的手里。东西虽不值什么,但两位伙计还是挺高兴,他们把主家平日对他们的种种好处连在了一起,连声道谢:“老爷,太太总是惦记我们,谢谢他们。”
罗正卿进了父亲的诊室,把盘子放在桌上后,坐在父亲的位置上。几个月来为了准备功课,很少有时间和父亲相聚。昨天从上海回来疲劳的很,没顾上和父亲多说会儿话。现在,他特别想等父亲回来,和他好好聊聊。
这时,从外面大摇大摆走进三个短衣打扮的人。他们既不求医,也不抓药,个个气势汹汹地瞪视店里的伙计,摆出一副寻衅斗狠的架势。徐忆兰从未见过如此凶神恶煞般的人,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两位伙计也大吃一惊,不过他们没有慌乱,仍然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静观事态发展。
只见为首的一个晃着膀子走到柜台前,霸气十足地朝阿明发话:“把这个盒子给我拿来。”他指着橱上的一只抽斗。“先生,你要多少?我给你秤。”阿明陪着笑脸小心地说。“秤你娘格x,拿过来。”来人口吐脏字命令道。阿明强压窜上来的火气,为难地看了一眼阿根。阿根见来者不善,怕把事情闹大,他微微点点头,示意阿明作出让步。阿明理会了师兄的意思,把药抽斗拿出来放到柜台上。
那人看都不看一眼,抓起一把,往空中一扬嚷道:“假药,假药,你们店里卖假药。”另外两人也起哄嚷嚷:“这是爿黑店,黑店,老子要敲掉你们这爿黑店。。。。。。”说着果真动起手来,掀桌子,踢板凳,推翻花架,打碎花盆,把柜台上的东西全都胡噜到地上。
“你们要干什么?!”阿根阿明见来人动手毁东西急了,出来阻拦,并吃了他们的拳脚。
罗正卿听到店堂里的动静不对,急忙跑出来,看到自家的伙计和三个流里流气的人撕扯在一起,地上狼藉一片,他皱緊了眉头。打量着三个仍在无理取闹的男人。从他们外形面目、衣着打扮、神态举止,以及那些虚张声势的叫骂声判断,他们是一伙市井无赖。只见一人仍在一把一把往空中扔着草药,嘴里念念有词:“黑店卖假药。。。。。。”正当那人要往地上扔抽斗时,罗正卿一个箭步跨上去,用手一档,强压怒火,语气平和地说:“我是这家少爷,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不要胡闹!”罗正卿的一对剑眉往上挑了挑,眼里露出咄咄逼人的光芒。
罗正卿的出现使那人为之一怔,他看着眼前这位一脸正气的男孩,竟然无言以对,几秒钟后他又恢复了一脸的无赖相:“谁跟你个毛小子说,把你老子叫出来。”“我父亲不在,有什么事尽管对我说。”“对你说个屁呀。”那人说罢仰起脸哈哈大笑,然后又大喊大叫:“我们就要捣掉你们的这爿黑店!让你们害人!让你们害人!”他挥舞着胳臂,唾沫星子溅了罗正卿一脸。罗正卿不由地后退一步,避开臭哄哄的唾沫星子:“我们店的声望一直很好,说卖假药害人的事就离谱了。”“你还敢不认帐,你们店毒死了人,我们是来找你们算账的。”另外两人跳过来围攻罗正卿。“说话要有证据。如果你们所说是事实的话,那么事情就严重啦,应该上报官府,我们等着官府来查办。你们几个就请出吧。”罗正卿几句柔中见刚的话说得那三人哑口无言。为首的那人自觉栽了面子要动武。他冷不丁出拳直捣罗正卿的胸口。罗正卿很灵敏,躲过飞来的拳头。那人见拳头落了空,恼羞成怒,直向罗正卿扑来。罗正卿就势来了个扫荡腿,让那人吃了个嘴啃泥。其他两个无赖见自己的同伙吃了亏,一起向罗正卿扑来。这时的罗正卿真正动了怒,把自己所学的拳脚统统派上了用场。他躲过一个,接住另一个手腕,这么一拧,一搡,把那人也推了出去。虽说他年纪尚小,但正值年少气壮,到了这一刻他什么也不顾了。“少爷,少爷,请息怒。”阿根阿明前来劝阻,实则帮少爷动手打。
文秀淑正准备去厨房烧饭,听到“咚咚咚咚”的脚步声,见忆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她问道:“出什么事啦?这么急?”“妈妈,。。。。。。不好啦。。。。。。”忆兰脸色苍白,慌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用手指向背后,“不晓得从哪里来了三个人,他。。。。。。他们正在前。。。。。。前面闹呢。”“怎么会呢,是不是因为言语不周伤了人家?”“不是的,他们说我们卖假药,嘴里不干不净的骂人,还动手打人。”
文秀淑更觉诧异:“怎么会有这等事?”说着和忆兰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店里。只见店堂里一片乌烟瘴气。自己的儿子和伙计正和那几个人打在一起。她的眉头皱紧。再大的事也应该尽量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总这么打下去不是办法。见那三人衣衫不整,无非是想在这儿诈几个铜钿用用,破些财把他们打发走算了。这么一想,文秀淑对自己的儿子和伙计喝道:“还不快歇手,为什么与客人无礼?”她故意倒过来说,为了息事宁人。
罗正卿见母亲来了,他推开无赖,跳到一边,阿明阿根也只是招架,不再还手。那几个人见人家不与自己对打,自觉无趣也就歇了手。
文秀淑很有威严地对那三人说:“各位兄弟,我家少爷年少气盛,你们不要和他一般见识,”见那三人愣愣地望着自己,趁机又说:“我们和你们没有恩怨,请你们谅解我们吧。”见那三人梗着脖子不卖帐的样子赶紧又说,“这样吧,你们辛苦了一趟。。。。。。”她转向阿根,“送三位每人两块银元,买点水酒吃吃吧。”
阿根取出银元,给了为首那一个。那人接过钱自然高兴,向同伙一呶嘴,三人大摇大摆地走出店铺。
无赖们走了,大家都松了口气。望着狼藉一片的店铺,文秀淑哭丧着脸说:“这是怎么回事嚒?我们家没得罪什么人呀!”罗正卿若有所思地说道:“这几个人好像不是本地人,口音不对。”“那么他们到我们店里来闹,到底为了哪一宗?”文秀淑更为不解。“猜不出来,”罗正卿摆摆头,然后又说:“看样子他们可能是被什么人雇来的打手。”“好像是这样,为什么他们一拿了铜钿就走,说明他们本人和我们并无冤仇,那么谁是主谋呢?”文秀淑望望伙计们,见他们垂首不语,便说:“阿根,把店归置归置,”又对阿明说,“快去把老爷找回来。”
下午三点多钟,罗宗孝终于露面,他是回来和妻子商量事情的,因为事关重大擅自做主不大好,不管怎么说,还是应该征求征求妻子的意见,即便她不愿意,他以为,和她打了招呼,自己就占了理。他急于要把这件事圆满解决,要知道,这是封存在他心头多年的夙愿啊!
进了月亮门,一眼看到文秀淑正在庭院翻晒菜干。罗宗孝故意咳了一声,径直地往屋里走。文秀淑一直都在等丈夫回来,想把上午店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他,让他想一想,都得罪了什么人,及早有个防范。一听到丈夫的声音,马上回身望,见丈夫的纺绸长衫被汗水浸湿贴在脊背上。“回来啦。”文秀淑照例客客气气地迎上去,接过他手中的小皮箱,跟在他身后进了厅堂:“宗孝,上午店里。。。。。。”她迫不及待地想把店里发生的事告诉他,话还没说完,罗宗孝扬扬手阻止她说下去。他一定知道了,文秀淑把话咽了回去。“孩子们呢?”罗宗孝还是一副洒脱的样子。“在花园里看书呐。”心想,他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呢?文秀淑还想对丈夫再说点什么,继而又把话咽了回去。罗宗孝脱去长衫,把它挂在衣架上,接过妻子递过来的凉毛巾檫着脸。见丈夫的白色衣衫潮湿湿的,文秀淑说:“我去拿身衣衫给你换换吧。”“不用,一会儿就干了。”“这些日子都在忙些啥呀?”文秀淑还是忍不住试探地问。“嗯,是有事情。”见妻子打探他的事,罗宗孝想就势向她和盘托出他想做的事。他把毛巾还给文秀淑,然后坐在太师椅上休息,见文秀淑挂好了毛巾,便指指茶几另一头的椅子对妻子说:“你坐下,我有事找你商量。”文秀淑顺从地走过来坐下,见丈夫脸色冷峻,没敢追问,只得耐心地等待他开口。罗宗孝避开妻子那双探究的目光,低着头,玩弄着手里的折扇。他一会儿,手腕一抖,折扇“啪”地展开,一会儿又“忽啦”一下合上,反反复复。“秀淑。。。。。。”罗宗孝看了一眼妻子,接着说,“几个月前我碰到了舒畅女。。。。。。”文秀淑听到这个名字不由一怔,很快,她恢复常态,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罗宗孝又说:“当时,我都没有认出她,你想象不出她是什么样子。。。。。。”他故意卖关子,想等妻子追问。然而文秀淑却丝毫没有兴趣,只是“嗯”地应承一下,并不追问。见妻子不问,罗宗孝只得自说自话地接着往下说:“她瘦得不得了,你知道么,这么多年她一直受她男人虐待。。。。。。她太惨了。”他还想着她呢。文秀淑很不痛快,脱口而出:“那是人家夫妻的事。。。。。。”话说到一半,突然收住。后半句的话已明白无误地表达出来,那就是:人家夫妻的事,关你何干。妻子的心思罗宗孝当然清楚,但是他还是装出浑然不晓的样子继续着他的话题:“她的爹娘已经没有了,娘家自然就容不得她了。”文秀淑低头不语,她弄不清丈夫为何要对她说这些,他的用意何在?“她要再在李家住下去,她的命就要保不住了!唉!”罗宗孝叹息一声后又说,“她只有脱离李家,才能逃条活路,不过得要有人帮她。”文秀淑猛地抬起头,警觉地注视着罗宗孝。
这一次,罗宗孝却丝毫不躲避妻子的目光,他语气坚定地说:“我想帮助她。”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一下,目光变得散乱起来,许久许久他又说:“李培安一直都在报复她,姿意地践踏她。。。。。。”见丈夫表现出的痛苦神情,文秀淑对他有了一丝同情,她问道:“那么你怎么帮她呢?”“我想给她筹一笔款子,帮她了结和李培安的婚姻。”“姓李的是这么好打发的么?上。。。。。。”文秀淑看了一眼丈夫试探地说下去,“。。。。。。上一次,他就敲了你一笔,这一回,他能善罢甘休?”“所以就得筹一大笔钱嘛。”“我们家哪儿有钱呐,少了不顶用,多了,到哪儿去弄呀!即便弄到了,拿什么去还?”文秀淑越说越来气。“我想把家里的几亩田卖掉。”
“什么!你要卖祖业产?!”文秀淑再也压不住火气责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罗宗孝毫不示弱地回答:“我就是要帮她,我有这个义务!”妻子的这种态度是他预料之中的,他并不吃惊,“我知道你不会同意,但是实在没有办法,要让舒畅女有条活路,必须这样。”“你。。。。。。你。。。。。。”文秀淑腾地从坐位上站起来,“祖上留下的只有这么几亩地了,你想把它败光不成?!”“为了救人命,卖了也值得。”罗宗孝看都不看妻子一眼。“你既然有了打算为什么还要问我?”文秀淑气得脸色发白,声音发抖。“你是罗家主妇,不与你招呼一声,我便失礼。”罗宗孝实话实说。“那么我不同意呢?”“你阻拦不了我。”罗宗孝狠狠地瞪了妻子一眼。“你。。。。。。你。。。。。。你欺人太甚!”文秀淑实在忍不住心头的委屈,泪水扑簌簌地洒满衣襟。她恼怒地瞪着丈夫,“爸爸,妈妈都不在了,你现在可以做主了是不是?”她的语气里满含嘲讽,“你拿我当成什么啦?!你拿我当成什么啦?!”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几个月来,丈夫忙出忙进的原因所在。她被激怒了,一反常态地拉开架势和丈夫评理。
文秀淑是不幸的,她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埋下了不幸的根苗。在他们貌似和睦的夫妻关系中,始终隐藏着难言的苦衷。“和睦”是做给别人看的,苦衷却非得自己吞咽不可。多年来,她一直都在做一位温顺贤淑、克勤克俭的主妇,忍耐着悲苦委屈。她一直都在企盼丈夫能够忘记舒畅女,与自己过正常的夫妻生活。。。。。。然而,一切都已落空。此时,她胸臆之中涌动的是一阵阵的痛苦,一阵阵的悲伤,她再也不能做到温顺与恭良。她的情感,她的自尊受到的伤害,她感到凄凉无比。她已顾不上许多,冲着罗宗孝嚷了起来。她要对他发泄,她要对他发泄积郁在心头二十年之久的愤恨,她嚷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我哪里不好?!为什么就是不能称你的心?你说呀!天呐!我作了什么孽哟!。。。。。。”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
后花园里,罗正卿和徐忆兰正在树荫下看书。忆兰忽然惊觉地一怔,她放下书:“正卿哥哥,你听,有人在哭。”“别管人家,看你的书。”
这时,又有哭声传来,罗正卿也听到了,同时一愣:“是妈妈。”那哭声是从自家后宅传出来的,他听到母亲的声音。他一跃而起,大步流星往厅堂而去,徐忆兰紧跟其后。罗正卿刚跨进门槛,还未转过屏风,就听到了父亲的声音。他不想贸然闯入,于是止住脚步,转过头对后面的徐忆兰比划了个“嘘”的动作。
厅堂里,文秀淑仍在哭诉:“我是罗家明媒正娶来的,是你结发妻子,你拍拍良心,你这么多年是怎么对待我的?!”“你还要我怎么对待你!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罗宗孝对妻子的哭闹很恼火。“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死心呵!还一门心思地惦念着她啊!你想想看,你对得起我么?我哪一点比她差?!哪一点?!”
罗宗孝垂下了头,平心而论,文秀淑各个方面确实不差,朋友们还羡慕过他,说他艳福不浅娶了个好老婆。可是他就是对她爱不起来,就是忘不了舒畅女。
“你还想为她卖田地!亏你想得出来!你是不是还想把她娶过来呀?”“你说的是什么话,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把她接到家里来,只是为了救她一命!”“哼,说的好听,你心里想什么我还不清楚?讲给别人听听,她是你什么人?用得着你来救她的命?!”罗宗孝一时无言以对,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对妻子的不依不饶,他非常恼火,他还是压了压火气,尽量温和地说:“她的处境确实很惨,她的弟弟不会管她,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如果她不彻底脱离李家,是会死的!”“她的处境惨呀不惨的只是听你一人在说。”“不信,你可以了解么。”文秀淑冷冷地看了一眼丈夫:“我有必要了解么!告诉你,为她卖祖业产,我不会答应。”“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这件事由不得你!”罗宗孝终于压不住火,变得蛮横起来。
看到丈夫蛮横无理的样子,文秀淑伤心地垂下了头,她实在拿不出更好的武器与丈夫对抗,她知道丈夫和她商量只是走走过场而已。只是她咽不下这口气:“儿子已经长大了,这件事你应该征求征求儿子的意见。”她搬出儿子对抗他。“岂有此理!我是一家之主,家里的事我说了算数,用不着问儿子。”罗宗孝接着又说:“实话告诉你,为了畅女我什么都可以牺牲。别说几亩田,就是要我的命,我也给她!”说罢,罗宗孝用眼睛挑衅似的盯着文秀淑。
丈夫终于在她面前揭掉温文尔雅的面纱,他的脸铁青的可怕,眼里露出两道刺人的目光。文秀淑不寒而栗。
男人一旦为了某种事豁出去,女人纵然有天大的本领也改变不了他!何况文秀淑呢!她伤心地伏在茶几上呜呜地哭开了。
父母的对话,罗正卿听得一清二楚。从这场争吵中,他终于解开了父母长期以来貌合神离的疑团。父亲为何长期与母亲分居?为何总是闷闷不乐?母亲为何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哭泣?原因都是因为那个舒畅女。罗正卿深深地同情母亲,对于父母之间的隔阂,作为一个儿子却爱莫能助,他深感遗憾。当他看到父亲对母亲发怒、吼叫,他再也无法充当局外人了,他冲到父亲跟前,愠怒地盯着父亲,喊了句:“你为什么欺负妈妈?!”
儿子的突然出现,使罗宗孝吃了一惊,面对儿子的指责,他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歉疚似的望着儿子,目光中透出的是哀伤和苦涩。他低下头,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文秀淑渐渐停止哭泣,她感觉出事情的严重性。她认为今天上午来闹事的,一定是李家所派,她记起那几个人的南京口音。那么说来,丈夫几个月中的忙出忙进,都是为了舒畅女啰,如果是,那么李家为何直到今天才来闹事?其中是否还有其他隐情?文秀淑疑虑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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