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这里曾是台北市郊,所谓“市郊”已名存实亡了。过去那一望无垠的稻田,一畦畦碧绿的菜地、一条条潺潺的小溪;那些空旷的荒野、一丛丛的灌木、幽幽的小径;还有那些土丘、那些平凡的公路,已被现代化城市所湮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着城市的拓展,原有的那条南北指向的公路已变为終日川流不息的高速公路,它宽阔、雄伟、笔直地向前方延伸。
高速公路的东面是一片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繁华的商业大街;西侧则聚居着一批军政要员、社会名流、以及资产雄厚的实业家。这里没有高楼大厦而是造型各异的别墅式住宅:有哥德式的建筑风格、西班牙式的庭院造型,还有古色古香的亭台楼阁。
在这豪华住宅区的北面依旧保留着一片郁郁葱葱的果园,这里恬静质朴而多彩多姿。从一条小路拐进去便有一块紫檀木牌匾赫然映入眼帘,上面是两个隶书体的金色大字“憩园”。举目望去依稀可见掩隐在浓荫中的庭院楼屋。待到近处,看到两座红砖绿顶的西式小楼,房屋小巧而别致。
庭院外耸立着几株硕壮的凤凰木,羽毛状的叶片密匝匝地缀满枝头像一把把遮阳的大伞煞是好看。庭院内植有山茶花、九里香、玫瑰还有许多叫不出名来的花草。
在这庭院的左侧有一碧池塘呈椭圆形,好似一块明镜鑲嵌在绿荫之中。池塘四周均布着株株圆形树冠的橄榄树,枝条柔韧、细叶葱茏令人赏心悦目。不远处伫着一棵古老的大榕树,仰面望去,只见枝桠虬劲,树冠遮天蔽日地铺张开来甚为壮观。
池塘西面由香蕉园、柑桔园、桃园、枇杷园连成一片。
憩园恬静质朴,它是这喧杂纷乱大都市的一片净土,是一处难得的世外桃源。
公元1980年10月中旬一个周末的下午,这天,天高而洁净,几朵白云在湛蓝色的空中缓缓游移,清风中挟带着缕缕花香令人向往,令人陶醉!
此时,从庭院里走出一位上了年纪的男子,手持鱼竿朝池塘走来,他身材伟岸,步履稳健,但似乎显得有些沉重。从他那依然明亮的眸子深处隐隐露出一丝痛楚的光。他的神态,他的举止步伐依然显示出昔日军人的英姿。虽然他脸上的肌肉已经松弛,但是他那方正的脸庞,宽阔饱满的前庭,笔直的鼻梁,紧抿着的嘴巴处处显示出他还是那么英俊,那么帅气十足。
他就是憩园的主人—罗正卿。
罗正卿来到池塘边,随手把渔具鱼食放在地上,然后在一块光洁的石板上坐下,他没有立即开始垂钓,而是从夹克衫的衣袋里摸出一盒“万宝路”来,取出一支香烟衔在嘴里,微微地努起嘴巴凑近打火机狠狠地吸了一口。他就这样一支接一支地吸着,蹙紧眉头思考着什么,不时长长吁口气,看来他心里很乱,似乎有难言的苦衷折磨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嘴唇麻木,便把手中的香烟捻灭。迟疑了一阵后,他才开始着手把鱼食挂在鱼钩上,然后甩入池塘。他默默地坐着,一双失神的眼睛木然地凝视着水面。
当夕阳落到了树梢背后,当紫色的暮霭缓缓地向这里合拢而来时,他仍呆呆地坐在那里,双目仍空落落地凝视着水面,以至身旁站立一位妇人他也全然不知。
这是位年近六旬的妇人,长得端庄高雅,高挑的身材上着一套淡青色的西装套裙,人长得颇丰腴,身段依然很美,染过的黑色发卷洒落在白皙的脖梗上。她依然按年轻人的梳妆打扮着自己。由于她很注意形体锻炼,保养得又精心,因此老年妇女的特征在她身上还没有全部暴露出来。此妇人名叫童曼芹是罗正卿现在的夫人。
看到鱼漂在一沉一浮地动,显然鱼已上钩。童曼芹望望丈夫,看到他那副失神阴郁的神情,她的心情不免又沉重起来。丈夫本是个性格开朗很有幽默感的人,可是,这一阵子以来,他变得沉默寡言,脸上时而阴时而晴,弄得童曼芹无所适从。
看到丈夫仍闷闷不乐,她的眉头不易觉察地皱了皱,很快,她变为笑脸:“正卿”她轻柔地唤着丈夫,“正卿”她尽量用快活的语调对丈夫说:“你看,鱼已经咬钩了!”
罗正卿听到妻子在跟他说话,他的思绪回到了现实:“喔,喔,”他忙不迭地拉起鱼竿,一条鲫鱼被曳出了水面。
“好大的一条鱼哟!“童曼芹高兴地说。
罗正卿一面摘下扑愣愣打挺的鱼,同时露出了喜色:“拿回去做碗鱼汤吧。”他折了条橄榄枝把鱼穿好后递给了妻子。
童曼芹笑呵呵地接过鱼,委婉地说:“晚饭又多了个菜”,说罢,她瞟了一眼丈夫补充道,“晚饭都做好了”。
“是么,都这么晚啦?”罗正卿如梦方醒一般,他仰脸看看天色,尔后对妻子笑笑:“不知不觉的啊!”
童曼芹对丈夫点点头,一手提鱼,一手挽着丈夫。罗正卿随着妻子一同向着住所走去。进了庭院,罗正卿望了望迎面那座悄无人声的楼房问道:“岱山他们还没有回来?”
“可能他们不回来了,玉贞的母亲病了。”
“喔”罗正卿应了一声,他们朝自己的那小楼走去。
王岱山是罗正卿当年的勤务兵,也是他的救命恩人。1949年初,他们随军队一同撤退到了台湾,在台湾的几十年中,他们始终在一起,关系融洽亲如手足。
到了住所,推门而入,罗正卿把渔具放进了储藏室,童曼芹径直进厨房。
这座房子的底层是客厅,地面上铺的是本色柚木地板,四壁鑲着乳白色护板墙。墙壁上悬挂着几幅油画和水彩画,其中一幅女主人早年的肖像格外引人注目。客厅里除去一组沙发外没有更多的陈设,因此显得宽敞明亮。茶几上的花瓶里几枝白色玫瑰散发出阵阵浓郁的花香。厨房和饭厅设在后面,底层还设有一间客房。在客厅的右侧是楼梯,楼上有间若大的书房,几只书橱沿墙而立,书房正中放置一张宽大的条案,这是罗正卿夫妇绘画写字所用,窗前,面对面地摆着两张写字台。
从书房可进入卧室,里面是两张考究的席梦思软床,床脚安放着小小的轱辘,即可合二为一,又可一分为二,是合是分要看主人的兴致而定了。两张床头柜上分别是两盏乳白色的台灯,整个房子布置得简洁明快,高雅中透出朴素。
用罢晚餐,夫妇俩回到客厅休息,童曼芹泡了两杯茶,把其中一杯放在丈夫面前的茶几上说道:“这是岱山送来的,说是西湖的龙井,你尝尝味道怎样?”话一出口顿觉失言,因为平时她绝少在丈夫面前提及“大陆”两字,以及与大陆相关的名词,尤其近来,这些字眼她是绝对不在丈夫面前提及的。
最近一,二年来,台湾及大陆,那些失散多年的亲人们通过各种渠道正悄悄地相互寻找着,有些已经取得了联系。不过,人们都是持谨慎态度,不敢有半点造次。对此,童曼芹有所耳闻。最近丈夫心事重重,闷闷不乐的原因是否与此有关?童曼芹这么猜测着。她深知丈夫仍挂念留在大陆的妻儿老小,她体味得到丈夫心里的痛苦,但是她不清楚丈夫对此事持何种态度?作何种打算?她只得等待,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见丈夫默默饮着茶,并未理会她刚才的话,童曼芹略略放下了心。见丈夫茶杯里的茶水所剩不多,便问:“还添点吗?”罗正卿望了她一眼笑笑:“一会儿再添吧”。他把茶杯放在茶几上。
“听听音乐怎样?”童曼芹试探着问。
罗正卿点点头。
童曼芹站起来走到音响前,挑了盘磁带放入音响里,音乐声骤然而起。这是首旋律优美的“桑塔露西亚”舞曲。童曼芹和罗正卿都喜欢音乐,俩人的思绪渐渐溶进音乐里,一切烦恼随之而去。听着听着罗正卿的情绪变得好起来,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对妻子做了个“请”的姿势。童曼芹抿嘴一笑,款款地迎向丈夫,夫妇俩开始翩翩起舞,他们的舞步很熟练,舞姿也很美。
这盘磁带全部是舞曲,跳着,跳着,他们放慢了舞步,无论是“快三”还是“快四”他们都按慢步来跳,他们依偎在一起慢慢地踱着踱着。他们完全陶醉了,陶醉在音乐之中。
与此同时,地球西半部的纽约正是周日的上午。
在曼哈顿w112街的一套公寓里,一位叫王学勤的青年端着三明治和牛奶从厨房来到起居室。他是王岱山的儿子,现在哥伦比亚大学念硕士研究生。
起居室里另一青年正伏案写着什么。王学勤对那青年说:“大佑,又在用功呐?”
“没有,我给母亲写封信。”那个叫大佑的青年抬起脸来对王学勤笑笑解释着。他已经写好了信,正准备往信封上写地址。
“我也想家了,得给老爸、老妈挂个电话了。”王学勤把早餐放到桌上。
“你的祖籍是台湾么?”大佑问。
“母亲是,父亲是49年随军队到的台湾。”王学勤说罢,坐下来准备吃早餐。
不料,他无意中的一句话却在大佑心中起了波澜,他的那根心弦被拨动了,发出凄婉苍凉的乐章,一只握笔的手须臾间变得沉甸甸。何不请他帮忙?他自问,可是,这是件很麻烦的事情,开口求人家总有些不好意思,他似乎还没有积攒起足够的勇气。但是这件事总是要求人的,不敢开口怎么能行?他踌躇着思考着,终于从他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学。。。。。。”然后便又无声无息了。
王学勤见大佑神情反常,欲言又止的样子,很奇怪,便问:“有事吗?”
“。。。。。。唔,唔。。。。。。没,没有。。。。。。”大佑显得很窘,尴尬地笑笑,那种恳求期盼的神色掩饰不住地从他的双眸中流露出来。
“大佑,你好像有心事?”王学勤把嘴里的牛奶咽下后说。
大佑点了点头,他终于鼓足了勇气说:“对不起,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他的声音低沉透出一种悲凉的气息。
“帮忙?”王学勤对大佑突如其来提出的要求显然感到意外,不过他马上诚恳地说:“只要我能办得到,一定效力!”
“谢谢!”大佑的喉节上下动了动,“我想请你父亲帮我打听一下我父亲的下落。”说罢,他神色黯然地喃喃自语:“不知他还在不在世上?”
“你父亲在哪儿?你们什么时候失去的联系?”王学勤同情地望着大佑。
“可能在台湾,他是49年去的。”
“喔,”王学勤的心情似乎受感染似的也变得沉重起来,他沉思片刻后说:“最好请我大伯伯帮忙,他的朋友多,联系面广。”
“好,好的。”大佑感激地连连点着头。
“我一会儿就往台北挂电话,最好由你跟他说。”
“嗳”大佑面露喜色,“我可以先去趟邮局吗?”他问。
“等接线员接通电话需要一段时间,你要快去快回。”王学勤表示同意。
时间对于他们来说实在太宝贵了,大佑就是想利用这段空档出去办点事情。
“铃、铃。。。。。。”电话铃一阵紧似一阵地响起来。
“正卿,有电话。”童曼芹对罗正卿说。他们停下了舞步。罗正卿去接电话,童曼芹关掉音响,音乐声嘎然而止。
客厅里回响着罗正卿的声音:“喂,我是罗正卿。”他用手捂住话筒侧身对妻子说:“美国来的。”
电话里传来了王学勤的声音:“大伯伯,我是王学勤啊,你和大伯母都好吗?”
“挺好,谢谢你,你身体怎样?学习紧张吗?”
“我身体挺好,学习很紧张,不过一切都适应了,请大伯伯放心。”王学勤接着又说:“我现在和大陆来的一位同学同住一套公寓,我们相处得很好。”
“是吗,那就好,”罗正卿接着又问:“大陆也有人在哥伦比亚大学念书的?”
“是的,他是通过cuspea考试被哥伦比亚大学录取的博士研究生,他是从大陆众多优秀物理学研究生中挑选出来的。他人挺好,脑子极聪明。”说到这儿,王学勤变了话题,“大伯伯,我们平时都很忙,没有太多的时间一起聊天,可是当我听到他父亲也在台湾时,当我得知他们至今仍未取得联系时,我很同情他们,大伯伯,我想请你帮帮他们的忙,。。。。。。”片刻停顿后,王学勤又说:“你认识的人多,所以我想请你帮他打听他父亲的消息。”
当罗正卿听说大陆的一个青年要找父亲,他的心不自禁地为之一动,他一下想到了自己,想到自己的妻儿老小也在大陆,他那握着话筒的手不由地加重了力量,心跳的频率也加快了。
又听到王学勤在说:“大伯伯,你如果有办法的话一定要帮他打听打听噢!”
学勤是个多么善良的孩子噢!罗正卿心里这么想:“好的。”他爽快地答应。
王学勤又说:“我想让我的同学直接和你谈,这样能够说得更清楚些。”
过了会,话筒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这声音通过海底电缆清晰地传来,“大伯伯,”电话里的青年也称呼罗正卿为大伯伯。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没关系,听说你跟学勤相处得很好,我很高兴。”
一番客套之后,言归正传。
罗正卿问:“听说你父亲也在台湾,他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何年何月来的台湾?以前在哪里供职?请你详细地告诉我,这样我才便于去打听。”
“嗯”大佑应了一声后说,“以前父亲对我来说像个猜不透的谜,最近两年才对他有所了解,他的名字叫罗正卿。”
“请你再说一遍他的名字”当罗正卿听到有人与他同姓同名时,他的心一下子缩紧了。
“他叫罗正卿,是黄埔军校第八期学员。”地球另一头仍然是大佑那低沉的声音,这个声音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击着罗正卿的心,使他喘气都发生了困难,他那紧握话筒的手死命握着,以至手心里渗出了汗水。他的头轰地一下,脑子里变得一片苍白,他闭上眼睛,身体无力地靠在墙上。
“喂,喂。。。。。。”听筒里传来那低沉的声音。
“我听着呢,请你告诉我,你家里还有什么人,都叫什么名字,现在是个什么状况?”罗正卿打起精神继续问道。
“我叫罗大佑,是1949年4月出生的,徐忆兰是我的母亲,罗天佑是我的哥哥。。。。。。”
当罗正卿听到“徐忆兰”这三个字后,他失神了,喃喃自语:“徐---忆---兰。。。。。。”他的声音颤抖了,要知道,这个名字埋在心里已有三十二年了!多么漫长的三十二年哟!他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悲痛,动情地呼唤着:“忆兰----忆兰---”听筒从他手里脱落下来,吊在电话线上荡来荡去。他感到一阵眩晕,赶忙扶住墙,并且把头抵在墙上,他无法克制自己的感情,他觉得心里好痛好痛,他的泪水涌了出来。
站在一旁的童曼芹看到这个场面,她起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当她看到丈夫动情地呼唤一个女人名字时,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听筒里隐隐约约地传来急切的“喂、喂”声。童曼芹拿起话筒说道:“对不起,请等一等。”放下了话筒又去扶丈夫:“正卿!请你安静,请你静一静!”她轻声细语地说着,并心痛地用手去抚挲着丈夫的后背,她的双眸也蒙上了一层雾水。她的心情是复杂的,她既同情丈夫的遭遇,又担心自己的美满生活被人打搅,她的脸上荡出一种复杂的表情。见丈夫安静了些,她凑近他试探地问:“找到家里人啦?”
罗正卿没有看她,目光直视那只话筒,他的思绪凝结在了儿子身上。没有错,他就是我的儿子,一切都是吻合的,他肯定着。他从裤袋里摸出一块手帕擦擦眼睛,然后重新拿起话筒。他百感交集一时竟然不知从何说起。他定了定神,然后对着话筒断断续续地说:“大佑。。。。。。我不知道如何对你说,不过,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你就是我的小儿子!”
“你就是我的父亲?我就是你的儿子?”罗大佑吃惊地问,语气里满是疑惑和惊讶。大概他在想:怎么会这么巧呢,他就是我的爸爸?我那不曾谋面的父亲?!
是的,我就是你要找的罗正卿。罗正卿努力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我是黄埔军校第八期学员,我母亲叫文秀淑、我妻子叫徐忆兰、我女儿名叫罗伊星、儿子叫罗天佑。。。。。。”
大佑认真地听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他的喉咙哽住了,他万分激动地唤着:“爸爸,爸爸啊!”他是那么地动容,以至于久久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大佑,大佑,”他听到话筒里传来父亲的声音,父亲苍老哽咽的话语使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
“家里好么?妈妈好吗?”罗正卿问。
“家里挺好,妈妈也挺好。”
“好婆还健在么?”罗正卿又问。
“好婆?好婆---已在1954年就去世了。”
罗正卿得知母亲早已去世,心里很难过,沉默了好半天又继续问道:“你姐姐呢?天佑呢?他们的情况怎样?”罗正卿急于了解亲人们的一切。要知道,他已有三十二年未得到家里人的一点点消息了,他们被隔绝开来,仿佛被隔绝在两个世界里。
这是多么漫长的岁月啊!今天竟然这么巧,使得这对从未谋面的父子在电话中相认了。相隔数万里,一个在地球东部;一个在地球西部,通过海底电缆交谈着,他们并不生疏,他们百感交集,他们的心同时被一股暖流激荡着。
“哥哥挺好,姐---姐。。。。。。”大佑一时语塞。
“伊星怎么样?你姐姐怎么样?”罗正卿听儿子谈起伊星来口气有些躲躲闪闪,两只手下意识地抓紧话筒。
“姐---姐,”大佑仍有些口吃。不能告诉爸爸,起码暂时不能告诉他,想到这儿,大佑有意朗朗地说:“姐姐也挺好!”
听到女儿也挺好,罗正卿那一颗悬在喉咙口的心才放了下来。
此时,大佑脑子里忽然间有些发懵,仿佛置身于梦幻之中,一切来得太突然,毫无思想准备,以至失去了真实的感觉。“难道这是真的么?他就是我的爸爸?”大佑不自禁地叨叨出来。
罗正卿听到大佑再一次地质疑,他便再一次地肯定着:“是的,孩子,黄埔军校第八期学员中只有我一个叫罗正卿的,一切都是吻合的,没有错的。”罗正卿深深地喘了口气又说:“我是民国38年2月初撤退到台湾的,你母亲是4月份的预产期,可惜我没见到过你!”说到这儿,罗正卿感到一阵辛酸,泪水像启开了一道闸门般地滚滚而落。
听到父亲再一次地向他解释,听到父亲所说的和他所知道的完全吻合时,大佑激情满怀,他动情地喊着:“爸爸---爸爸---”细细算来父亲离家已近三十二年,自己也快三十二岁了。从小长到大只是看到别人有爸爸,而他没有;只是听到别人能亲亲热热地唤爸爸,而自己却不能呼唤;别人有爸爸的疼爱与呵护,而自己仍然没有!“爸爸”这两个字对他来说是何等的神圣!何等的亲切!他又是何等的羡慕啊!此时,喜从天降,他找到了父亲,从此他也有父亲了,他也能堂堂正正大声地呼唤他的父亲了!
他想起了母亲,想起母亲一生中所受的苦难;他想起了哥哥,想到了哥哥一生中所受的挫折;想到了自己所有的委屈,他的心像是被什麽重物挤压似的,感到心痛难忍,终于呜呜地痛哭起。来。堂堂的小伙子,此时变得异常脆弱。人非草木,被隔绝了几十年的骨肉亲情一旦有幸相认,谁会无动于衷呢?
罗正卿听到话筒里传来儿子的哭声,忍不住也痛哭流涕。这时父子分别在地球的两端,一个在东半球的台北;一个在西半球的纽约。他们的哭声通过海底电缆传入对方的耳膜,他们哭得悲惨。父亲的哭声引得儿子更为悲伤;儿子的哭声使得父亲更为动容。他们就这样一边流泪一边交谈着。
三十多年的阻绝没有使得父子亲情感到陌生,反而使他们更加怀念对方、更加爱怜对方、更加渴望能够相见、能够团聚。
“爸爸,你快想办法回家去吧!妈妈好想你啊!你快回家吧!快些回家看看妈妈吧!”大佑哭着恳求父亲。
听到儿子这么一说,罗正卿竟然沉默了,竟然不知如何作答。凭心而论,他怎么不想回家呢?回家是他几十年梦寐以求的呀!但是,但是回去后是否会有危险?他不得不有所顾虑,他心有余悸。
大佑反复恳求父亲早些回家,然而没有立即得到父亲的答复,他警觉起来:“爸爸,你怎么不说话?”说罢,大佑也开始沉默不语,他等待父亲有个明确的答复,他开始急躁起来。
“大佑,我非常想回家,我想你们呀!但是我不知道回去后会不会有麻烦?”
哦,原来爸爸有这方面的顾虑,大佑反倒觉得轻松了些:“现在大陆实行开放政策,政治气氛也较宽松,你不必担心,不会有麻烦的。”
“好,好,我会去考虑的。”罗正卿的顾虑当然不会仅仅这些,此地难道就没有麻烦了么?他心里很慌,当然有些情况是不便在电话里说的,于是他把话题岔开,开始询问儿子在纽约学习生活情况。
大佑是在政治空气浓厚的氛围中长大,他的政治嗅觉自然也较灵敏,对于父亲的心思他已有所领悟。他不再追问父亲回大陆探亲之事,只是随着父亲的询问把自己在美国学习情况一五一十地向父亲禀报。
千言万语总会告一段落,这对父子终于结束了第一次的交谈。
罗正卿放下电话后,疲惫地靠在墙上,“唉----”他仰天长叹一声,他的心仍激荡不已,喃喃地呼唤着:“大佑----大佑----我的儿子。”同时,在他脑海里不知不觉地浮现出一组镜头,那是他与妻子告别时的一组镜头:妻子挺着笨重的身孕跌跌撞撞地从楼上奔下来;他忍住泪水大步流星地走出自家大门,迅速地钻进停在门口的吉普车,“彭”地一声,车门关上了。他从反光镜中看到妻子泪流满面地奔出大门,张开双臂追赶着汽车。妻子那张痛苦绝望的脸庞从此刻在了他的心头,使他一回忆起来便痛苦难耐----他的心都碎了。
平日里他不敢去触动深埋在心底的篇篇记忆。此时,那些图片却像走马灯似的跃出脑海,搅得他痛苦不堪。当年在妻子肚里的胎儿已经长大成人,刚刚还跟自己通了电话。他深感欠妻儿的太多太多!他实在是对不起他们啊!听大佑说:他们两年前就开始托人打听他的下落,但是没有打听到。而自己呢?并没有努力探寻他们的下落,想念他们是真实的,然而行动上却迟缓了一步。当陆续听说:某某与大陆亲人取得了联系;某某取道香港与亲人见了一面等等消息后,他的心被触动了。从客观上讲,目前海峡两岸仍处在隔绝状态之下,但是从1976年以后大陆逐步奉行了开放政策,许多有亲属在海外的大陆人可以不受任何限制地寻找着自己的亲人。虽然台湾方面仍严禁与大陆发生联系,但是台湾毕竟是开放型的社会,台湾人可以有许多机会和渠道间接地与大陆亲人取得联系,虽然这要冒一定的风险,但是这种机会毕竟是存在的。在这一方面罗正卿显然没有多下功夫。刚刚与小儿子取得了联系,他才猛然觉悟。他感到内疚,感到惭愧。
他垂着头无力地往楼上走,童曼芹赶过来扶住了他,被他甩开。他心里烦得很,没有闲心去理她,他从未对她有过如此这般的冷淡,而今天他却这样做了。他一步步地迈上楼梯,他感到双腿无力,于是伸出手来扶住栏杆,借助手臂的力量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童曼芹小心翼翼地跟在丈夫身后,她显得无所适从,平日里她很任性,常常会在丈夫面前撒个娇,耍个性子,当然丈夫很娇惯她,很谦让她。童曼芹是个很乖巧的女人,每当看到丈夫真正地动了气,或是有了忧愁的时候,她是决不任性的,而是变得格外的温柔,因为她非常非常爱她的丈夫不愿看到丈夫痛苦。
罗正卿上楼进了书房,坐在了写字台前的转椅里,肘臂撑着桌面,头深深埋在手掌里。他的心很乱很乱,他要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许久许久都没动一下。长时间的沉默过后,他的脑子仍是乱糟糟的。虽说与儿子取得了联系,这本是件喜事,是件值得庆幸的事,然而喜事是在他所料不及的情况下突然来临的,反而使他陷入迷茫,跌入悲痛的回忆里。
室内一片沉寂,沉寂得令人心悸。罗正卿一言不发地坐着,许久许久都没有变换姿势。
童曼芹被丈夫的沉默寡言、被丈夫的阴郁神情震动了。想当初,是她执拗地闯入他的生活,如今,他是否后悔?是否会怪罪于她?她望着他惶惶不安起来。她为丈夫端来一杯茶,她挨近丈夫柔声细语地说:“正卿,喝口水吧。”她看到丈夫的身体略略地动了一下,“正卿,喝水么?”童曼芹仍轻声慢语地问。罗正卿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随即又垂了下去。童曼芹见丈夫的眼神透出的是缕缕苦涩,并无怪罪她的意思,她的心才稍稍平静了下来。“正卿,你应该高兴呀!”童曼芹试探地说了一句后马上收住口,她不敢多说一句,生怕哪句说的不周引起丈夫的不悦。
罗正卿把手放了下来,眉头略微舒展了些。童曼芹觉得自己劝慰丈夫的话已见成效,便继续说:“正卿,我们都老了,需要情绪稳定,为了健康,千万要克制自己的感情喔!”
罗正卿朝她微微一笑:“曼芹,我心里很乱,我想独自呆一会儿,你不要陪我,快去睡吧。”
童曼芹不放心地望望丈夫,然后上前抱住他的肩膀柔声地在他耳畔说:“答应我,不要太激动、不要太悲伤好吗?”
罗正卿点点头侧过脸来对妻子笑笑,同样温和地说:“我知道了,去吧,去睡吧。”
童曼芹听话地进了卧室。
罗正卿目送妻子走进卧室后,他站了起来,在书房里来来回回地走动着,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激荡的情绪。他走到画案前站住,取出一张宣纸铺在桌面上,顺手把一块白玉镇尺压在宣纸一角,顺手又取过一块放在手掌里摩挲着,他在思考是画?还是写?他把镇尺压在了宣纸另一角,他的手仍微微地抖动着。写字、绘画能消除心中杂念,能使他心平如镜,他常常陶醉于其中。他往砚台里倒了少许水,用墨慢慢地研着研着,见墨汁粘稠后,他开始提笔蘸墨,此时有种不可遏制的冲动使他毅然落笔。毛笔在他指间舞动,他的心、他的情,一并凝结在笔端,他用草书体挥毫写下了苏轼的诗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写着写着他觉得头脑昏涨,两臂无力,他写不下去了,便放下毛笔。
夜已经很深很深,他却毫无睡意,原本宽敞的书房忽然间变得如此狭窄局促,他觉得憋闷,便下楼,走到了院子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天地间被浓浓的雾霭笼罩着,浓雾像蚕丝一般劈头盖脑地企图把人裹住,罗正卿下意识地挥动了一下手臂企图挣扎。手臂依旧活动自如,完全不必有被缚住的恐惧,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在这夜阑人静之时,他独自走在小路上。夜色被浓雾渲染得愈加空寥、愈加漠然、愈加闭锁,抬头向天凝望,没有明月、没有星星,路灯洇在浓雾中隐约地闪烁着模模糊糊昏黄的光晕;路旁的树木扑朔迷离,仿佛离他很远很远。他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这条小路他走了几十年了,此刻对他来说,一切都变得生疏了。
我要回家!陡然间从他心底里迸发出一声激昂的呼喊,我要回家!声声呼唤不可遏制,这是他的心声,是深藏了三十二年的心声啊!他想到了妻子忆兰,想到了孩子们,他心里翻滚着难以平复的热浪。走到了小路尽头,他止住了脚步,失神地伫立在那里,一时间竟然不知向何处而去。
我在哪儿?哦!这是台北。我到这里有多久?啊!快三十二年了呀!多么漫长的三十二年哟!多么遥远的三十二年!
“我要回家“这一意念一经出现便无法摆脱它,遥遥无期的归程总算有了盼头。要想办法,要想办法回去。他的脑子清醒了许多,并开始盘算起来,开始设想种种方式来实现他回大陆的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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