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三年年正月初二,母亲和怡静入宫来照顾我生产,皇上说,本该让母亲过完年再过来的,可父亲却早早请旨进宫,这样,一则能让母亲陪我在宫里过个年,二则我已有八个月,若是过完年再进宫还要再等十几天,于我也是不好的。
早上起床后,为了让母亲见到我最美的一面,我特意穿戴整齐,坐在寝殿等待。
很快,珮歆和锦墨引了母亲和怡静进来。母亲一见到我立刻俯身行礼:“妾身镇国公慕容临风之妻东方氏参见宁贵人,愿贵人吉祥!”
我忙命珮歆和锦墨将母亲扶起来:“母亲这是做什么?折煞女儿了!”
母亲道:“小主若不让妾身行这个礼,小主怕是要落人口实了!进宫来,该有的礼数自然是不能少的。”
我知道母亲话中所指,笑着道:“还是母亲思虑周全!”说完,又让珮歆扶母亲坐好,唤来诗婷上茶,将一众宫人遣了出去。
怡静走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道:“长姐,静儿想你了!”
我摸着她的头道:“长姐也想静儿啊,静儿可长高了呢!”
怡静道:“静儿长大了,自然长高了!”
母亲道:“小主如今已怀有八个月的身孕,可有不适的症状?”
我道:“旁的倒没什么,就是害喜害得厉害!”
母亲道:“那小主近来饮食和睡眠可还好?”
我摸摸肚子:“早起进的还香,到了中午便有些困乏,午膳吃得不是很多,午睡也比平常更久了些,晚膳用得多,只是到了夜里又饿了,还要再加宵夜。母亲要在宫里照顾我近两个月,倒要麻烦母亲了!”
母亲拉过我的手道:“母女俩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为娘只是担心你的身子。”
这时,诗婷将小厨房新做的点心和茶端了上来,我亲自给母亲和娆沁各倒了一杯:“这是江南道润州上贡的“金山翠芽”,母亲尝尝如何?”
母亲喝了一口道:“嗯,茶味醇厚,果然是好茶!”
怡静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对我说:“长姐,这茶真好喝,还有没有?”
“静儿!”母亲道,“怎么能这么无礼?这可是宫里,你以为是在府里,由得你胡闹惯了?再这样,母亲就命人把你送回家了!”
怡静一听要回家,忙拉住我的手道:“长姐,静儿不想离开你,你就让静儿在宫里陪你嘛!”
我拍拍她的手道:“那你可要乖乖听母亲的话!”转而母亲道:“母亲,静儿小儿心性,您就别怪她了,女儿也希望儿能在宫里陪着女儿。”
母亲看着我,叹了口气:“罢了,这丫头,在家中有你父亲惯着,进宫来又有你这个长姐惯着,我想管教都不得啊!”
我一听,笑道:“静儿还小,若是拘束了反倒不好。再说这延禧宫里,除了我和堂姐之外,其他的也都是自己人,没必要拘束!”
母亲道:“是没必要拘束,但该有的规矩还是不能少,小主若这么惯着静儿,恐怕会让旁人抓着把柄!”
我明白母亲的小心谨慎,不好意思地笑道:“母亲教诲的是,静儿在宫里要好好听母亲的话,知道吗?”
怡静乖巧地笑道:“是,静儿一定乖乖听话!”
我见她如此懂事,也知道我在宫里,家中的父母也能有女儿承欢膝下,尽得天伦,便也会心地笑了。
“长姐!”怡静指着我的肚子问道:“真的有个小孩子在长姐肚子里吗?”
我和母亲一听,都被她的天真无邪给逗笑了,便轻抚着小腹道:“是啊,现在大约已经长出手和脚了,再有一段时间就要出来了!”说到此处,我内心洋溢着初为人母的喜悦。良久,我又笑着道:“静儿也是从母亲肚子里出来的!”
“那,长姐也是吗?”怡静又问道。
“长姐……”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看向母亲。母亲给了我一记温柔的眼神,我心底泛起一丝暖意,轻抚着怡静的头发道:“对啊,长姐和静儿都是从母亲肚子里出来的!”
看着怡静,我不禁感慨:这么小的人儿,纯洁得就像一张白纸。我一直在想,若我的孩子是个公主,我希望她也能有静儿一般纯洁的心境,不会被卷入内宫之争之中,我会用我的一切来疼爱她、保护她、教育她,让她成为羡煞全天下女子的最幸福的公主。
这一日晚膳用完后,我和母亲在寝殿为我未出世的孩儿绣着肚兜,怡静在外面和锦墨、诗婷她们玩。
我看着母亲娴熟的手艺,不禁赞叹不已:“母亲的手艺真好,日后我的孩儿能穿上外祖母亲手绣的肚兜,真是好福气呢!”
母亲道:“我怀第一个女儿时,就绣了不少,可惜后来用上多少,后来怀着静儿又绣的很多,这么快就要给外孙绣了”
我笑吟吟地道:“母亲别觉得快,再过几年,静儿的孩子也要母亲绣了!”
母亲佯怒道:“静儿才多大?你这嘴上可是越来越没有分寸了!”
我含笑:“女儿不过是怄母亲一笑罢了,母亲也要生气吗?”
母亲点点我的鼻子道:“你呀!”复又压低声音道:“我来时你父亲让我问你,可是想好了对付武氏的办法?”
武氏一族在前朝十分嚣张跋扈,皇上几欲除之,却又碍于太后阻止而不得,朝中武氏宗族的地位已经快要越过几个王爷去了。因此当年叔父将我送出后与父亲、伯父、皇上、以及宰相上官大人一起,在前朝和后宫,建立关系网,最大程度地压制武氏的势力。而礼部侍郎佟武等人,也是武氏一族在朝中的幕僚,皆因太后做主而得选入宫中,因而太后会把佟贵人、邱常在、文贵人安排入宫与武妃同住永和宫,这也就是日前武妃将佟贵人和邱常在迁到咸福宫皇上没拦着的原因。
我略微沉吟:“武妃不过是个草包,要除她还不是举手之劳?文贵人的孩子已被我除去,武妃吃了个哑巴亏,连佟贵人和邱常在都被迁去咸福宫了。母亲且回去转告父亲,叫他不必担心,后宫不只有我,还有堂姐和小慧。”
母亲颔首:“嗯,你很聪明,难怪狄阁老会将你……”说到这,母亲给我使了个眼色,我也会意,再不多言。
傍晚,母亲和怡静回房休息后,我独自在寝殿读着《诗经》。发髻松散开来,只簪了一支“水泽木兰”,身上盖了一个猩猩毛的毯子防止着凉。不觉间,翻到了《式微》一诗。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我读着读着,不自觉地望向窗外,喃喃道:“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声音乍然响起,我回过神来,循声望去,见他正一脸淡笑:“朕才几日没来,爱妃就想朕了?”
我忙起身准备行礼,却被他一把按住:“身子不方便就别动,当心磕着!”
我笑道:“谢皇上!”
他道:“这几日你母亲在宫里照顾你可还好?”
我道:“有母亲照顾臣妾自然是惯的,还要多谢皇上的恩典呢!”
他坐在我身边,把我搂在怀里道:“这原也是宫里的规矩,不过朕特许你母亲住在延禧宫,照顾你的时候也能方便些!”的确,按照规矩,只有主位以上的嫔妃娘家的母亲进宫照顾生产时才能住在自己的宫室。这便是他的心意的难得之处。
“对了!”他道,“怡宁,朕想,在你生下孩子之后,朕就晋你嫔位!”
我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熟悉的心跳:“臣妾谢皇上,只是臣妾腹中孩儿仍未知男女,皇上就这么急于决定晋封,若到时候生下来是个公主,岂不辜负了皇上的心意?”
他道:“即便是公主,朕也喜欢。你进宫这些日子,朕都看到了,以你的德行,是当得起嫔位的!而且,朕要给你改封号。”通常,只有亲王的侧妃才在名字里取一个字作号,我的位分只在贵人,当初由刚进宫,不能太显眼,就取了名字里的“宁”做了封号,如今晋封嫔位,按理是该有个正儿八经的封号了。
他看着我道:“你说,用什么封号好呢?”
我起抬头,见他眼中满是宠溺,与从前看我时的宠溺无半分分别,我笑吟吟地望着他:“全凭皇上做主!”
他沉吟了片刻:“‘顾青翠之茂叶,繁旖旎之弱条1’就取个‘旖’字,为温柔美丽之意,如何?”
我拔下发间的木兰玉簪,娓娓道:“‘谅抗节而矫时,独滋茂而不雕。’臣妾与皇上心意相通呢!”
他笑道:“从前朕瞧着你是‘出淤泥而不染’2,如今倒是如这木兰一般了。”
我轻抚小腹:“怎么说也是即将为人母的,若再像莲花一般,如何应对内宫争斗,保得自己和孩子的平安?”
他抓着我的手道:“朕知道,有时朕也在想,自己为何要做皇帝?若朕不是皇帝,而是个富贵王爷,只有一个贤妻,两个美妾,由得你们斗去,总有烦的时候!”
我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笑着啐道:“皇上就会说笑!”
他一用力,将我抱得更紧,在我耳边轻轻道:“怡宁,你说咱们的孩子是像你多一点,还是像朕多一点?”
我这个问题他从前问过,我当时只羞涩地不回答,如今相处久了,也不再忸怩,便笑道:“若是皇子,自然像皇上多一点!”
他道:“若有个像你的皇子,将来也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到时还不知要迷倒世间多少女子呢!”
我莞尔一笑:“若是皇子可不要像臣妾,半分男子气概也无,倒教旁人白白看了笑话去!”
他“扑哧”一笑:“好好好,咱们的儿子,只会像朕,不会像你!”
我道:“当然要像皇上了,虎父无犬子,即便是公主,也会是个巾帼英雄!”
靠在他的怀里,内心的幸福之感无以言表,却只静静地承受着。
宫中女子,一应吃穿用度皆是极好,只是这命,却并不是人人都好。如今我怀着八个月的身孕,在这宫中,便是众矢之的,为了自己和孩子,也为了他,我只能小心地应对。
1选自成公绥《木兰赋》
2选自周敦颐《爱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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