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楼怀风那里知道不少的东西之后,便做好上路的打算。
将被我弄晕的柳青弄醒,看着那张说不出是好还是坏的脸庞,嬉笑地对着那双逐渐平静下来的眼。
“柳青,告诉东方煜,老娘不喜欢做生意不诚实的人。老娘的耐心已经在你出现的那一刻给磨光了。若是这次他还要给老娘弄出什么幺蛾子出来,老娘不介意翻脸不认人。若是他真的有那个胆量,他就只管放马过来。”
唯恐柳青应为害怕、听觉受损、一直混乱,我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得清晰明白。
柳青有点不屑地撇过头去。
我用手轻轻在她肚子上面按了按,嬉笑着开口说道:
“肚子疼不疼?
呵呵,我知道你是‘不怕死’的人。可是作为东方煜的合作伙伴、或者说是手下,如果不能为对方及时传达第一手消息,以至于出了什么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东方煜的对付人手段,尤其是欺瞒他的人的手段,不用我再跟你强调了吧?”
柳青神色间露出淡淡的恐惧,恐惧中掺杂着为难。这为难,是既不想帮我传信但又害怕东方煜的手段。
为难个什么?难道柳青你还要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那种蠢事?为了让东方煜弄死我,你倒是宁愿弄死自己。
倒是没有发现柳青是这么一个不怕死的人呢。
甩手抛给她一个瓷瓶。
“肠穿肚烂死的解药。柳青,这次因为你的身份是一个传信人,而且我相信你会是一个聪明的传信人,所以我不杀你。
下次,如果你再做这种乘人之危、偷袭人的肮脏事,不要怪我手下不留情。”
这次两个女人之间的交锋,已经结束,再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柳青也是一个聪明人,不会继续对我纠缠,否则,丧失的就是她的尊严。
带齐路上所需的东西,辞别了楼怀风,开始踏上去东离的路。
叶无颜很忙,不要有任何东西阻挡在叶无颜此去东离的路上!
一匹马,一把剑,一身黄色衣衫,奔袭在夕阳古道黄昏。
马蹄声声,踏不碎河山万里,却踏在我一声声的心跳上面。
轩辕清逸,此次相见,我赤手而来,手里没有任何权势、没有任何计谋、没有丝毫异术,我赤手而来。
我赤手而来,带着一身的内伤、带着五脏六腑的疼痛、带着千里奔袭的烟尘风霜、带着与君相见、此生无怨的决绝,我赤手而来。
轩辕清逸,这一路的疼痛不抵你眸珠里面一闪而过的流光,这一路的颠簸不抵你昙花一笑,这一路的风尘不抵你一句“风儿”!
轩辕清逸,为什么这路这么长?为什么天色又暗了?为什么寒风偏偏要朝着这个方向吹,吹散了我的发,吹花了我的眼,吹缓了我的身形?寒风令人厌。
关山重重,白云八万里,孤舟单骑,奔驰在天刹最长的一条道路上。
月,又升了起来。一声声马蹄,踏碎月光,裹着浑身的霜寒穿梭在月光织就的弥天大网里。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1]
······
六天之后,我从煌都来到了丰都。
与楼满月一行人一起的时候,中途仅仅停歇了一夜,其余时间皆是不眠不休,用了八天时间。
叶无颜一人一马,仅仅用了六天时间,按照两者的比列算下来,节约了百分之二十五的时间。这样的比例,骇人!
我知道,自己的身体疯狂地叫嚣着休息,人,已经疲惫不堪。所以,顺应身体的需求,到了丰都之后,我就睡了。
轩辕清逸,我不眠不休、唯恐浪费一时一刻地地奔波,拼尽一身热血沸腾,千里奔袭,终于回来,回到这个有你的地方——丰都。
然而此时,我的心竟然有点怕,因为许久不曾见你,所以怕了。
算算天刹皇朝的时间,此时已是我下山的第二个年头。那个天刹皇朝过年的日子,已被我用在四处奔波上面。
所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2],便是指我现在这样的情形吧。
······
清晨入城,在客栈中休整了一天,黄昏时分,人醒来,整个人清醒了。
救人性命要紧,管他什么近乡情怯、不好意思的,现在叶无颜是以医者的身份去看病人!
自从我异术受制之后,那把一直被我用锦缎包裹的残雪剑便被我拿出来带在身上。当初霜翎山离别的时候,我说过:虽然离开了轩辕清逸的人,但是我一直带着残雪剑。
此次再见那人,也是让剑再见原主。
逐渐走进轩辕清逸的逸王府,王府前面依然站着两排侍卫,王府大门前那两只石狮子依然张牙舞爪地象征着皇家威严,石狮子旁边那颗巨大的桑满树依旧华盖亭亭,不显老色。东离的冬天就是好啊,树木都不掉叶子的。
一切景象如旧,一切看起来都还是最初那番样子。人,是否还能如旧?
呸呸呸,自己脑袋里面真是伤春悲秋太多了,想什么呢?
看见树木就要想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吗?看见花就要想到零落成泥终作死吗?看见流水就要想到流水无情满江愁吗?
不然,为什么看见王府大门口的景象就无缘无故地想到‘人是否还依旧’?难道轩辕清逸不是依旧活着,还能病死了不成?晦气,真是晦气!
狠狠地扇了自己两耳巴子。
豪气地大踏进两步,对着侍卫说:麻烦进去通报一下,就说你们王爷要等的人来了。
话音刚落,侍卫还没有任何动作,那两扇朱红大门却已缓缓洞开。
眉心一跳,事情这么巧?难道预先有人知道我要来,已经做好准备等我来了?
诡异诡异,到底是什么情况?
虽然奇怪,但是半途而废不是叶无颜的风格。何况人家这么热情?按捺住狂跳的心脏,镇定地踏进那扇似染着朱血似的大门。
就在我踏进大门不远,只听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传来,配合着暮色四垂,竟似古老丧钟一般的哀鸣。不用回头,便知大门已经在身后关上。
视野里面,没有人。可是,就是在虚无的空气中,一个十面埋伏阵已经交织在无形之中。
就在我踏进这门的一瞬间,便发现周围隐藏着数百道气息。
眉目缓缓冷了下来,仰头四十五度,向着视线正中那亭子看去——修建在逸王府一座假山上的亭子,也是逸王府的制高点。亭子有个名称——惜别,惜别亭。
尽管空中交织着数百道无形的警戒气息,尽管那些气息来得那么渗人、来得如此浓厚,可是我的目光依然毫无停顿地穿越过这浓厚的迷障,一眼便看见了你——轩辕清逸。
那人依旧一身白衣,北风撩起他的宽袍大袖,整个人似是即将乘风而去的谪仙人;那人依然是清瘦身子清瘦影,玉骨白瓷一般的脸庞上,依旧是那双眉目那双眼。
过了这么久,我依然记得那人身上的一笔一划,依然记得那人的一颦一笑。
可是,今天,他的神情却不是记忆里的颜色。
何处可有苍山如海?此处确有残阳如血!
血红的晚霞迅疾飘忽,为惜别亭渲染着一幅幅灿烂辉煌却又转瞬即逝的背景。明知转瞬即逝的生命,却还是要拼尽一身鲜血来灿烂一把!
晚霞,你这般拼死辉煌的信念,可有人懂得珍惜?便如飞蛾扑火一般,灰飞烟灭的结局,也改变不了你的追求!
飞蛾尚有无数人的称赞,可是,晚霞,可有人明白你的一片丹心苦?
只影飘忽向谁去?风中残露立中宵。
轩辕清逸,此时,我与你之间,不是西晨与东离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不是得到与失去的距离,我与你之间,仅仅是逸王府之中惜别亭到王府大门的距离!
依然,你依然是一身白衣飘逸烟尘不染;变的是我,我千里奔袭风尘满脸!
依然,你依然高贵清华眉目无情;变的还是我,我一身狼狈自作多情!
原来,最远的距离,不是时间的距离,亦不是空间的距离,而是人心!人心的变化,才是人世间最恐怖的沧海桑田。
故人心意变,唯唱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3]
我千里奔袭,为求见你一面,却落得见你冷清无情的眉目一面,真是凄凄惨惨的北风,好生渗人!
那人微微举起了手,就在那人举手的同时,浑身功力一提到顶的我如流光一般猛然纵了出去。
那一瞬间,我的速度快如闪电。那一瞬间,我的身形,飘如疾风。那一瞬间,我的气息,与空气融为一体。
就在踏进逸王府,发现不对之后,在轩辕清逸示意动手前的短短时间内,我天生的本能再加上这许多次对敌的经验,让我在瞬间分析清楚周围埋伏的情况,然后做出选择——选择了一个逃跑的角度。
从这个逃跑的逃跑,我有最大的机会。而对于十面埋伏中的我来说,最大的机会便是——一半成功,一半失败。
我纵了出去。
数百道交织的气息密密匝匝织成一张弥天大网,空气被他们特意释放出来的劲气紧缩凝固,变得滞塞粘稠起来。
一阵阵强者的的压力充塞四周,一**地向人的心上撞来,让人止不住想要屈膝臣服。
在这样的氛围中,人,举步维艰。
空中虽然没有半个实体的人影,但是凝神化气,才能组成真正的弥天大网。大网密实,几乎没有死角。
这样的阵,才真正称上十面埋伏。东、西、南、北、东北、西北、东南、西南、上、下十个方向,每一方都是杀,每一方都是劫。
这样的阵,只有名不虚传的高手才能布出来;这样的阵,只有心思慎密狠辣的人才能布出来;这样的阵,只有思量着一击必胜的人布得出来。
轩辕清逸,为了对付我,你真是费尽心思!
我纵了出去。
穿越层层障碍,劈开层层阻挡,还有最后一步,我就可以成功!
下一瞬,我自那十面埋伏中逃了出来。
庆幸庆幸!实力不减当年。
可是再下一瞬,一个动作,恍若石破天惊、恍若开山裂石,震碎了我全部的心思。
一只手,搭在我手上筋脉处的命门!
雪白衣袖,清冷似雪。玉白指骨,是冰寒鬼爪。
随着那人一道,自空中飘落在,没有抬头。低头的我,一双眼睛怔怔看着那只正钳制着我命门的手,两行滚烫的眼泪突然就流了出来。
从西晨到东离,千里奔袭,不眠不休,只因为心中的信念,只因为心中的那一抔热血。如今,心脏处渐渐冷却,两行热泪便已带走心中热血最后的余温。
于此人身上莲花香气逼近的瞬间,于命门受制的瞬间,于终于身陷囹圄、逃脱不得瞬间····
终于,心冷。
就在两滴眼泪滑下脸庞的刹那,一只玉白指骨的手迅速探过来接住那两滴晶白的眼泪。
就在那两滴眼泪落到那只手上的瞬间,那只手似乎微微颤了颤,似是被那眼泪滚烫的温度惊了惊。
温度太高的东西往往比温度低的东西的挥发速度快得多,这是千古不变的常识。既然是常识,那么即使是眼泪,也不可能例外。
那两滴眼泪落在那手上的瞬间,便一阵烟气一般的逸散开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见那只手维持着那个探取过来的动作,僵住了好一会儿,随即,那只手缓缓收了回去。
那收回手的姿态,是指微微下垂又拼命向上抬起的姿态。
这样的姿态,似乎手中有着千万钧无法放下的重量,手的主人要拼命扛起这样的重量,绝无放下的可能。
这样的姿态,带着无言的寥落,似是要抓住空中那一缕早已消散的烟气,似乎抓住了烟气,便抓住了所有无可挽回的事情。
这样的姿态,带着决绝向前永无回头的狠意,似乎是要掐碎自己心心念念的东西,以便能够完成自己心中的目标。
这样的姿态,叶无颜终究是看不懂其中蕴含的意义。两行清泪,是我对自己的交待。
仅此,而已。
两行清泪,不为同情,不为求得那人的怜惜,不为伤怀过去种种,不为感叹故人心变,不为怨恨,不为自己千里奔袭的心酸,只是叶无颜对自己的交待。
仅此,而已。
宗华初遇,两人尚未谋面,在我探手捞取你马车帘子的时候,你便是这般制住我的命门。
那时候,我的名字尚且叫做叶小风。
而今,你设下十面埋伏、千里布局、诱我入瓮,在我逃脱的瞬间,你依然以这般姿态制住我的命门。
此时,我的名字已是叶无颜。
故人心变,沧海桑田。
不觉,已是经年。
·······
注释:[1]出自姜夔《踏莎行·自沔东来》
[2]出自宋之问《渡汉江》
[3]出自李清照《声声慢·寻寻觅觅》原文摘录如下: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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