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俨被封为乾阳殿的掌宫太监，是建朝三十年的事。但是，作为皇上近侍，时间更早。
先帝给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指派了他这个太监，他记得很清楚，那年，皇上七岁。
作为一名非嫡出的皇子，又是唯一的一名皇子，皇上的日子又好过又不好过。
先帝宠爱戚嫔，也就是后来的戚贵妃，却对她所生的皇子严苛严厉，每次见他不是拷问学识，就是严加教导，只担得严父、而非慈父的角色。
私下里，大伙都在说，皇子的母族式微，成不了气候，若先帝仙逝，保不定这天下会易主。后来，总算是戚嫔识大体，将皇子送于靠山强大的冯后做嗣子，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这天下可不就太平了？！
只，除了皇上。
高俨那时候就知道，皇上心里苦啊。有两位娘亲，可这两位都待他不亲。一位眼里只知争宠，一位隔着肚子，面子上过得去而已。所以，小小年纪，他就沉默寡言，对谁都不见好，也不轻易将喜怒放于脸上。
皇上登基后，这一特征就更明显了。
同年，冯氏女和戚氏女被迎进宫中。
两女进宫前，他还记得两宫太后分别找皇上说了话。
冯太后：“皇上根基不稳，若能依托冯氏一族的实力，江山稳也。皇上当务之急，需尽快与冯氏女诞下子嗣，以定人心。”
戚太后：“皇上啊，如今戚氏一族的繁荣全在你手里。一旦戚氏女有了身孕，戚氏应有的身份和荣耀也就来的名正言顺，将来戚氏也一定会为皇上效力。”
可惜冯氏戚氏虽是长相美貌的女子，却因两位太后的原因，在未进宫前都失去了宠爱。
皇上是什么人？他一向是有主意的，他最讨厌外戚专权，最渴望帝权集中，怎么会为两个家族轻易改变？何况，一个冯家权力滔天，一个戚家俱是无能之辈。
果然，二女进宫后，皇上连侍寝都不召，任凭两位太后如何游说，他依旧不理。后来，两位太后妥协了，答应纳新人入宫。
应该就是那时候的事，冯氏女有些不一样了。不对，是皇上待她不一样了。
含章殿她莫名其妙崴了脚，皇上的心就开始偏了。不停询问她的伤势，荷塘月色携人同行，得知她要做荷灯就借他的手送人去……
最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在寿康宫。戚太后放低身段，头一次在皇上面前显现出一颗为母之心。皇上当时的表情他记得很清楚。他一双眼湛湛精光，唇含浅笑，一字一句答：“母后放心，孩儿心里有数。”
在那以后，冯氏女就不是冯氏女了，而真的是一国之母，可以比肩皇上和取得他信任的女子。即便后来冯氏一族塌陷，也不能撼动她的地位。
皇上对她是真心的，为了她私下里做过不少事。皇后的嫡亲哥哥中了箭矢，皇上连夜派了数名太医前去医治，才把人给救回来；冯氏一族势大之时得罪了不少人，后被驱逐，皇上派人一路护送，直至到了一处太平之地，将他们妥善安置……这些事，皇后不知道，连皇上自己都不觉得是个事。可是，心怀天下的皇上连这么小的事都要亲自过问，还不是看在皇后的面子上？
皇上要亲征，高俨也曾劝过。可皇上是怎么说的？
“高俨，此次亲征若朕顺利拿下，可保朕的江山十年安稳。这十年她可以过快乐的日子，而且朕答应过，要许她一个盛世江山！”
说什么为了江山，其实还不是为了皇后。十年，那得多少个蜜里调油的日子，对打小没有享受多少温情的皇上来说，太重要了！
这次亲征必须去，可谁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
皇上失踪，前朝慌了，六宫乱了！自宫中被保皇党控制住，名义上是为了保护太后皇后，可实际呢，明摆着是监视。想起皇上出宫前的叮咛，高俨无论如何都得送皇后出宫。
高俨以为皇后被安全送出宫，而后，皇上被找到的消息传回来，众人皆大欢喜，他赶去预先说好的地方去找皇后，想将她迎回。
可是，根本没人到过那里！高俨这才慌了，八百里急件送到皇上手里。
没过几天，胜利的消息传来，而皇上也要回来了。那一天，文武百官亲往宫门前，跪倒于地，齐呼“万岁”，等来的却是一顶空龙辇……
高俨抹着泪想，皇上一定去找娘娘了。
三天过去，十天过去，半个月过去了……
数着过日子的高俨不好受，可当他看到皇上的那一眼，他扑通跪倒，老泪纵横。
黑瘦憔悴的皇上，衣袍凌乱的皇上，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堆衣冠尸骸回了宫！
所有人都清楚那是谁，所有人屏住呼吸跪下去，没人敢再看皇上一眼。那样的眼神有着杀人的暴虐，仿佛要将眼里看到的一切撕烂、毁灭。
两宫太后来了，后宫嫔妃来了，可都被皇上关在了凤阳宫前。
风中，只听见冯太后凄厉的喊叫：“流苏啊，流苏啊，我的儿，你死的好惨啊……为什么不让我死，让我死，老天爷，让我替她死吧！”没多久，她昏迷了过去，众人一番手忙脚乱。
不一会儿，金桃银桃两个丫鬟被侍卫护送而来，神色焦虑却并不悲伤，想来还不知道自己的主子没了。这一次，皇上倒是把她俩放了进去。只一瞬，哭喊声响彻殿宇。
泣声过后没多久，皇上一人出了凤阳殿，只听里头“咚”“咚”两声，两个丫鬟撞墙殉主，没了。后来，那两张混着水意、血渍的脸让收尸的太监都动了恻隐之心，落下了泪。
很快，皇上查明了真相。
千算万算漏算了一处。凤阳宫里早被白氏女安插了钉子，而这个钉子还是被皇上委以重任的侍女秦湘。皇上临走前留了一支隐卫保护皇后，秦湘就是其中之一。按计划，皇后离宫后他们会追随皇后，保护她，直至皇上回朝。没想到，这些人全被秦湘出卖，毒死宫中。
秦湘的死很惨，被剥了皮，拔了指甲，砍了四肢，最后一片片割肉，喂了野狗，丁点骨头都不剩！可是，幕后主谋白氏女呢，要怎么杀？
当皇上冷漠地吐出“灭九族”三个字时，朝堂震惊！无数官员求情，连戚太后都跑来落泪，声称宫乱期间白大人如何如何有功。
他们以为群情激愤就可以消弭这场灾难，可是他们错了。因为，皇上已经疯了！
所有求情的官，无论大小，鞭挞，五下至五十下不等。戚太后被送去西山，说是养病，永生不得归朝。
白氏九族一日斩绝，血流都城十八条街！那天，哭喊声，咒骂声响彻天宇。更有不少百姓对皇上颇多怨言，暗指皇上是暴君。
白氏女没有死，她被绑住手脚送进了凤阳殿。皇后的尸骸还躺在那里，她跪在跟前，被人按着头，没日没夜的磕着！累了倦了，就用水泼醒。头磕破了，如玉的脸蛋像罗刹鬼——到最后，除了磕头，全身再无知觉。
三日后，她奄奄一息，见了皇上最后一面。
“我……以为……她……她，没那么重要。”支离破碎的一句话，包含着深深的悔恨。
皇上一把掐住她的喉咙，瞬间变成无情的嗜血修罗。他将她一路拖着，拖到一处油缸前，像扔垃圾一样丢在地上，语声淡漠：“点天灯。”
立刻有高大的侍卫走过来，扒光她的衣服，用麻袋裹紧，扔进了油缸，点火……
纵然白氏女早就盼着一死，可这样残忍的死还是让她深感恐惧。明明呼吸困难，却分明感到肌肤的灼烫和疼痛，她成了火人，甚至想嘶叫减轻痛苦都不能！她没有力气啊！
就这样，皇上也不肯放过她！叫人把她拎出来，灭了火。不管她是生是死，如此三四次，直将她烧成了灰。
处置完仇人，高俨在乾阳殿前跪了，皇上没叫起。
这一跪，就是四天，第四天晚上，他昏倒了。醒来，他的徒弟传来旨意，皇上命他去守皇陵，守到老死。
这样的结局他很满意，不是没了富贵，而是他无法再面对皇上。是他，毁了皇上的希望，毁了皇上的幸福啊！
后来，又过几年，也许是三年，也许是五年，他重新被召入宫中。原因很简单，没人能伺候好皇上，这些年被皇上处死的近侍都能将乾阳殿站满！
高俨已经不年轻了，五十岁的垂垂老者，可他对着面相比他还老的皇上，心头的悸动难以言表。
皇上有了权势，有了江山，可他的心跟着皇后死了。一个没有心的皇上要那么多东西干吗？
高俨不怕死，可他心疼皇上。冯太后早死了，戚太后又不在，阖宫的嫔妃被他解散了。他身边没人，除了他这个老太监，还算得上有那么一点感情。
于是，不怕死的高俨做了点事。他从民间找出一些与皇后相像的人，甚至被他找到一个相似度有**分的女孩。十六岁的年华，朝气、热情又天真活泼。
含章殿里，皇上瞧见了她，海棠树下，纤飞的女子像快乐的春燕，明媚笑声让灰扑扑的宫殿重获生机。
皇上在远处看了很久很久，然后转身离去。
“皇上——”高俨急了，这样都不满意？
皇上顿住，缓缓闭上眼睛，“没人是她，没人……高俨，不要枉费心机了。”
建朝四十年，皇上薨，年仅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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