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残酷如刀。
洪水凶猛如兽。
在凛凛天威之下任凭杨行密叫破了喉,还是阻不了“天”,阻不了“钱柳”,和将要发生的一切!
然而,一切杨行密意料之内的可怕事都没有在此刻发生,因为━━就在洪水穷凶极恶地盖下,天人即将狠狠拼个你死我活的刹那,忽地“蓬”的一声,磅礴无匹的洪水竟给钱柳那道三合为一的霸烈真气硬生生撑在半空,犹如一堵数丈高的水墙塞在狭道入口。
钱柳赫然扭转了天意!
杨行密骇见眼前这个难以置信的事实,第一个反应是喜,盖因钱柳暂时无恙,第二个反应是━━震异!
这…这是人的力量吗?抑或是…
“魔的”力量?
在此转折性的一刻,甚至连杨行密亦有点不敢相信是一个真正的人,或许,他其实真的是“魔”的化身…
一个投生到世上来走一趟的魔,一生敌视铁索如山、牢不可改的天意,不惜牺牲自己救人,却始终不为世人谅解。
也许在冥冥之中,所有的神、魔、人甚至万物,尽皆难逃天意五指五掌,纵然是钱柳这次违抗天命出手救这群孩子,也是在天意的安排之中!
可是,杨行密哪会想到,钱柳此刻能挡此道无俦洪水,只因心头那股顽强不屈的熊熊热血,驱使他三气合一,意外冲开任、督二脉,方能打出他平日施展不出的超级掌力,特别是三气之一的“悲痛莫名”本是黑衣汉子绝学,力量更是匪夷所思,若没有足够的“悲痛莫名”内力支持,尽管三气合一,也难挡洪水之险!
不过钱柳终究是一个活人,血肉之躯虽能挡天威一时,难挡一世,杨行密与住温但见钱柳精赤着上身已因体内过于猛烈的真气,逼至遍体绽现青筋,每条青筋更在渗血…
不但青筋滴血,就连钱柳的七窍,也在源源滴血!
弹指之间,他赫然变为一个血人,但他依然拼命以双掌把洪水隔空撑着,直如“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杨行密仅是手足无措的愕了愕,迅即便知道自己此际应干何事,他不假思索便向钱柳冲去,道∶“钱师兄,我来助你!”
但钱柳似乎并不接受他的好意,就在杨行密跃近其一丈之内时,他突然鼓起一口气,断续吆喝∶“别…过来!”
杨行密一呆,问∶“钱师兄,你…”
危机在即,钱柳一反过去冷静低沉的语调,高声暴然喝道∶“你…若想…这群孩子…
陪我们一起死,便…来吧…“
这句话里每一个字皆是钱柳在与洪水搏斗之间说出,可想而知如何辛苦,杨行密闻言当场恍然大悟!
不错!纵使他上前以内力助钱柳一把,但也仅能多支撑一时三刻,当一时三刻过去,他们三人还是要死,这群孩子还是劫数难逃!
而钱柳豁出一切的心意也就因此白费!
当前急务,必须先带起这群孩子为上!
谁能担此重任?如今仅得两个人━━杨行密与住温!
杨行密一念至此,心头怦然一动,双目忽尔闪起泪光,有点茫然地对钱柳道∶“钱师兄…”
眼见杨行密还在犹豫,钱柳陡地狠狠自牙缝中喷出一柱鲜血及一个急切无比的字∶“走”这个“走”字,吐得如此斩钉截铁、义不容情,杨行密当场浑身一震,他心知自己必须在此仓卒之间下一个最绝情的决定。
他一瞄住温,但见住温亦已经决定了,他的小头一点。
走?
好!
他蓦然狠心的转身,眼中的泪光已不由自主掉了下来。可是他刚转身,却瞿然发现那群小童竟已站到他和住温的身后。
“你…你们…”杨行密只觉讶异,不明所以。
其中一个孩子抹着眼泪,呜咽道∶“木面哥…哥…是好人,我们不…走!”
另一个小童也哭着附和∶“是啊!他…不是…什么魔头,否则…不会拼死…保护我们啊…”
其它孩子也异口同声地嚷∶“师塾老师常说,好人会有好报,木面哥哥保护我们,我们也要保护木面哥哥!”
想不到成熟的大人们经过岁月的薰陶,并不能了解钱柳的一颗心,而这群孩子每个也仅是约莫六,七岁的年纪,他们根本不懂世故,却偏偏最容易看透一个人的真心。
真是讽刺!
杨行密乍听这群孩子一片天真之语,泪下更急,就连向来对钱柳毫无好感的住温,竟也忍不住淌下了泪。
二人回首向背着他们的钱柳一瞥,但见他洒满鲜血的身躯猝然一震。
他也会为了这群孩子的一片真诚所动?
他白地鼓劲暴叫∶“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我只为…自己而…抗天,快滚!”
他一口气吐出这么多话,简直是他生平最多话的一次…
也许,亦是最后一次!
杨行密与住温骤闻素来不喜言话的钱柳说了这么多话,心头一颤。而就在钱柳暴喝之间,他足下两道强横气劲猝然破开地面,一直轰向身后那群孩子,那群孩子顿给他这股凶恶气势唬得散开。
钱柳头也不回,对杨行密二人道∶“我尚可支持…一盏茶…时分,你俩…该知道…如何做吧?”
杨行密二人瞧着他浑身的斑斑血迹和那双仍强撑着洪水的手,两双泪眼互望一眼,已知道已不能再拖误下去。
住温倏然道∶“钱柳!我一直都对你看不过眼,今日…亦要说一句…我住温真的敬你…是条好汉,对你…心服口服!”
这句是住温由衷所发,但钱柳并无反应,他的语调又再回复冷漠,仅沉沉吐出一句话∶“别…婆妈!快…带他们…走!”
杨行密凄然向住温使了一个眼色,住温随即会意,二人旋即出手!
“噗噗”的数声,所有孩子均被他俩点了大穴,动弹不得。
孩子们齐声惊呼∶“长发哥哥,你们…干什么啊?”
杨行密二人并没再答他们,只是含泪把他们分别放到自己两肩,有些更以手抱着。接着,杨行密再回首一瞥钱柳寂寞而孤单的背影,哽咽道∶“钱师兄,杨师弟…会永远…记着你的,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找?找什么?也许连他的尸体也未可找?钱柳并没回应。
“你”字甫出,杨行密已挟着孩子转身,闪电战般朝狭道尽头的石阶纵去。住温无言一望钱柳,亦不再迟疑,挟着孩子紧追杨行密。
他俩始终都没有回首再望,因为,只怕这一回望,又会改变了主意。
不过,那群动弹不得的孩子犹在哀鸣,他们的口中还是在哭嚷道“木面哥哥……”
木面哥哥…木面哥…木面…木…
孩子们的哭嚷声终于远去,渐渐地,变得微不可闻。
一直背着杨行密、住温与孩子们的钱柳终可吁一口气。他知道,他们已经远去了,甚至已攀过石阶,到了彼端较为安全之地。
而一盏茶的时限亦无情地降临!
钱柳只感到自己的一双手逐渐麻木,恍如他的身体一样。
因为,他所有的力量即将耗尽!
连他体内的熊熊热血,他心中的战意,亦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看着眼前势将向他迎头砸下的水墙,钱柳不由自主恻然一笑,心想∶原来到头来,这才是他的真正下场?
这样一想,洪水又再向他压下数尺,他双掌中的真气也愈来愈弱,他的神智亦开始有点迷糊。
迷糊之中,他似乎看见那堵水墙泛现了白居易那张慈和的笑脸,简直栩栩如生,这,是幻觉吗?
不但瞧见白居易的笑脸,他还依稀听见了自己和他的对话∶“爹,六六…不孝,始终未能为你报仇…”
“孩子,报仇之事并不要紧,你今日牺牲自己救了这么多无辜不幸的人,爹在黄泉路上虽然寂寞,也因你引以为荣。”
“爹不用再寂寞,我快将陪你一起上路。”
“是吗?只怕未必…”
未必?
钱柳白地从片刻迷糊中惊醒,心中闪过一念头∶难道,还有一线生机?
不!适才的仅是幻觉!他根本便没有任何生机!
只因为,他白地感到筋疲力尽,掌中的真气亦闪电消失,高达三丈的水墙再无任何真气挡路,登时又复张牙舞爪,“隆”的一声,势如泰山压顶般向钱柳迎头盖去!
钱柳根本再无半丝力量顽抗,此刻,他甚至比一个初生的婴儿还要脆弱,洪水又重如千斤,当场把他击昏、吞噬!
“哗啦”一声!
他终于为逆天而行付出了他的代价!
那本来是一双异常镇定的手。
自这双手跟随它们的主人来到世上后,便一直协助他完成各样事情,包括一些它们不愿意干的事。
它们知道,曾伤在其主人手下的人简直数不胜数,且尽属十恶不赦,死不足惜之人!
亦只有它们能够真正明白,每当主人遇上一些无辜的人时,他曾在暗里干过什么。
可惜,太多的罪,泛滥的血,令它们的主人蒙上“魔”的名衔,也令这双手变为一双━━血手!
就在洪水淹没钱柳之瞬间,他这双血手犹在傲然挺立水面,似在为它们主人坎坷的际遇,向天作出最后的控诉…
然而这番无声的控诉,看来也仅得天知、地知、水知和手知罢了,一切不甘不忿不平,在滚滚红尘之中,全都无济于事。不!这个世间,原来还有一个人知道…
就是他!
他,此刻正站在狭道两旁其中一面峭壁顶上,他早把适才一切看在眼内,但一直只是背负双手伫立,俯瞰着稚子们的哭哭啼啼,他只能袖手旁观。
可是,其眉宇间还是隐现忧色,他其实是天下最无奈的一个人。
因为,他纵然洞悉天机,却又无法违逆天机。
眼见生灵涂炭,他只得嗟叹一声爱莫能助。他知道,若自己忍不住出手对抗天命,势必惨遭天谴,相信收场会比钱柳更为惨淡。
他犹太人如一尊过江的吕洞宾,自身难保。但是,直至钱柳为救众人而给洪水砸昏之后,这个人双目陡然闪过一丝怜惜,不禁苦涩摇首,喟然叹息∶“正者非正,魔者非魔,纵使为人豁出性命仍得不着半点谅解。孩子,你若能够下泪,只怕泪水比这滔滔洪流还要汹涌吧?”
啊,听真一点,他的嗓了竟和钱柳等人所遇的庙祝一样,莫非他正是那个面目模糊的庙祝?
他盯着钱柳伸出水面,俨如控诉的手,白地倒抽一口凉气,仰天和叹∶“罢了!天若论因果,这孩子所作所为,实是命不该绝。老夫当初立志穷算玄机,也只想为众生扶危脱困,像他这样的人,更是老夫非救不可的人…苍生啊!请容许我再犯天机一次,让我救救他吧!”
他说着正想纵身跃进洪水救钱柳,然而就在此际,漆黑的夜空倏地传来一声轰心旱雷!
“隆”然一声雷响,他的脚步霎时顿止了。
他不由得满脸疑惑,翘首反问苍天∶“天!为什么你偏不给我救他?”
苍天并无任何答复,他倏觉心血来潮,连忙合指一算,双目顿时流露一片难以言喻的悲哀之色。
“原来如此。”他自言自语地沉吟∶“原来螳螂捕蝉,‘白’雀在后,原来根本不必要我出手,唉…”
他又再度看着钱柳的手,似要忠告钱柳一些什么似的,他叹道∶“孩子,你生命中另一个‘她’将要出现了,她将是继白居易以后,第二个对你情深义重的人,由眼前这刻开始,你的命运即将因她脱离正轨,进入大轮回……”
可惜,还是如老夫所料,薄命红颜最后仍是薄命红颜,她始终还是与你…
情深,缘浅…
他说罢已然转身,仿佛钱柳的安危,已不须放于心上,已不再是他的责任。
。
“唉,天若有情,只怕…天也会…老吧?遗憾的是,为着冥冥中早已不能改变的安排,苍天纵然有千般不愿,也要对你俩…无情啊…”
唏嘘无限的语声,随着他肥肿难分的身影冉冉远去。
他终于知道了真正最残酷的天意。
洪水虽能淘尽一切,但钱柳的手依旧笔直地屹立于洪水之中。
就在那庙祝离去之际,奇迹般地,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条如丝般软滑的白练,“嗤”的一声,已如一条白蛇般把钱柳的手紧紧缠绕…
宛如一段千丝万缕的情,即将纠缠着钱柳那颗不动的心,乃握着白练彼端那个本应不落凡尘的“她”…
月有阴睛圆缺,人有旦夕祸福。
杨行密与住温手肩并用,在这个怆惶的月圆之夜,掮着、抱着孩子们一直向前走,也不知要走往何处,只知愈远愈好!
然而正当他们越过石阶,攀到山头彼端之际,遽地,身后传来了“轰隆”的洪水声,他俩肩上和手上的稚子们闻声又再放声嚎啕大哭∶“木面哥哥!”
“木面哥哥!”
可是无论他们怎样哀号,恐怕木面哥哥永不会有运气追上来与他们一道走了。
住温一瞄杨行密,戚然道∶“他…完了。”
杨行密却没有回望他,只管一直往向前,足下未停,他凄凉地说了一句∶“不,我深信善有善报,钱师兄…一定不会有事,他…他必会逢凶……化吉…”
杨行密口中虽然这样说,心中却并非如此的想。
他的心其实万分怀疑∶是吗?真的会善有善报?
那为何当年狂虎叔叔拼死救了他父子俩,始终难逃粉身碎骨的结局?
为何温婉姑娘痴心苦候狂虎叔叔十三年,最后还是好沙漠玫瑰难圆,含恨而殁?
人间根本就没有天理!
不过,钱师兄向来是一个生命力极为炽盛的人,正如那次,纵使当今刀、剑两大高手霸天与住帅也要惨遭那头冒火异兽毒手,钱师兄却仍可逃出生天,相信这一回,他也不会如此轻易便…
杨行密如此安慰自己,心头又再重燃一股希望,他的步履更快。
因为,他要赶快把这些孩子带到一个最安全的地方安顿下来,然后再尽快赶回狭道找钱柳。
他只是一直向前走,向前望。
但为何他不好好向上望呢?
只要他能抬首向上望一眼,他便会发觉,也会惊讶…
天上除有一轮圆月,还有两条快绝的身影如妖魅般闪电掠过。
不!是三条!
为首两条身影一白一青,体态婀娜,衣丝罗裙,长发,明显是两名女子。
而那条白色身影背后更延伸了一条足有丈长的白练,似是有情,另一端紧紧牵着的竟是一条鲜血淋漓的身影…
那正是早已完全失去知觉的——
钱柳!
也不知掠至何方。
只知这里已经远离洪水所能漫延的范围。
这里,是此带最高的一个山峰,若然洪水能殃及此处,恐怕整个神州大地,也要毁诸一旦了。
这一白一青的两条身影,终于飘然落在这个山峰之上。
那条白色的身影轻轻把钱柳放在地上,温柔地察看着他的伤势。
瞧真一点,这条白影原来是个女的,而且脸上由鼻至嘴皆蒙上一层如雾如幻的白纱。可以说,她一身皆白,恍如一只白色的━━妖魅。
只有她那头及膝的乌黑长发如一个甜蜜的夜…
还有,她有一双很美丽的眼睛。
她的眼睛十分年轻,看来只有十四、五岁年纪,然而这双眼睛的美丽,早在预告着眼睛的主人将来的惊世绝色。
迷蒙、寂寞的眼珠深处,仿佛暗自隐藏着一个遥远的沙漠玫瑰,一个向往得到人间关怀的沙漠玫瑰。
这丝丝如沙漠玫瑰的眼神,竟与钱柳平常的眼神意外地相似。
如今这双蕴含梦想的眼睛,正轻柔地落在钱柳的脸上。
她出乎意外地关心,略带点羞涩,问正站于其身畔的那条青衣人影∶“神母杨玉环,他…是谁?”
她虽然亲手救了他,但还不知道他是谁。
那条青色身影原来唤作“神母杨玉环”,难道她是众神之母?听来倒像是那个女人的称号。
这个被唤作“神母杨玉环”的人方才缓缓转脸看着那个白衣少女,只见青衣人的脸上竟罩上一个七彩斑谰的面具,使人难辨其真正面目,到底是男是女?
不过青衣人一开腔便无所遁形,其嗓子听来是一个成熟妇人。
她道∶“据我所知,他是当今武林一代大帮黄巢的第二弟子,也是此枭雄的第一战斗工具━━钱柳!此外,他在金甲军徒众当中,向有‘不哭死神’之外号!”
青衣妇人居然对钱柳的出处如数家珍,俨然天下事全都瞒不过她似的。她是谁?她们到底是谁?
“不哭死神?步?惊?柳?”那白衣少女徐徐的、一字一字的、反复的念着钱柳三个字,像对这个陌生的名字极感兴趣,要把它好好记于心上。
她猝然泛起一片欣赏之色,柔声轻语∶“即使被误解还坚决牺牲自己救人,不愧是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子…”
那青衣妇人乍听她如斯称许,有点诧异,道∶“你…你不会是对他…”
白衣少女默无回应,只是满目怜惜地瞟着钱柳血淋淋的上身。
他不单浑身是血,就连他的额亦鲜血淋漓,是给洪水轰打致伤的。
她不期然撕下适才紧紧系他手臂的白练,一边小心翼翼的为他的额头包扎,一边道∶“他伤势非轻,也许快要死了,那道洪水当真可怕…”
话未说完,那青衣妇人已突然截断她的话,以一种苦口婆心的口吻,说出其不意句听来莫名其妙的话∶“别忘记,你并不属于这个鄙俗的人间…”
白衣少女闻言脸色一变,这句话似乎真的说正她的痛处。
哦?她为何并不属于这个人间?
难道…她根本便不是人?
她真的只是一只魅艳、寂寞的妖?
青衣妇人继续道∶“你适才盲目出手救他已超越了本分,如今还为他包扎,更是极不应该…”
是的!白衣少女心中亦明白,她早已超越了自己身份的本分。她本应冷看人间一切兴衰,冷看所有的豪杰好汉,然而就在钱柳命垂毫发的一刻,她竟然不顾后果地救了他…
一切都大大超越了应有的本分,既是如此,索性…
“神母杨玉环…”白衣少女忽尔回望青衣妇人,一片恳求之色,道∶“他是一个性情中人,这样的人死了实太可惜,求求你,就让我救他一次!”
青衣妇人默默的凝望着少女那双“哀怨缠绵”的眼睛,半晌无语,最后张于“唉”的长叹一声,转过脸不再看她。
白衣少女喜出望外,道∶“谢谢你。”
说着猝地以双掌轻按钱柳的胸腹,跟着闭目提气。
说也奇怪,片刻之间,只见钱柳浑身皆在散发袅袅蒸气,双唇微微启动,似已回复生气。
以钱柳如今所负之伤,即使黄巢亲临替他疗伤亦非要一个时辰不可,这白衣少女看来也仅得十四、五岁年纪,武功居然已至如此惊人境界,实在匪夷所思。
抑或,她所使的并不是什么武功,因为她根本便不是人…
青衣妇人问∶“行了?”
“嗯。”白衣少女香汗淋漓,显见为把钱柳救离垂死边缘,她付出了十分艰巨的努力。
“不过,他的头给洪水当头轰下,伤得最重,恐怕他纵然痊愈,也会…”
青衣妇人不给她说下去,先自道∶“但那已经不再是你的事了,我们快走吧!”
白衣少女微微一愣,问∶“神母杨玉环,我俩就这样把他弃在此荒山野岭?”
青衣妇人向她斜眼一睨,反问∶“你舍不得?”
白衣少女低首无语,不敢看她。她脸上蒙着白纱,谁都无法瞧清楚她的脸色。
青衣妇人道∶“他快要醒过来了,绝不能给他知道我俩的存在,因为我俩并不是…”
并不是人?她没有再说下去。
白衣少女还是有点担心,道∶“但……”
声音无限低回。
青衣妇人有点失笑,白然一把捉着她的手,道∶“走!”
说罢双足一蹬,立时纵身而起,拉着那白衣少女在灰黯的月夜下飘然飞逸,一片妖幻迷离。
到底,二人是人?仰是妖?
那白衣少女飘身于半空之中,那丝丝罗裙上的白练又如千丝万缕般随风飘飞,她仍不住依依回望地上的钱柳,如沙漠玫瑰的眸子内,竟暗暗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
一种她绝不该有的情愫。
杨行密终于无法再找到钱柳!
他像是突然从人间彻底消失!
这是洪水过后的第三天。
就在乐阳村十里外的一个大镇━━
昌平镇内…
乐山一带在这数天之内,早因洪水肆虐而沦为一片水国,仅得这个昌平镇,因地势远较乐阳村等小村为高,且又四面环山,具备天然屏障的保护才能幸免。
故此,不少原居于乐山一带侥幸生还的灾民,亦惟有舍弃仍浸于洪水下难以收拾的家园,纷纷逃往昌平镇,再由此镇移徒各地。
一时之间,大大小小的灾民尽充斥于镇内之大街小巷,形同一列一列向前进发的乞丐,为数亦逾数成,蔚为…
奇观?
不!
这怎可能算是赏心悦目的奇观?
这原是神州子民代代受洪水为患的苦况与悲哀。
当中包含了无数骨肉分离的血和泪。
街角又翻起了北风。
凛凉的北杨,永远都像一个绝不留情的判官,不管迎风而来是贫是富,它都照吹无误。
蹒跚地、垂头丧气地迸发着的灾民,在不得温饱之余,更是不住颤抖、瑟缩。
他们当中有些人,已两天没有东西下肚,更有些人染上了疫症。
面对饥饿和疾病,大人们也还能够勉强忍受,可怜孩子们…
“伏”的一声,在蚁行着的灾民当中又有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女童昏倒在地上…
“啊!玲儿,你…怎样了?你…别吓娘亲啊!”灾民之中,一个中年妇人急忙抱起昏过了的女孩,一探她的鼻息,但觉她已气若游丝,慌惶向周遭的灾民高声求救∶“来人啊!我女儿染上了疫症,又很久没有东西吃了,请你们救救我…的孩子!请你们…做做好心…
呜…“
女人嚷到这里,已然泣不成声,力歇声嘶。
不少灾民亦驻足围观,可是众人只是黯然地面面相觑,他们自己染了疫症的家人也“无药可救”,根本爱莫能助!
真是呼救无门!
就在众人呆立、手足无措地等候这枯瘦可怜的女孩离世之际,遽地,一条人影从另一堆灾民中抢身而上,毫不犹豫,一掌便抵在女孩背门…
源源真气立即自其掌心直向女孩体内贯注,可惜女孩已病入膏肓,她只是微睁细小的眼睛,看了看那个正使尽全身真气欲救自己的人,感激地笑了笑,接着回望自己正伤痛欲绝的母亲,虚弱地、喘息地道∶“娘…娘…亲,玲儿。知道…你很疼我…”
话声刚歇,女孩突然浑身一阵绝望的抽搐,双腿一蹬,当场气绝身亡!
适才的一句话,已是她衷心送给母亲养育多年的遗言。
“玲儿!玲儿!你不要…丢下娘亲一个人!哇…”
妇人紧紧抱着自己的女儿放声痛哭,哭得异常凄厉,可是又有谁可以帮得了她?
没有人!纵使是适才竭力抢救那女孩的人,他也不能!
但见他正怔怔的看着那个女孩渐渐僵硬的尸体,看着那妇人哀痛欲绝的表情,双目泛起一片凄怆之色。
人世间最悲哀的事,莫过于生离死别,他太有经验,太明白了!
他不忍再看下去,黯然转身,一头长发在呼呼的北风中朝天飞,仿佛是他对苍天无言的怨…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杨行密。
自把那群孩子安顿在昌平镇内一座佛寺后,杨行密便与住温立即折返狭道,希望能找回钱柳,哪怕是他的尸体。
可惜纵然洪水已平复下来,他俩找遍乐山每个飘满浮尸的角落,钱柳始终踪影杳然。
唯一的结论,就是他真的死了。
向来喜欢下泪的杨行密亦再没有泪,只因泪已干。
茫茫天地,在心灰意冷,漫无目的之下,他与住温迷糊地随着灾民一直向前走。
他方才六六,原来有这样多的灾民!
这批逃难的灾民少说也有数万人,还不计那些坚决留于乐山,矢志重建家园的人在内。
想不到一次天灾,所带来的摧毁竟是如此惨重。
这两日来,因洪水所带来的瘟疫已害了不少人命,而且,更有不少人活活饿死。
杨行密终于知道,原来世人并非全只因江湖仇杀而死,原来世人也会饿死、病死,尤其是小孩子。
就像适才那个女孩,已经是…
“已经是第九百三十一个小孩死于瘟疫了。”一直跟在杨行密身后的住温怆然地道。
杨行密木然地答∶“不单只有这九百多个孩子因病而死,还有五百多个父母因把干粮留给子女们而饿毙…”语气仍不免哽咽。
多日以来,他不断在灾民群中尽力营救,可惜尽管他力竭手倦,始终还是连半条小命也救不来。他的痛心,已非他的表情所能表达,他终于失去了表情。
死的虽非杨行密的亲人,然而眼见一具具大大小小的尸体,连半张把他们卷起来执葬的草席也没有,只要杨行密的体内还有半点血,他还是会去救的吧?
只是他空有一身的武功又有何用?这个时候,那些灾民并不需要他的武功啊!
武功,并不可以充饥,也不能够根冶瘟疫,他们要的,是粮食和药!
只有真金白银,才可买来粮食与药!
他第一次感到,“利”,原来是这样重要!
但,谁有如此雄厚的利和财富,可以赈济这些数以万计的灾民?
杨行密想到这里,心念陡动,他回首问住温∶“温,我俩离开金甲军后,今天是…第几天了?”
住温想了想,答∶“好像是…第十一天…”
他很聪明,立时猜得杨行密在打些什么主意,他诧异问∶“杨,你…你不会是要回金甲军吧?”
杨行密点头∶“不错,我正有此意。”
住温更为焦灼∶“但…钱柳已经死了,我俩犯不着再回金甲军,对于黄巢这种枭雄,我们没必要守信呀!”
杨行密怅然道∶“守信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却并非我的主因。”
住温惑然∶“哦?你还有别的原因?”
杨行密无言地点了点头,眸子流露一股怏怏不乐之色。
因为,他心中正暗自为一个决定而踌躇,那是一个令他━━异常为难的决定!
钱柳苏醒的时候,已经是第四天的清晨。
他甫张开眼睛,便发觉四周全是残破不堪的墙壁。
他原来已置身在一石屋之内。
他想坐起身子,瞧瞧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谁料甫一发力,便感到全身皆痛如刀割,他根本无法下床。
蓦地,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小兄弟,别太妄动!你全身筋脉尽皆爆裂,还有十多处骨节给撞脱了,至少也要在床上躺上半个月啊!”
话声方歇,两条虎背熊腰的粗豪汉子已从屋外步进。
钱柳定定的看着这两条汉子,一双眼睛平素的冷意居然尽失,反流露一片迷惘,他茫然问∶“你们…到底是谁?”
其中一名汉子答∶“我叫武大,他叫武二!”
汉子一指身畔较矮的汉子续道∶“我兄弟俩在此地以狩猪为生,三日前,当我们上山狩猎时,发现你昏躺在山上,于是便把你救回来!”
那个武二也插嘴道∶“不错!那时候你伤得很重,我们还以为你死定了,殊不知竟又会活过来。”
武大道∶“嗯!我们两兄弟从见过一个人受了这样重的伤,依然可以不死,而且…”
他说着一指钱柳的额头,问∶“是谁给你包扎的?”
钱柳霎时间不明所以,只顾抚着包在额上的白炼。
武二也道∶“是呀!还有,小兄弟,你又叫什么名字?为何会昏倒在山上?”
名字?虽是如斯简单的一个问题,钱柳闻言却脸色陡变。
什么名字?
他赫然发觉…
他竟然无法记起自己的名字,亦无法记起自己从何处来,将要回何处去!
他失忆了!这里,和洪水泛滥的乐山,仿佛是两个世界。
因为,这里还下着缠绵的雪…
偌大的金甲军,在漫天的风雪下,看来一片死寂。
置于天下第一关两旁的苍松,似乎也有点儿倦意,只因他等得太倦了。
黄巢正坐于关前,尚让和塞诸葛亦分别站于其左右,塞诸葛更持着伞子为黄巢挡着风雪。
他们在等。
整个金甲军都在等,等着三个人的回归。
半个月的限期已至,此刻更是第十五个黄昏。
只要眼前的夕阳消逝,大家都不用再等了。
尚让开始有点急躁,低声琢磨∶“怎会呢?杨师弟绝不应是言而无信的人…”塞诸葛不屑地道∶“谁知道啊?也许他脸上的纯真,只是一场愚弄我们的戏!”
尚让辩道∶“不会的!即使他和住温如此,柳师弟也应回来交代,我只怕他们三人遇上了意外…”
塞诸葛道∶“我看未必!别忘记钱少爷与帮主所立的赌约,他可能早已畏罪潜逃了!”
二人虽你一言我一语,然而黄巢始终不发一言。
因为,答案已冉冉出现在天下第一关的梯阶之上。
在此最后一刻,杨行密与住温终于及时回来了。
黄巢双目绽放一股豪光,他这才咧嘴笑道∶“你们果然守信回来了,好得很!”
跟着横眼一瞄正低着头的杨行密,道∶“六六呢?”
杨行密并没有即时回答,他只是翘首凝视黄巢。
但是他一双眼睛内的悲痛之色,似乎已告诉了黄巢一切端倪。
黄巢简直难以置信,笑容僵住,他在人前第一次如此错愕∶“难…难道…”
其实,他也不用再“难道什么”了,杨行密已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尚让与塞诸葛见之亦白然变色。
想不到三人此行的结果,不单出乎他俩意料之外,也出乎黄巢意料之外!
真是一个异常震撼的结局!
这个异常震撼的结局,迅即如旋风般传遍了金甲军每一个角落。
每个门下心中亦很惊疑。
这个向被誉为战无不胜的“不哭死神”,居然会豁出一切,仅为救一群微不足道的小童?
他到底为了什么?
素来只顾争名逐利的金甲军众,皆百思不得其解。
虽然众人议论纷纷,但黄巢已下了一道严令∶倘有金甲军以外的人问及钱柳,所有门下均不得直言其死讯,必须说钱柳正在闭关苦练,寻求更上一层的武功。
若有门下胆敢把此事泄露半句,违者——斩!
黄巢如此下令,只因近数年间,钱柳已在江湖中打响名堂,赫赫有名。
每个江湖人,尽皆听过“不哭死神”这个可怕的称号。
如今金甲军仍未独霸武林,在此时传出钱柳的死讯,可谓极不合时。
一旦给武林中人知道黄巢失去了最大助力,等如给人知道他断了一条右臂。
尤其此事若给沙陀城主李克用知悉的话,恐防结盟一事有变。
更甚者,其他门派或会乘其一时势乱,群起而攻…
那就非常不妙!
此事确实令金甲军乱了一阵子,不过很快便被黄巢操控大局,把一众门下不安的情绪安定下来。
“愚不可及!”
正是黄巢这种绝情枭雄,对不惜舍身救人的钱柳,在心中暗暗所下的结论!
花儿不香,月儿不停,人也不再开怀。
今夜,是一个黯然而不**的夜。
杨行密坐在马糟畔的小庐门外,已然坐了一个时辰。
他一直都没有动,俨如一个木雕的娃娃。
因为,他心里正在不断挣扎…
他应否去干革命一件不应该干、却又义不容辞的事?
住温并没有陪他一起呆坐,他回来后便要不停地洗马,这是他的职责,纵使遇上不如意的事,他还是要被逼如常地生活、工作下去。
然而此际他也把马儿们打理好了,他缓缓步至杨行密身边,轻搭他的肩膀,道∶“杨,你在回程时已这样的想了好几天,如今又是如此的想,你究竟在想什么?你仍在想钱柳吗?”
杨行密垂首不语。
住温又道∶“钱柳虽为救我们及那群小童而死,令我对他亦大大改观。不过,杨,他真的已经死了,我们却仍活着,决不能一生都在想他,蹉跎岁月呀!”
他此番实属肺腑之言,自那事以后,住温也是衷心的佩服钱柳。
杨行密幽幽的道∶“钱师兄…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只是…我在想着另一些人。”
“什么人?”
“那些灾民!”杨行密道∶“那些灾民仍在受着饥寒与瘟疫交逼,还有依旧留在乐山的灾民,我想合共也有十多万人吧?”
想到至少有十多万人流离失所,想到那些孩子饿死。病死的尸体,杨行密只感到心头惴惴难安。
住温答∶“空想并不切实际,我们根本帮不了他们!”
杨行密悒悒而道∶“不!是有法子的!只要我…”
他没有把话说下去,他白然看见了一个人正朝小庐步来。
是花贱!
只见她正满脸死气沉沉的步近二人。
杨行密并不感到意外,他算准了她在知悉钱柳的死讯后,必会前来找他们的。
但他却未料到花贱甫一见他,劈头所说的竟是一名莫名其妙的话。
她呆呆的道∶“我…偷看了。”
偷看?
她究竟偷看了什么?会令她有如此死气沉沉。静得可怕的表情?
杨行密正欲相问,花贱已把一张字条递了给他;他还未打开一看,花贱已凄然道∶“我一直都在怀疑,到底…钱少爷为何会答应帮主监视你们?他为何…要接受这个无聊的任务?难道…他真的如一般金甲军众所说,只想…邀功?直至我知悉他的死讯后,我不用再怀疑了。
我终于忍不住偷看了…钱少爷叫我别看的这张字条,方才发觉…原来他…他不但…没有些微…得益,还需要…付出…不菲…代价…“
她的嗓门已渐沙哑,眼泪也忍不住从她的眸子滑了下来,她泪眼思思思思的瞧着杨行密,十分艰难地完成她犹未说完的话,道∶“他为了…你们,与帮主…赌他的…一双…眼睛!”
说罢终泣不成声。
“一双眼睛”四个字恍如霹雳雷霆,狠狠轰进杨行密与住温耳内,住温当场满脸通红,因为他当日也是自以为钱柳是为邀功才会监视他俩的。
杨行密闪电般打开那张字条,他终于看见了…
那确是一纸赌约,列明了若杨行密与住温不能及时回来的话,黄巢将要挖下钱柳的一双眼睛,以示他“有眼无珠”,错看了人。
赌约上还有钱柳草而有劲的签名,可见他签时如何爽快,如何坚信,如何狠!
他终究没有错看了杨行密与住温!
他自己却反被这世界错看了!
杨行密的心不禁直往下沉,一双本已干涸的眼睛又复濡湿起来,一直在他心头犹豫不决的抉择,就在此刻,他狠狠的决定了!
花贱犹在绝望地啼哭着∶“为什么?为什么钱少爷要…保证…你们?为什么他宁愿…豁出…性命…也要救那些…孩子?为…什么啊?他…为什么…这样傻啊?”
杨行密恻然盯着她痛如刀剐的脸,他忽然发觉这个十四岁的女孩,对钱柳竟已有一种超越主仆的感情…
她扳过她的身子,毅然道∶“花贱,难道…你还明白?钱师兄如此做。只因为…他深信这样做…不但绝对正确,而且,也是此世生而为人,应该要…做的事…”
花贱泪痕披面的看着他,悲恸地问∶“应…做…的事?”
“不错。”杨行密眺着漫天的风雪,十二岁的他居然唏嘘起来∶“既已生而为人,若自认为应做的事,即使…死,也还是…会毫不考虑。一意孤行地去干吧?”
他言毕瞥了花贱与住温一眼,悠悠的道∶“今日,我也恍然明白这个道理,也到了我该实行这个道理的时候!”
他说着愀然地转身,再没理会住温与花贱,迳自步去。
住温默默的看着杨行密远去,良久良久,眼角陡地淌下了一道泪痕,神色黯伤的道∶“杨,我终于明白你要干什么了…”
花贱讶然问∶“住温,杨少爷…将要干些什么?”
住温道∶“他,他将要为灾民干一件他不想干,却又应该,必须去干的事。”
花贱仍是大惑不解,惟有凝眸目送杨行密渐渐远去的孤单背影。
他的头发犹在风雪中飘扬。
如雨。
如丝。
如恨。
却不如意…
天下第一楼内。
黄巢正欲就寝,忽地,楼外响起一阵落寞的敲门声。
黄巢非常讶异,这么夜了,还有谁有这样的胆子敢来骚扰他?
“谁?”他沉声问。
“我。”门外人直截了当的答。
黄巢当然认得这个声音,他想不到他竟会这么夜来找他。
“门未闩上,进来吧!”黄巢边答边把早已松驰下来的老脸再度绷紧,眨眼之间,脸上又复绽露一股不可侵犯的帮主威仪,整装待发。
“轧”的一声,门开处,他徐徐步了进来。
难怪适才的敲门声如斯落寞,因为步进的他有一颗落寞的心。
他是杨行密。
“师父。”杨行密木然地低唤一声。
“唔”黄巢自鼻子里沉应,问∶“行密,你这样夜来找为师,所为何事?”
杨行密定定的瞧着他,依旧没有半丝表情,一字一字的道∶“徒儿想和师父做一宗交易。”
“哦?交易?”黄巢微微错愕,定定盯着杨行密,嘲弄道∶“我的好徒儿,你怎么突然变成一个商贾,居然和为师谈起交易来了?是了,你到底想交易什么?”
杨行密平静的道∶“我,需要白银一百万两。”
一百万两?黄巢一双龙目睁得如铜铃般大,他的眼睛,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睁得这样大。
杨行密答∶“不错,一百万两,一两银子也不能少…希望这笔银两以钱师兄之名…捐给乐山一带受洪水肆虐的所有村民!”
啊!原来他心中所想的…
还是那些活在水深火热的灾民?
还是━━
钱柳?
这就是他认为应做的事?那不应做的事呢?
黄巢只认为杨行密是个傻子,他狡狯地斜睨杨行密,目如鹰隼,问∶“你说这是一宗交易,那你又以什么来与为师交易?”
杨行密毫不踌躇的答∶“我,我自己!”
“只要你愿出这一百万两,我便代替钱师兄替你打━━铁桶江山!”
黄巢一怔,他至此方才知道,自己一直都太低估杨行密。
他以为他过于愚仁,不懂利害,如今终于知道,杨行密比他所想的更懂分析利害。
目下钱柳已死,黄巢已失一员大将,杨行密要以自己来作谈判条件,现在正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为过,如此乘机以自己来交易,为的只是拯救灾民,只是报答钱柳这个死了的人的相救之恩,在黄巢的眼中,杨行密又始终也和钱柳一样━━愚不可及!
然而,杨行密所提出的,确实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选择。
黄巢朗笑道∶“呵呵!果真悲天悯人,就连老夫也开始尊敬自己的徒儿了,不过你可有想过,人间遍地皆是为生计愁苦的人,你帮了一次,帮不了第二次…”
杨行密并不作声,他只是凛然地看着黄巢,目光中的坚定不移已表露无遗。
再也没有哀求,因为这是一宗最公平的交易。
也是一宗最无奈的交易。
黄巢一颗素来老谋深算的心在此瞬间,不断的推详。琢磨。盘算。
良久良久,天下第一楼内,最后传出了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