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幻、难测!
薰神、蚀骨!
“缘”之为物,时会作弄苍生,总叫人不愿相见的人狭路相逢,愿意相见的人又偏偏生离死别。
正因如此,不同的人被不同的缘所牵引而走在一起,总会得出不同的“果”。就以钱柳而言,他━━
与王建,黑白对立。
与慧能,神魔难共。
与黑衣叔叔,难成师徒。
与其父唐宣宗,缘如纸薄。
与其母晁玉浓,情恨难辨。
与白烈,一别永诀。
与白居易……
恩深,
缘浅。
算来算去,他竟与所有人皆无缘!
他一直都活在孤单的领域中,从来也不奢望黎明会有一天到来,也从来不愿接受任何人的同情。
然而,他又会否对别人同情?
“绝对不行!”
天下第一楼内,白地响起了黄巢一声肯定的答复。
只见站在楼内的除了塞诸葛,还有尚让、钱柳与杨行密。
而黄巢这个答复原来是向杨行密而发的。
但听得黄巢道∶
“为师虽因你大挫沙陀城锐气而应承给你奖赏,但并不表示会答允你任何请求,特别是这个!”
杨行密恳求道∶
“师父,弟子只希望能偕同住温一起回乐山千佛洞为父立墓,这要求并不过分,难道也不可以?”
黄巢以一种极度怀疑的口吻问∶
“嘿,你素来并不喜欢留于金甲军,如此一去,怎保证你会鸟倦知还?”
在旁的尚让见二人僵持不下,插嘴道∶
“师父,我看杨师弟也并非言而无信之人,而且即使他不回来,我们金甲军分坛遍布神州,总有法子把他找回来的!”
黄巢坚决道∶
“纵是如此,为防万一,也不能让他离开金甲军半步,一旦出了岔子,谁敢保证?”
是的!人心难测,万一杨行密与住温一去不返,以黄巢向来严厉之手段,为他俩保证的人必定遭殃!
尚让虽有意相帮,但此等罪名他实在担戴不起,也就即时噤声。
杨行密眼看屡求无效,心知再求下去也是枉然,只得低下头黯然道∶
“既然师父如此坚决,那……弟子告退了。”
他说着转身,缓缓步出第一楼。
一直不语的钱柳静看着他低首离去的背影,目光中竟猝地闪现一阵异样神色。
其实为父立墓,仅是一个很基本的要求罢了,可是连这件事竟然也无法办到……
钱柳也曾目睹杨行密在惊涛骇温中舍身抢救住温,这样的人又怎会言而无信?这样的人理应得到好报的。
既然苍天无道,不给他应得的好报,那,满手罪孽的魔又如何?
就在杨行密刚刚步出第一楼的刹那,钱柳陡然道∶
“让我保证他。”
此语一出,不独尚让与塞诸葛大感意外,连黄巢亦有少许变色,不过他依旧气定神闲地笑道∶
“哈哈,六六,你是老夫座下绝不留情的爱将,怎么忽然活得愈来愈像人了?”
黄巢这句话虽是随心所发,然而却一语中的!
真的!钱柳愈来愈像一个活人!
他素来像一个死人,本应对一切毫无感觉,如今又为何挺身而出?
黄巢续道∶
“六六,你可知道要当这个保证人,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代价?钱柳心想,别和他说代价,还有什么比他加入金甲军付的代价更可怕?
他当然不会答,只是等他说下去。
黄巢朗声道∶
“好!老夫就和你打赌!
我决定让行密与住温前赴乐山,不过……
我要你与他俩一起前去,沿路一直监视二人,直至他们返回金甲军为止。倘若他俩在半个月内还没有回来的话……“
他说着斜斜一睨钱柳,狞笑着说出钱柳将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尚让与塞诸葛一听之下,两者皆陡地大骇,吃惊地回望钱柳。
只见他默然点头,无言地答应了这个赌局。
杨柳阁本仅得钱柳独自居住,后来杨行密亦入住杨柳阁,黄巢遂把此阁一分为二,一名“杨阁”,一名“柳阁”。
此刻,钱柳正赤条条地浸身于“柳阁”内一个偌大的浴池中,四周一片水气弥漫,霎时间,也分不清浸在浴池中的到底是人?是鬼?是仙?还是魔?
只是无论是人是鬼是仙是魔,一意孤行的他也不想世人过问。
花贱正在屏风后为他整理脱下来的衣衫,她忽然好奇地问∶
“钱少爷,听说今日杨少爷曾向帮主再请求为父立墓之事,不知帮主答允没有?”
钱柳微微应道∶
“答允了。”
花贱登时喜形于色,雀跃的道∶
“真的?那……确是太好了!”
这阵喜悦是由衷而发的,她是真心的为杨行密与住温感到高兴。
“我亦会去。”
花贱还没收起笑靥,便即讶异问∶
“啊,为什么?”
“因为要监视。”
监视?花贱心想,原来帮主始终对他俩放心不下,只不知为何钱少爷会接受这等无聊、猜疑的任务?
遽地,一张字条意外的从钱柳的衣衫中跌了下来,轻轻堕到地上,发出一丝很轻微奶轻微的声音。
花贱信手捡了起来,有点好奇,刚想打开一看究竟,谁料池中的钱柳竟能听见屏风后这丝如此细微的声音,他徐徐道∶
“别看。”
花贱更好奇了,问∶
“钱少爷,那……是什么?”
钱柳再没回答,他今日的话已说得太多。
顷刻满室不可耐的沉默。
既然钱柳如此,花贱也明白这是自己不应看的东西,惟有把字条放回衣衫内。
其实,那张字条是钱柳与黄巢所立的一纸赌约,当中清楚记下了倘若杨行密与住温走脱的话,钱柳将会付出的代价。
那是一个可怕的代价,本来事不关已,钱柳根本不愀杨行密与住温如此做。
故。
这张赌约的内容也不容任何人知道!
翌晨,杨行密终于得知黄巢已答应让他与住温远赴乐山一事,虽然不知黄巢为何会突然改变主意,但亦兴高采烈地与住温一起收拾行装,待至中午,便联袂起行。当然缺不了钱柳。
杨行密与住温已有多年没有踏足金甲军以外的世界,故住温一直皆乐不自胜,还一边走一边蹦蹦跳跳地高声笑道∶
“哇!真开心啊!如今才发觉外面的世界是这样可爱的!”
其实外面还不是与金甲军一样是一片白皑皑的雪地。住温感到外面更为可爱,只因心情较开朗而已。
杨行密微笑点头,然后回头一望,只见钱柳虽说与他俩一起前赴乐山,但迄今都没与他俩走在一道,仅远远的跟在二人身后。
他始终仍是与所有人保持一段异常遥远的距离,不知是在提防别人会伤害他,抑是在提防自己会伤害别人?
乍看之下,他此际孤身走在雪地上,倒真有点像一个遥不可及的魔神。
住温瞧见他这个样子,不禁附嘴在杨行密耳边道∶
“啐!为何他要与我们一起前赴乐山?他分明在监视我们!”
杨行密道∶
“温,钱师兄只是奉命行事,一切都是黄巢的主意。”
住温更不忿道∶
“那为何黄巢不派尚让,偏要派他来监视我们?依我看,也许只因他自动请缨,好回去向黄巢邀功。”
杨行密心知再解释也不能令住温对钱柳改观,于事无补,惟有不再搭腔下去。乐山位于四川,三人日夜兼程,距离金甲军愈远,雪便愈少,也没有那么寒冷,终于来至乐山一带……
乐阳村是位于乐山的一条小村,此处的冬天并没有呼呼风雪较金甲军暖和不少。
三人走在村内的市集上,但见人潮熙熙攘攘,一片烦嚣,好不热闹。
住温自出娘胎便居于乐山,虽然并没居于乐阳村,对此地也异常熟悉,不期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亲切感。
杨行密眼见摩肩接踵的人群,不禁回想当初老父退隐归田,所居的那条村子也是如此,但愿自己有一天也能再次回到那条村子,安安定定、平平凡凡地度过一生便好了。三人之中,惟独钱柳最不习惯面对此汹涌人潮,不过这些村民似乎也不习惯面对他,众人甫与他的眼神接触便远远避开。
他有一双可以慑退苍生的眼睛。
然而,这双眼睛却隐藏着一颗不为人所知、所能了解的心。
这颗心,也不知到何日方会给人从他那个虽生犹死的躯体中挖掘出来,瞧个清楚明白?
也许永不会有一天。
就在此时,距三人不远的一间破旧石屋突然飞出一条人影,只见一个年约三十的妇人哭哭滴滴的倒在地上,一个魁梧的粗汉从屋内追出,骂道∶“呸!臭婆娘,老子仅是到小黄家操几手罢了,你却整天噜噜嗦嗦,烦个不休,待老子好好整治你!”
原来又是柴米夫妻的故事,但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毒打一个女流,试问谁能坐视?
不过这粗汉身高竟愈七尺,拳如碗大,一般村民也只好装作视而不见。
眼见众人恍如瞎子,坚决不锄强扶弱,杨行密不由分说抢上前,扶起那妇人问∶“这位大嫂可有受伤?”
妇人哭着点头,此时那粗汉见妻子有人相帮,心头更怒,呲目吆喝∶
“嘿,小子年纪轻轻,却胆敢管我老李的事,是活得不耐烦啦!”
此时住温也跑上前,插嘴道∶
“你老大一个堂堂男子居然毒打一个毫无反抗的女流,不害羞吗?哼!我年纪比他更轻,我也要来管上一把!”
那个粗汉听罢更是怒不可遏,发狂般挥舞重拳,便向两个孩子轰去,喝道∶
“好!就让老子先教训你两个小鬼再整治她!”
拳如雷下,给这粗汉轰中一拳也不是好受的。
然而他这一拳并没轰下,因为已有一个人抓着他的手。
老李大骇回头,但见来者竟是个黑衣少年,急忙喝道∶
“小子快放手,否则老子宰了你!”
到了此刻他还虚张声势,冥顽不醒,钱柳一声不作,轻轻一掌挥出,便把他整个庞大的身躯挥出老远,翻滚十数周方止。
那个老李的妻子惊见老李被打,瞿然尖叫道∶
“哎!你这个小子怎么打人?来人啊!这小子无故伤人啊!”
真是黑白不分,是非颠倒,救人者遭被救者人之以罪,天理何在?杨行密忙解释道∶
“这位大嫂,我师兄只为帮你……”
话犹未完,那妇人已瞪着眼,凶巴巴的骂道∶
“我呸!谁要他相帮?若老李给他打死,以后谁来养我?”
接着赶去察看老李,发现他嘴角流出些微血丝又故意尖着嗓子叫道∶
“来人啊!杀了人呀!来人啊!”
这种不知好歹、恩将仇报的事,钱柳已屡见不鲜,他木无反应地转身欲去。可是那妇人仍在泼辣地大呼小叫,村民们遂好奇地驻足围观,于是便有不少人在窃窃私语∶
“啊,这家伙怎么如此横蛮无理,还胡乱伤人呢!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呀!适才我瞧了他的眼睛一眼,差点连尿也给撒了出来,真可怕!”
“依我看,这种目露凶光的人必定嗜杀成性,或许他真的杀了许多人!”
“那……怎么办?给这种人走进我们的村子,一定永无宁日!”
“我们快去看皇榜,看看最近有否这样的一个重犯!”
“不用看了!我们还是快快合力把他赶出我们的村子吧!”
众说纷纭,七嘴八舌,世人许多时候就是如此盲目、无知、野蛮、恩怨不分,顷刻群情汹涌,纷纷捡起地上的石子便朝钱柳扔去。
杨行密连忙嚷道∶
“钱师兄,快避!”
可是钱柳恍如未闻,并没有避开意思。
他忽然回首一望。
目光只是狠狠地向众村民手中的石子一扫,一干人的手登时顿止,不敢妄动。霎时之间,还以为这条小村倏地多了许多石像。
想不到最后竟以这种方法来平息干戈。
当中可有半点逼不得已?
“钱师兄……”杨行密呆呆的看着钱柳,他遽然发觉,就在钱柳扫视众人之际,他眼中隐隐闪过一丝无法言喻的悲凉。
一种横眉冷对千夫反指的悲凉。
然而这丝感觉很快便一闪而逝,他猝然转身,无视所有村民继续前进。明知不应多管闲事,明知世人不会原谅别人,只会原谅自己……
钱柳啊!你为何还多管闲事?是否,只为了心中仍未泯灭的一点良知?
他一天比一天聪明,也一天比一天更看透人性,真是悲哀……
那个妇人还凶悍地喊着捉人,杨行密终于也明白那个老李为何会把她痛打一顿了。
饶是住温对钱柳并无好感,此际亦看不过眼,他信手捡起一个果摊前的橘子,使用权劲一扔,便把它拥进那妇人正嘶叫着的血盆大口中……
把她的臭嘴塞个满满!
杨行密与住温因要先在村内找工人为两位先父雕刻墓碑,故并不能及时赶往千佛洞,只好投宿一晚。
但栈内客厢早已供不应求,三人惟有挤在一间小房内。
房内仅有一张细小的床,勉强可容两个小孩同睡,钱柳一言不发便背向杨行密二人睡到地上,明显表示他不会睡到床上。
是因为他根本便不喜欢与任何人同睡一床?还是因为……
乐山一带虽并不冷,夜来也是寒气逼人,杨行密有见及此,忙拿起床上唯一的被子,正想递给他,住温讶然问∶
“杨,你把被子给他,那我俩盖什么?”
杨行密道∶
“地面寒冷得很,钱师兄如此睡在地上准会着凉,而且我俩睡在床上,实在不觉太冷,倒不如……”
住温抢着道∶
“嘿,是他自己要跟着来的,自讨苦吃,与人无忧!”
“温……”杨行密低声叫止他,道∶
“有时候,真相并非你所想般简单,一个人的心,也并非如你所想般简单……”
住温乍听之下,不再辩驳,惟有极不愿意地跳往床上。
杨行密走至钱柳身后,俯身轻嚷∶
“钱师兄。”
钱柳没有回应,仍然背着杨行密侧身而卧。
“啊,原来是真的睡着了。”杨行密只好把被子轻轻为钱柳盖上,跟着便把房内的油灯吹灭。
房内登时一片幽暗。
可是在这片幽暗之中,蓦地亮起了两点寒星。
那是钱柳一双炯炯放光的眼睛。
他原来并未入睡。
他只是睁着眼,手中却在紧抓着━━
杨行密为他盖上的被子。
脑海,也在不住盘旋着杨行密适才的一句话。
“一个人的心并非如你所想般简单……”
说得不错,他当然并非住温所能想象,然而,他心后隐藏的故事,也并非杨行密可以理解。
也许世上根本就不会再有人像白居易那样,能够理解他的痛苦。
就连杨行密也不能够!
想到这里,钱柳忽地拨开那张被子。
终于又再重返千佛洞了。
杨行密与住温各自把已刻好的墓碑竖于千佛洞外,二人深深一揖。
他俩早把千佛洞洞内方圆数十丈察视一遍,发觉千佛洞果真深不见底,若再强行前进,便永难回头。
二人更肯定霸天与住帅已死,因为两老倘若未死,势必早已去金甲军与杨行密、住温相见。只不知钱柳所说的冒火异兽如今又身在何方?会不会仍蛰伏在千佛洞的深处,等待下一回“水淹大佛膝”时重见天日?
想不到经历一年多的变故,本来是宿敌的两大绝世高手,一双儿子居然成为好友,想真一点,未尝不是“缘”的作弄。
杨行密亦没有再去找回当日给他踢进大佛石壁的战雄刀。也没有告诉任何人战雄刀所在,既然绝世刀客已经离世,这柄至寒至凶的绝世宝刀也不应重现江湖。
钱柳静静的看着二人一片真诚地吊祭先父亡灵,心头不期然暗泛一阵莫名感觉。
杨行密与住温虽成孤雏,然而他俩终也有机会来吊祭先父之灵,钱柳呢?他多么希望能为白居易、白烈、以致辞白家每个人立墓,但在大仇未报之前,如此做只会惹人生疑,后果堪虞。
他甚至不能回去拜祭亲生父母━━唐宣宗与晁玉浓。
可是他并不能改变这个命运,只得忍受它,喜爱它!
就在钱柳想得入神之际,突如其来地,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声极为轻微的叫声∶
“白柳,何必呢……”
一声“白柳”,钱柳浑身陡地一震。
这个叫声,轻如在他耳边低语,却似乎从委遥远的地方传来,似虚还实。叫唤他的人必是一个内力深厚的人,否则绝难把声音传至这里。
杨行密得冰心诀之助,当然比钱柳更快听见这个叫声,他眉头一皱,看来亦不敢肯定,问钱柳道∶
“钱师兄,你可听见一个人在唤着‘白柳’的名字?”
钱柳并没回应。
住温功力最浅,大奇,问∶
“什么白柳呀?怎么我一点也没听见的?谁是白柳?”
钱柳迄今都没作声,他缓缓步至大佛膝的边缘,鸟瞰四周环境,始终无任何发现。
白家人早已死绝,这个世上,除了他自己、黑衣叔叔。王建、慧能大师及蝙蝠外,再没有其他人认识白柳这个人。
蝙蝠已无舌可语,适才的声音更非黑衣叔叔等人的叫声,那么,这个叫唤他的人到底是谁?
这个人不单知道他唤作白柳,他知道白柳已来至乐山……
谁有这样深厚的功力可以传音?谁有这样通天本领可以知道钱柳的秘密?
而且,这个人如此呼唤自己,似乎是想与其一唔。
钱柳的额角,此刻亦不免流下了一滴冷汗……
三人从千佛洞回到乐阳村的时候,已近黄昏。
金色的夕阳斜照,大地顿时变得一片昏黄,当三人经过村口的时候,陡然瞥见村口畔原来有一座细小的庙宇。
每个村子也大都建有庙宇,无甚稀奇,不过这座宙的门前却是十分有趣,此庙竟然没有名堂,仅在门外悬着一个很大的牌匾,上书一个大字━━
“庙”!
就像那些卖面的地方,永恒都闹悬着一个“面”字一样。
住温一看之下,登时乐得大叫∶
“杨,瞧!这座庙的名字很有趣啊!不若我们进去看看如何?”
杨行密淡淡一笑,接着回望钱柳,钱柳不置可否,住温立即迫不及待一跑一跳地走进庙内。
庙内比其外观还要细小,且已残破不堪。由于渐近黄昏,已找不到半个前来参拜的村民踪影,但庙内仍是反常地弥漫着一层刺眼的浓烟,令人也看不清到底神案前供奉着的是何方神圣。
满庙浓烟之中,一个人正坐于庙内一个幽暗角落,似为庙祝,然而三人无论怎样也看不清楚此人容貌,只依稀可辨是一个肥肿难分的人。
那个刚见三人进庙,悠悠道∶
“在下是这座庙的庙祝,不知三位施主这样晚前来本庙,是借宿、求神、问卦,还是看相?”
此语一出,钱柳与杨行密一同陡地变色。
因为,这个人的声音令他俩感到异常震惊。
那是一个低沉的汉子声音,本来平凡已极,但,这个声音━━
竟是适才他俩在千佛洞听到的声音!
钱柳自进庙后一直提不起劲,如今双目反闪过一线光芒,看来,他对眼前汉子的真面目甚感兴趣。
杨行密则感到整件事情异常诡异,他深知来者绝不简单,不禁全身绷紧,只要来者稍有异动,一触即发。
这个庙祝,似亦猜知二人心意,笑道∶
“两位施主何事如此紧张?在下只是问你们前来本庙究竟所为何事罢了!”
钱柳白然道∶
“我,要看相。”
那人笑道∶
“施主,你要看什么相?”
钱柳道∶
“真相!”
语声未歇,猝然施展配合金钱掌所练的步法“柳踪魅影”,闪电纵至那庙祝跟前,誓要把他的真面目瞧个水落石出。
岂料他不慌不忙,还气定神闲地笑了笑道∶
“施主,看相也不用如此着急。”
跟着身如飞絮,一飘便飘到丈外,身法之快,绝不比钱柳逊色。
钱柳冷冷地问∶
“你,是谁?”
这庙祝始终置身在迷蒙的浓烟中,不给人瞧见他的庐山真面目,他喟然叹道∶“我是一个洞悉天机的人,可惜,我自己也是一个逃不出天机的人……”
一旁的杨行密终于张口问∶
“前辈纵能洞悉天机,这又与我们三人何干?”
庙祝瞥了三人一眼,道∶
“只因为,你们三人全是悲剧!”
此语一出,三人当场一愕,那庙祝转脸望出窗外,道∶
“我来,正是要尽我最大的本分,给你们最后的忠告,希望你们将来能够幸免。”
他说着侧脸一瞄住温,道∶
“孩子,野心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你要好好节制自己的心,否则,准有一天会失去一些在你生命中极宝贵的人或物……
一字记之曰‘朋“,寒夜送炭,莫失莫忘!”
住温傻头傻脑的,不明所以,正想发问,可是那庙祝已转脸望向杨行密,幽幽的道∶
“来如清杨,去如清风。孩子,你母离父疯,自身生性亦过于仁厚,一生为人舍已,你的宿命是‘牺牲’,你最大的本事也是‘牺牲’,而且,总
有一天,你会为这个世间作出……“
他说着顿了顿,满目痛惜之情,继续说下去∶
“最大的‘牺牲’!”
杨行密听后一怔。牺牲?他愈听愈迷惘。
住温当然不服,嘀咕∶
“哼!我吉人天相,怎会出事?胡说!”
那庙祝并没有再理会住温,目光已落在钱柳身上,钱柳未待他张口说话,先自说道∶
“不用为我占算,我,早知自己命运。”
不错!他早已知道自己的命运!
为仇而生,为仇而死。
但是那庙祝对他这句话置若罔闻,他凝视钱柳,诡异地说了一句话∶
“你,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乍闻此语,钱柳不禁心头一懔。
他确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最令钱柳费解的是,此人怎会知道他另有名字唤作‘白柳’,难道……他的占算真如如许灵验?他是谁?
就在钱柳疑惑之间,那庙祝已在喃喃地说下去∶
“柳无常定,难为知已难为敌……”
“孩子,这句话,将会是你一生孤苦的写照……”
“你以为你目前的遭遇很悲惨?不!你未来的遭遇更悲惨……
你命带孤星,与六亲无缘,相反与你毫无血绷的人却会对你百般怜惜,例如你的继父,例如你将来的心爱红颜……
可惜他们命薄如丝,与你‘情深缘浅’,只成为你终生痛苦的思忆……“
那庙祝说到这里,又再诡异地凄然一笑,笑容中满是唏嘘无奈,续道∶
“而且,我还知道你目前有一个秘密的心愿……”
钱柳牢视着他,秘密的心愿?难道他指的是……
复仇?
“我可以告诉你,你一定能如愿以偿,只是……”
他一边说一边仰天长叹∶
“心愿了却的一天,你自己又将如何?又是何苦?又是何必?唉……”
他愈说愈玄,杨行密与住温均大惑不解,只有钱柳心中有数,他一直都在静静的看着这个对他了如指掌的人,掌心已是冒汗。
住温始终对此不服,揶揄道∶
“嘿,江湖术士,信口开河,根本无法令人相信!”
那庙祝仅浅浅一笑,道∶
“是吗?
那我便告诉你们一个预言,以证所言非虚。“
这下子连杨行密也感到兴趣了,道∶
“咦?前辈有何预言?”
庙祝道∶
“乐山这带即将发生大难。”
住温闻言立即嗤笑∶
“呸!乐山还不是一片升平,何来大难?杨,别信他!”
那庙祝无视住温的嘲笑,一瞄杨行密与钱柳,似是异常急逼,赶紧嚷道∶
“好了,老夫所能提点的也只得这些。大难已经临头,各自飞吧!”
语声未歇,他已拔地而起,“崩”的一声,冲破屋顶而去。
变生肘腋,杨行密与钱柳还未明白他此番话,忽听得周遭传来“隆隆”巨响。“啊,这是……”杨行密异常震惊地低叫。
他来不及说出这是什么,也即时知道了这是什么声音,因为整座庙宇白地发生一阵地动山摇,像是给一要千斤世柱一下一下地重重撞击!
钱柳、杨行密、住温几科在同一时间向庙内回望,赫见一股凛然天威冲门而进,“□”
然一声撼天巨响,当场把整座庙门撞至支离破碎,更直向三人汹涌卷去!那人说得一点不错。
真的是大难!
是洪水!
隆!
不知由哪个时候开始,大多数的世人总喜欢把人生所要走的路划分为两大类━━正道、魔道。
这些人往往就是那些自诩为正道之士,他们最喜欢被群众歌功颂德,故坚决与魔划清界线,狠狠批斗,誓要铲除魔障方才后快。
然而历史不断提供教训,人性是极度复杂难解的一回事,谁敢肯定正中不会有魔?魔中不会有正?
试问世间。
谁会为坚守心中认为正确之事而妄顾千夫所指,活得更狠,更尽?
又有谁能有义无反顾的万丈豪情,敢对拘泥守正的人暴吼一声━━为魔独我?
万里苍穹。
神州苍生千百年来最惧怕的事物,也许是水。
水虽然能为大地带来无限润泽、生机,滋养万物,可是它有时也会一反常态,穷凶极恶,吞噬千万生灵。
就像人间无数所谓肝胆相照的友情,一旦利字当头,总是━━闪电般反面无情!
“隆”然一声撼天巨响,水又在发怒了!
一道无法抵挡的洪水猛地破门而进,钱柳、杨行密、住温犹在庙内,庙中又无其余出路,三人顿成瓮中之鳖,只有庙顶才是唯一逃生之路。
然而洪水来势汹涌无匹,不独冲破庙门,还同时从外撞裂庙之四壁。庙壁遂再也抵挡不住在外的洪水,当场全告崩塌,“哗啦”一声,洪水立从四方八面涌入,席卷三人。而本来是唯一生路的庙顶此时竟然破成碎片,大量洪水挟着庙顶碎片,俨如天塌般向三人重重压下来!
住温只懂得慌张失措,惊嚷∶“哇!这次当真是大难临头啊!”
眼看三人势必给洪水淹没,生死存亡间,钱柳与杨行密互望一眼,双方均知必须联手方能脱险。就在五方洪水已侵近他们方圆八尺刹那,钱柳毅然双掌齐翻,两股雄猛无俦的掌劲直贯左右掌心,打出金钱掌以凌厉见称的一式━━“排山倒海”!
此招一出,掌势当真劲如排山倒海,顿把其中两道洪水冲势稍为遏止,而杨行密亦刻不容缓,同时运腿踢出黑云密布腿法之━━“风卷楼残”!
一道腿劲闪电自杨行密腿中回旋而出,俨如龙卷风般把其余两道洪水卸开。顷刻之间,地上四道洪水已然受制一时,但三人仍未能有半分喘息,因为最可怕的一道洪水已从天而降,压至三人头上两尺!
千钧一发,钱柳双掌一合,真气白然从指尖射出,猛把顶上的洪水逼开一线空隙,跟着左右掌迅速摊分,这道真气居然一分为二,正是金钱掌绝学之━━“撕天排柳”!
好一招“撕天排柳”!这招用于钱柳手中虽未能撕天,却足可撕水。只见左右两道真气随着钱柳的手,硬生生把压下来的洪水一撕为二,逼于两旁泻下,中间更空出一条尺许宽的罅隙。
生机乍现,钱柳立即吐出一个字。
“跳!”
“砰□”之声不绝于耳,整座庙顿遭洪水轰个支离破碎,瞬间沉没于怒涛中。
就在庙内一些碎木梁浮上水面之际,三条身影才飘然落到这些木梁之上。
钱柳等人终于在最后一刻死里逃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