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
他洞悉天机。
他算尽天机。
他精通周易、皇极经世书、紫薇斗数、子平命理、六壬神数……可是,他自己偏偏逃进破落的庙内,即时不支倒地,一直滚至神案之前。
已是夜深,这座破庙更是寥无一人,其实在大白天又何尝不是一样?
世道每况愈下,人心逐渐沦亡,良知大量泯灭,谁还会顾忌“举头三尺有神灵”?佛像吕洞宾,简直已成为大多数人讪笑的对象!
他很痛苦,浑身披满腥臭鲜血,也不知是从他身上哪处淌下。
他软弱无力地仰望座上神佛,迷糊地哀叹∶
“天啊!佛啊!我到底干错什么?我到底干错什么?”
迷糊的声音在庙中来回激荡,不住碰出无数回响,宛如声声追问。神佛却毫无反应,似并未为其哀号所动。
他犹在努力呻吟。
“天!我一生算尽天机,为世人指点迷津,扶危解厄,难道这样也是错?难道这样也是错?”
神佛始终默无回应,然而庙外天际倏地闪过一道紫电,接着爆出一声撼天雷响!
是天震怒了?是佛震怒了?
一道旱雷赫然轰进庙内,当场把他身畔的地面轰至飞碎,就像是天和佛给他一个最简单直接、最彻底的。最愤怒的回复!
他必遭天谴!
他凄惶地瞪视眼前情景,吓得目瞪口呆,脑海不由自主浮现一段往事……
“啊,难道是那回事?”他白地记起自己多年前因一笔丰厚酬金而为一个已高高在上的人算命,那人并无厄困,只想要更上一层,他为他批了一句∶
“水逐黄花去,春随杨柳归。杨柳何时归,袅袅复依依。”
不错!正是这个错!
错!错!错!
仅因他一时贪心,妄自泄露了一句不应泄露的天机,更助长那人的气焰及雄心壮志!仅因他这句批言,更鼓励那人向顶峰疯狂而进,因而造成更多残酷的杀机,以致于受劫!
都是因为一句批言之错!
他惭愧,他内疚,他心中紊乱非常,颓然跪在神佛跟前,乞怜道∶
“是我错了!但……此事将如何补救?”
他绝望地合指一算,目光霎时流露一片惊慌之色,像已算出一件异常可怕的事,惘然哀号∶
“太迟了!杨柳已落在他的手中,太迟了……”
震颤之间,他乱步走到窗前,淡淡的月色映照在他的脸上,赫见他面容满布一堆堆的毒疮,血脓披面,狰狞可怕已极……
就在哀号声中,他脸上无数毒疮突然爆开,千百道血箭暴溅横飞,凄厉非常,令人惨不忍睹!
这就是他浑身披血的原因!这就是他泄露天机的报应!
他痛得五体投地的向佛断续乞求∶
“太……痛苦了,请宽……恕我,让我……痛快点死……吧……”可是他虽受尽折磨,几乎虚脱而死,却始终没有死去。因为命运对他还有一个安排。
他还有一句天机仍未泄露。
也是最重要的一句话。
“帮主,这两个便是我帮众于岷江畔救起的小孩,已整整昏迷了七天。”
“塞诸葛,他俩就是淮西雄刀和南苗剑首之子━━杨行密、住温?”
“正是。”
“那,当中谁是杨行密?”
“是这个长发少年。”
“唔,很好。”
“帮主的意思是……”
“表面看来,此子眉目虽是一片纯厚,实则隐含刚强不屈之气,绝非泛泛之辈,实与六六一样,是百年难逢的练武奇才。”
“只惜帮主已纳两徒。”
“塞诸葛,你忘了老夫三绝中的黑云密布腿法法还欠一个传人?”
“但……帮主,别忘记杨行密此番遭遇是因帮主窥觎神锋间接引起,恐怕……”
“毋庸操心,此事仅得你和执行任务的六六知晓,死囚双奴亦已遇难,即使连让儿也不知此中计划,若我们三人不说,谁会知道?”
“帮主雄才伟略,言之有理,小人口服心服!”
“既然如此,你就给我好好紧记四个字。”
“嘻嘻,是什么字?”
“守口如瓶!”
岁月无情,总不会为任何人、任何变故停留半刻半分。
生命,在岁月与天地的严密监视下,还是被逼诞生、成长、看华冉老,直至死亡!
杨行密的生命并未终结,可是霸天显然已于千佛洞内惨死,今后,他再不能与父重过幸福而平淡的生活,对他而言,纵使能够苟生世上,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生命,实在有太多的遗憾与哀伤……
不过有一点却可肯定,杨行密一生的历史由这一刻开始将被彻底扭转、改写!
在一片昏昏沉沉之中,杨行密隐约听见一个声音在呼唤着他∶
“杨行密……”
是死前的幻觉吗?这个声音生硬平板,丝毫也没高低仰扬,活像死神对他的呼唤。
是的!杨行密迷糊的想,或许他早已真的死了,才会听见死神的呼号?
然而,声音又再响起,如沙漠玫瑰如幻,他依稀可辨声音就在自己身旁∶“记着,别告诉任何人我接下‘群鸟蚀日’”。
简单直接的一句话,令杨行密蓦然六六,说话的并非死神,而是那个……
他很想证实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无误,他很想张开眼睛瞧瞧此人是谁,只是他浑身一点力气也使将不出,就连张开眼皮的气力也没有。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又由远至近地传来∶
“钱少爷!钱少爷!”
是一个很甜美的女孩叫声,凭声可以想象,她的样子大抵长得不错。
“钱少爷,你这数天怎么老在这个杨行密身畔默坐?瞧!天也快晚了,你不倦么?我已为你准备好了饭菜。”
此语一出,昏沉中的杨行密心神陡地一震。这个唤作“钱少爷”的人,在他身畔伫候数天,就是为等待他稍微恢复知觉悟时,对他说那一句话?
他更想瞧瞧这人的容貌了,可惜始终无力张目一看。
忽地,杨行密又闻一阵急速的推门声,一个陌生的声音恭敬的道∶
“钱少爷,帮主有请。”
接着是一连串的脚步声,听来那个钱少爷与女孩已逐渐远离。
杨行密猜想下去,只惜气力已然不继,他可以感到自己的脑海正渐渐模糊起来。他终于又再次昏睡过去。
天下第一楼内,黄巢与一个十分沉默的人谈了许久许久。
其实二人也并非在倾谈,因为一直都只是黄巢在独自说知,那个人却终究没有作声,仅是偶尔点头。
这个人,正是在千佛洞处得见那头异兽庐山真面目的━━钱柳!
霸天与住帅两大绝世高手乍睹这头冒火异兽后,想必已经遇害,但钱柳竟然可以幸存?
却原来当日住帅踏进千佛洞后,半晌未见出来,后洞中缓缓踱出的反是一头全身冒火的四不像━━饕餮,钱柳心头一寒的同时,亦深知住帅准已蒙难。
饕餮目光如炬,张牙舞爪,馋涎欲滴,似要把世间万物吞噬并焚为灰烬,统统付之一炬。
钱柳一声不发,一直静静地看着饕餮,一动不动。他知道,这头异兽能一下子便把二大高手灭绝,当真非可小可!在没有十成把握可以避开之前,他绝不妄动!
他又如一座冰雕般镇立原地。
真的!他真的像是一座了无生气的冰雕,它也像一团烈火。
人和兽,冰和火,紧张欲裂地对峙,对峙,对峙,对峙……
只要一触,即发!
对峙之间,钱柳陡然发觉,这头异兽的一双眼睛看来虽在对他瞪视不转,但目光一片空洞,视力似乎甚弱,方明了它原来并非在瞪视自己,它只是凭听觉和本能感觉分辨周遭变化。
故四周任何物体仅需稍微移动,它立即便会向其汹涌攻杀,可惜,它今次遇着的是钱柳。
一个不言、不笑、不惊、不动的死神,浑身皆在散发着冰冷与死亡的气息。
他俨如一尊毫无生命的石偈,冷静得连半滴汗也未有流下,它根本没法感应他的存在!
隔了良久,奇迹般地,这头异兽遽然转身,一步一步的低吼着返回千佛洞内,钱柳终于脱险。
不过死囚双奴已死,两大高手已死,两大高手的两名后人亦想必已死,为了回去好向黄巢复命,钱柳必须为自己另编一个故事。
最合理的莫如霸天竟不催刀赴战,反把战雄刀交托儿子保管。死囚双奴急于要夺战雄刀便即扑向杨行密,钱柳现身阻截二人妄动,却反给杨行密误会他特来相救。纠缠间死奴被住帅所杀,而囚奴则被千佛洞内一个异兽焚毙,住帅见状立把两个孩子抛进江中逃生,最后两个高手同被这头异兽拖进千佛洞内,雁翎、战雄刀亦于洞中丢失,而钱柳却因自身冷静而得幸免,至于那头异兽则去向不明……
整个过程并非天衣无缝,但已足够让黄巢相信。何况自钱柳返回金甲军后,黄巢也曾遣众再赴千佛洞仔细侦察,确在洞中发现许多猛兽爪痕,爪痕之形状、大小均有别于现存兽类,故两大高手被异兽拖进洞内亦属合理。
而千佛洞内地势异常倾斜,深不见底,众手下亦不敢贸然再深入洞内查探下去,只是见洞口内处方圆十丈草木器厂俱焚,估计霸天与住帅必齐齐烧为灰烬,尸骨无全。而战雄刀与雁翎此两大神锋,相信亦丢失于洞内万丈深渊中,无法寻回。
没料到金甲军众在回程途中,却于岷江下游发现给温涛冲上滩头的住温与杨行密。二人早已昏迷不醒。奄奄一息。
而杨行密、住温的出现正是钱柳所编故事的最大破绽,仅因只要杨行密苏醒后道出真相。
钱柳一直守在二人身畔,就是俟他俩稍复知觉时便即时告诫二人别把真相和盘托出。
不过有一点却真的大出钱柳意料之外。黄巢这回计划徒劳无功,更损失死囚双奴两名猛将,却并不如何震怒,相反发现杨行密后更是喜上眉稍,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就在此际,就在此天下第一楼,就在黄巢对其所说的一番话中,钱柳终于知道所为何因。
黄巢之喜,皆因他发现杨行密是个难得奇才,这个发现似乎比与沙陀城结盟更为重要。
其实住温又何尝不是块材料?黄巢何以偏要钟情于杨行密?钱柳虽不明,但不问。
黄巢已为杨行密今后妥作安排,而为了这个安排,金甲军窥觎神锋的真相必须隐瞒。
对于隐瞒真相一事,他相信钱柳绝对有此能耐,甚至比塞诸葛更有能耐。
只是,钱柳隐瞒真相的能耐实在较他所想为高,黄巢自以为知道了真相,却没料到,他所知真相并非真相。
真正的真相,早已深深埋藏于钱柳心坎这内。
也许,直到永远。
杨行密与住温,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苏醒的。
他甫张开眼睛,便见住温昏睡其侧,满头大汗,小嘴巴还在声声叫着爹,可知正在做着恶梦。
杨行密立时轻轻推他,低嚷∶
“住温,住温……”
住温搓了搓他那双惺松的大眼睛,也醒了,睁眼一见杨行密,登时喜不自禁,一把捉着杨行密的手,雀跃问∶
“杨行密,是……你?我……我们还没有死?”
绝境救生何其渺茫?难怪住温一时难以相信事实。杨行密莞尔点头,却没有注意周遭环境。
二人放眼一望,但见自身正卧于一张宽敞软榻上,而安放此软榻的这间卧室,足可容纳百张软榻,可较我们住家庄的厅堂更大啊!但……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面对如此陌生而广阔的空间,住温只感到惘然失措,依旧在问着同一问题。杨行密苦笑,他同样也是人海中一个孤单无助的小孩,他又如何解答?
这个地方连一间卧房也如此宽阔惊人,相信其他地方更是大得难以想象。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答案,一个惊心的答案。
“这里是━━金甲军!”
语声方歇,一个人已推门而进。
从适才那句答案的沉厚语调听来,来人想必是一德高望重的长者,但杨行密二人赫见进来的居然是一个年约十六的颀长少年,灰衣一身,容貌忠诚,亲切可掬,杨行密不禁放胆问∶
“这里……真的是金甲军?”
灰衣少年毫无架子,大方地答∶
“不错,是我们金甲军众于岷江畔把你俩救起的。”随之自我介绍∶
“我叫尚让。”原来此灰衣少年正是尚让。
杨行密闻言倒抽一口气,似是不相信置身之处竟然是金甲军,住温久居乐山,孤陋寡闻,搔了搔小脑袋,压低嗓子好奇地问∶
“杨行密,金甲军究竟是啥?”杨行密答∶
“住温,金甲军是江湖一代大帮,与排名稍次的沙陀城已几近瓜分整个武林。”
住温虽曾听住帅提及江湖中有许多名门大派,但如今自己竟身处其中之最,吓得伸了伸舌头。
尚让见这仅浅浅一笑,转脸对杨行密道∶
“杨行密,家师黄巢欲与你一会,你自己可走得动?”
杨行密一愣,心想∶
“黄巢?他……他是一代枭雄!为何要见我?”
住温劫后余生,甚害怕自己独个儿留在室中,且杨行密是他最熟悉的人,连忙道∶
“杨行密,别留下我,我要和你一起去。”
杨行密回望尚让,目光似在恳求,尚让向来心肠甚软,温言道∶
“无妨,相信不会碍事的。”
言罢即缓步而出。
杨行密与住温一直跟在尚让身后,穿过长长的回廊和一望皆是的庭园,才瞥见庭园的围墙上刻着“杨柳阁”三字,方知适才置身之卧室只属杨柳阁其中一间而已。而他们正向杨柳阁的殿堂步去。
杨行密忽然记起昏沉中所听的一句话,便附嘴在住温耳边悄声道∶
“住温,一会无论遇上什么人,也不要说出那黑衣少年破了‘群鸟蚀日’的事。”
住温奇道∶
“哦?为什么?”
杨行密道∶
“也没什么,只是……江湖险恶,万事须得谨慎。”
住温很乖地点头,此时,尚让已把二人带进殿堂之内。
赫见杨柳阁殿堂壮阔非常,却无侍卫。殿后排的高墙上,竟挂着一幅巨大牌匾,上书两个黑白分明、笔划苍劲的大字━━
“杨柳!”
可知书此牌匾的人对“杨柳”何等重视!殿堂之上,一个人正稳坐中央,身后站着一个头戴无常高帽的古怪男子。
稳坐的人眉目生威,使人一望便知他是一个绝对有资格睥睨苍生的人,一个也许将会黄巢天下的人。
杨行密刚见此人,立即便知道他必是统领这一代大帮的帮主━━黄巢无疑。
尚让向黄巢躬身一揖,道∶
“师父,杨行密已经带到。”
黄巢正在喝茶,懒洋洋地“唔”的沉应一声,并有多话,也没有望向杨行密、住温。
他身后站着的正是塞诸葛,此人最懂看帮主的眉头眼角了,即时会意,暴喝∶“大胆小子!晋见我们一帮之主,还不下跪?”
住温其实进来时早被黄巢威势所摄,如今遭塞诸葛如此催喝,他毕竟是个八岁稚童,当场院跪下了,不过心中却想∶
“好威风啊,只要能成为一帮之主,号令天下,所有人亦必须如此向自己下跪,难怪爹如此热衷于复兴我们住家了。”
小小心儿由这一跪开始,便已种下日后誓要黄巢天下武林大志。
可是杨行密并未像住温般如言下啮,他依旧挺立,道∶
“黄巢,我虽被金甲军所救,却绝对不能如此便屈膝人前,甚至是你!”
此语一出,一旁的尚让陡地变色,他知道杨行密已经闯祸,任何人也从未对其师这样无礼。
只见黄巢突然把手中清茶一干而尽,这才斜眼一瞥杨行密,沉声道∶
“小子好倔强,但任何人在老夫眼前,都必须屈膝下跪!”
说罢手掌一扼,登时把手中杯一扼为二,双指一弹,两块破片已如电射出,直射杨行密双膝而去。
换了平时,以杨行密不错的轻功底子,纵使两块破片快绝,或许仍有机会避过。可是他如今新伤初愈,气力不够……
“喀□”一声,杨行密左右膝盖难抵其锋,惨被震碎,杨行密剧痛之下,双脚更似无力支撑,当场便要跪倒……
黄巢纵声大笑,心忖杨行密这次必难逃一跪,谁料定神一看,但见此子虽是膝盖碎裂,仍咬牙强忍剧痛笔直的挺立,好傲!
饶是惯见良才,黄巢亦不由变色,变得更有喜色,他毅然翘起拇指豪气地大赞∶
“好杨行密!好人才!老夫真是愈发欣赏你了!由这刻开始,老夫决定要你成为我黑云密布腿法法传人,快向师父行行拜师之礼━━跪!”
语出突然,尚让想不到师父竟然再收徒儿,住温则更错愕。他刚才早已被黄巢雄风所吸引,心想如能有此得力靠山实几生修得。他与杨行密俱属当世高手之后,为何黄巢偏要拣选杨行密?心中随即涌起一种酸溜溜、不是味儿的感觉。
塞诸葛闻言则神色自若,看来他早已知道今日将要发生的一切。
然而杨行密除了一愕之外,竟无悦色,亦无下跪之意。
谁不希罕成为黄巢弟子?这个杨行密有幸得宠,居然这样不识抬举,叫黄巢如此难以下台,帮威何在?黄巢霎时面色一沉。
就在杨行密与黄巢僵持不下之际,蓦地,两块小石从门外急速射进,“伏伏”两声,打在杨行密膝后。
杨行密膝盖本碎,这两块石子虽未挟劲,但如此从后急撞之下,当场把杨行密双腿撞曲。腿一曲,身难再直,杨行密“啊”的一声,随即跪到地上。
只见两个人缓缓走进殿堂之内,为首一个正是钱柳,他身后的是最近才跟他的花贱。
杨行密乍见钱柳,迅即大骇,心想自己在错沉中所听见的话定是他说的无误,震愕问∶
“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钱柳并没回答,仅徐徐步至黄巢身旁,黄巢笑着代他回答∶
“因为,他是老夫第二入室弟子━━钱柳。”
原来如此,杨行密当下恍然,难怪他在昏沉中听见那女孩唤其作钱少爷。
再看那个女孩,漂亮清澈的眸子正好奇地瞧着自己,仍站于钱柳身后,仿佛是他的影子,显见她是服侍他的,而且是心甘情愿的服从。
就在杨行密沉思之间,倏地,又听黄巢朗声而道∶
“好!拜师之礼已成!杨行密,从今日起,你便是老夫第三弟子,你大可留于此杨柳阁与你二师兄共住,彼此必须和睦相处,知道没有?”
杨行密还想站起来顽抗到底,可惜适才一跪已令他再难有余力支撑而起,况且他这一跪无论是否出于自愿,终已礼成,大势已去……
蓬门淑女,一入侯门深似海,人海孤鸿,一入天下又如何?
黄巢又是转脸对钱柳道∶
“六六,为师尚要忙于会务,你就先留下与你三师弟好好了解吧?”
言罢离座而起,扬长而去,塞诸葛固然紧随其后,尚让也不欲打扰两位师弟,遂也一并离去。
诺大的殿堂便仅余下正在下跪的杨行密、住温,还有钱柳与花贱。
黄巢甫一离开,住温随即又生龙活虎般跃起,赶忙掺扶杨行密,还一边向钱柳伸了伸舌头,装了个鬼脸,啐道∶
“死大头,若非你用石块撞得杨行密跪,他才不会跪呢!你是奸的!”
杨行密在住温花掺扶下勉强站了起来,出言劝阻道∶
“住温,别这样说!他……他是为了我好!”
此语汇出,钱柳素来漠然的目光陡地向杨行密斜斜地一瞥,似在他黑暗寂寞的世界中见到一丝微弱的光……
住温犹不明白,大惑问∶
“怎么会呢?他分明是帮他师父要你下跪,好叫他师父能易于下台罢了。”
说话之间,钱柳再没理会二人,迳自举步欲去。
杨行密连忙叫住他道∶
“我只想问你一件事,我爹到底怎样?”钱柳蓦然回首,一双冷眼出奇地泛起一丝悲哀,像为杨行密悲哀,他平静地、公平地宣判∶
“死了。”
晴天霹雳,杨行密仅知道自己父亲被一只巨爪拖进千佛洞内,却始终未知他是生是死,如今得最后幸存于千佛洞的钱柳出言证实,整个人不禁呆然落泪。
住温也急忙抢上前问∶
“那我爹又怎样?”
钱柳冷冷道∶
“他并不例外。”
说着再不流连,这次是真的离去。
住温难以置信这是事实,犹在钱柳背后童稚地呐喊∶
“我不信!你骗我!你这死木头没安好心……你……骗……我……”呐喊之间竟泣不成声,一切已不由他不信、不哭!
花贱腼腆地看着二人,忙低下头道∶
“对……不起,其实帮主早已派人往千佛洞再行查察,也没发现两位令尊尸首,所以推断他俩早给大火烧得尸首无全。钱少爷……他为人虽是古怪一点,但……他绝不会骗你们,他……他……是好人!”
夜已悠悠地跨进窗内。
窗内,钱柳又如石像般在窗旁静静坐着,他仿佛永远都是这样凭窗看天,他仿佛永远都是那种只望天能“守得柳开见月明”的人。
然而,世间可真有守得柳开的人?
也许,总有一天,柳会开,月会明,但守的人已经不在……
想到这里,一袭披风蓦然搭在钱柳的肩上,把披风搭在肩上的,是一双温柔的手。
钱柳并没感到意外,也没回头,他知道,这双手是属于那个温柔的她。
花贱温柔地道∶
“钱少爷,夜了,要好好保重身子,当心着凉了。”
说这话时,她的头还是垂得很低很低,低得就如她的身份。
毕竟,尽管钱柳已把她从侍婢主管手中救出,她已不须再受任何的刻薄,然而纤纤弱女何其飘零无依?好仍是婢奴,她很自卑……
特别是钱柳那种对所有人都漠然处之的态度,更令她许多时候都不知他是喜是怒,还是根本便对一切毫无反应?她有点无所适从。
她毅然抬首道∶
“钱少爷,别太介怀那住温所说的话,他年纪实在太轻。我知道,钱少爷并非单为帮主的面子解围,而是真的为杨行密设想……
因为,倘若杨行密始终不跪,帮主始终下不了台的话,那么以帮主平素的作杨,杨行密也许会……“
她没有敢把那个字说出来,不过钱柳已知道她是真的明白了。
不错!以黄巢那种专横恃势的个性,世间没有一样东西是他不能得到的,包括━━
弟子!
若得不到他,他只有把“他”变为“它”钱柳听罢白然回过头来,幽幽的凝视花贱,就像今日回望杨行密一样,他仿佛又找到另一丝微弱的光。花贱也凝眸注视着他,徐徐道∶
“我相信,钱少爷所作的,杨行密也一样明白……”
是的!钱柳的用意,杨行密是明白的!
可惜,杨行密此际已无暇兼顾任何人了,他只是呆呆的坐在卧室一角,静静的回忆着老父生前的一言一语……
他还记得老父这样是为他好,而且老父有时候还会把他抱进怀中,教他写字,由那时开始,杨行密便一直在心中祈求,希望能长命百岁,到他长大后便会反过来关怀他,供养他,可是……
及至娘亲抛弃了爹,及至爹变疯了,及至爹遇上狂虎叔叔与温婉姑娘,及至爹去找住叔叔决战,及至……
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来不及了,他已来不及长大,他那命途多劫、一生受娘亲折磨不已的老父已经死了。
想到这里,杨行密又不自禁痛哭起来。
卧室另一角落里的住温又何尝不是泪流满面?
他其实不比杨行密好过多少,如今,他和杨行密,都已成为无父母的孤儿了。
人间路,岂止悲伤满途?
幸而,如今他的身边还有杨行密,一个他不感到陌生的人,一个令他感到安全的人!
但,不幸立即便再来了……
就在门外!
在一片愁柳惨雾之中,白地,房门给人重重推开,那个今日伴在黄巢身后的古怪男人━━塞诸葛已走了进来。
“杨少爷,你没有什么大碍吧?”
杨行密木然地摇了摇头,也没想到塞诸葛会在此时此地说出以下的话∶
“帮主有令,‘杨柳阁’既名‘杨柳’,便应只供杨柳居住,绝对严禁其余人等在此寄住!”
这句话明显是冲着住温而说,杨行密、住温齐齐一愕,杨行密情急问道∶
“那……住温怎么办?”
塞诸葛耸耸肩,答∶
“谁知道呢?”随即又道∶
“不过属下倒有一个建议,既然帮主并没勒令住温即时离开,他大可留在金甲军充当杂役,总较无处栖身为佳。”
住温先闻老父噩耗,现下又惊闻要离开唯一可依靠的杨行密,焦急地抢着道∶
“充当杂役?那……那怎么行?”是的!南苗剑首之子怎能充当杂役?可是……
“既然不行……”塞诸葛又狡猾地续道∶
“那你便只好离开金甲军了。”
住温并没有离开金甲军,他终于留下。
说到底,以他一个八岁稚童,若不留在金甲军充当杂役聊以维生,还可到哪?此身犹如浮木,纵要飘泊也不知何外是归途?他确实已无家可归。
这刻他正身披一袭粗布衣裳,手端着盘子,盘子盛着四杯清茶,这四杯清茶是奉给坐在小几旁的四个人。
他已当了杂役数天,这数天他已给不少金甲军头目敬茶,有秦宗权总教,有待婢主管香莲,有塞诸葛,还有各样的人……
他也曾听过许多金甲军员的窃窃取私语∶
“嘻嘻,那个就是什么南苗剑首之子住温?真瞧不出呢!好沦落啊……”
“没办法了,你看他是什么资格?还不是一副奴才相?否则帮主也不会只收杨行密为徒了!”
这数日来,住温一直听闻这些暗地里的冷言冷语,他纵忿怨难平,胸有千般不快,也只得八岁,如何跟他们理论,拼命?一切都只得哑口忍受下来。
可是今天……
黄巢数日来皆忙于会务,今天终于有空可庆祝一番,
为庆祝?如何庆祝?
据说是为了能收一个像杨行密这样难得的弟子,而决定师徒共宴一番。
既是为此庆祝,这顿饭固然缺不了黄巢的徒儿。
故今日此宴,座上的除有黄巢、尚让、钱柳,还有……
不知是因无心巧合,仰是刻意安排,住温竟然又被命在席中敬茶,而且是敬给在座每一位呢!
敬茶给黄巢,住温也还可以接受。
敬茶给钱柳这块死木头,住温虽老大不愿,也忍受过来。
但━━
最后他要敬上清茶的人,真是触目惊心,竟是……
杨行密!
啊!啊!啊!啊!啊!
杨行密正坐于黄巢邻座,他也知道,住温快要向他敬茶了,他很局促不安。
若非被逼成为黄巢之徒,任是逃至天涯海角也逃不掉的话,他即使和住温一起流温江湖,也总较目前处境为佳。
然而他虽向黄巢多番请求,希望不用住温再干此粗活,最后还是遭其严辞拒绝。
终于弄到如今这番局面,他摇身一变而成新贵,他却为势所逼而成奴仆。
他衣服光鲜,他却粗布麻布,他仪容整洁,他却蓬头垢面;他身矜肉贵,他却━━
贱!
很贱很贱!
住温虽才八岁,但已自觉贱如一堆烂泥。他缓缓的为杨行密奉上清茶,手儿举至半途却有点儿颤抖,一颗小心儿又羞又愧,又是自惭形秽,不知道这个小而无依的身躯能否有力承受得起?
他何以不羞?何以不愧?
不是吗?他爹是淮西雄刀,我爹是南苗剑首!我也是高手之后!为何偏偏他是徒?我是仆?
他贵?我━━贱?
明知道这杯茶纵使敬上,杨行密也是喝不下去的,然而还是被逼要敬!
住温的大眼睛在此紧张一刻,忽而濡湿起来,思思思思泪水就在眼眶内不住打滚。他拼命强忍着,不让泪水夺眶而出……
嘿,南苗剑首之子今日虽尽管为奴为仆,他日亦必会飞黄腾达,称霸武林,绝不泪洒人前!
他终于把泪制止,可是顾得眼泪,却忘了自己那只颤抖的手,一不小心,小手一滑,“骨”的一声,这杯清茶便跌到几上,泻了一桌茶水……
泻了一桌“惊心”!
意外地,一颗水珠飞溅到黄巢面上。
看着这颗水珠,尚让暗叫不妙,钱柳眉头略皱,站于黄巢身后的塞诸葛笑面一沉,守在四周的门下齐齐一惊,杨行密则……
从来没有人敢把水珠溅到帮主脸上,故从来没有人敢想象会有何后果!
然而大家此际全都看见了,只见这颗水珠迅速蒸发,不知是因为黄巢的深厚功力,还是因为他的━━怒?
黄巢脸泛一抹铁青,刚欲启唇吐出一个可怕的字……
斩……
杨行密已于瞬间瞥见他的嘴形,黄巢言出如山,他绝不能让其此字出口,他绝不能让小住温从此身首异处,惨淡收场,眼前只得一个解救办法……
他倏地强忍膝盖之伤,闪电般重重跪到黄巢眼前。重伤未愈的膝盖撞到冷硬的地上,“叻□”爆骨之声登时不绝响起,创口当场迸出大蓬鲜血,他逼于俯首哀求道∶
“师父,住温年纪实在太少,手力不继,请师父千万包涵!”
住温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不知所措,此际乍见杨行密如此,心头不禁一阵绞痛,私下暗想:
“杨行密啊!你不为强权而跪,如今怎么反为我住温而如此卑躬曲膝了?我住温早已低贱至此,实在犯不着要你如此委屈!此番恩情,我住温怎有资格可承受得起?
黄巢亦见杨行密下跪,先是一怔,随即残酷地笑了笑,讥讽道:
“我的好徒儿,你不是宁死也不向老夫下跪的?怎么今天如斯尊师重道了?”
杨行密有求于他,一时间无辞以对,只是大汗淋漓,因为在场诸人看到他所跪之处,正给他膝盖的创口染满了血。
好红的血,好重情的一颗赤子心!
黄巢当然也瞧见了他默视这斑斑血渍,凝神半晌,终于续道:
“好!既然我第三弟子如此手卑躬曲膝相求,老夫若再动怒便实太不近人情了,今日此事就此作罢,不过……”
他说着转脸瞪着住温,厉声告诫:
“住温,若然下次再犯,老夫就要你的命,知道没有?”
住温一直给吓得呆呆站着,此时恍如拾回三魂七魄,这才懂得跪下,连连像狗般点头,简直如五体投地,竭力嚷道:
“奴才知罪!奴才知罪……”
他嚷得如此努力,努力得出血,由他牙齿渗出的鲜血!
然而童稚的嗓子,发出奴才才会发生的哀求,令人听来不由得有点滑稽的感觉,滑稽得近乎可怜。
但谁怜稚子?其门下瞧见住温像狗般点头乞怜,尽皆哄堂大笑起来。
只有住温有苦自知,他像狗般点头,非因怕死,而是不想杨行密此番心意白费,不想他的血白流……
可是,在杨行密跪得淌血的同时,住温小小的心又何尝不在滴血?
杨行密既能为他如此牺牲尊严,他为何不能反过来成全他像狗般苟活下去?
他就跪在杨行密身畔,看着他那殷红的血,住温但觉一股热血往心头疾冲,他忽然向杨行密重重叩了一个响头,真心的说了一句:
“杨,我住家父子尝遍亲疏白眼,有亲等如无亲,我住温……今生遇上你……真好,也不枉娘亲……把我生下来……”
一语至此竟尔热泪思思眶,他终也按捺不住,哭了出来。
“温……”杨行密没有多话,他只是回望住温,看着他这个样子,一颗心痛如刀割。
他双目隐泛一片泪光,到了此刻,双方都明白,一切情情义义也不用多说下去了。
不错!只要友情不变,哪管身份地位悬殊,两个孩子要能够一起活在金甲军,友情便会一直延续下去。
在场众人,除了尚让对此情景不忍卒睹,别这脸外,还有一个钱柳……
只见他定定的注视着杨行密膝下的血,黑得发亮的眼珠闪过一丝异样光芒,也不知是否对他的血感到好奇?
还是希望在他短暂今生,也能像住温一样……遇上一个能为自己滴血的朋友?
尘寰如温潮汹涌,一众苍生各如大海孤舟般无助生存,浑浑噩噩的又过一年。如果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也就可以令人渐渐遗忘一个人。
他险些便遗忘了他,便终于没有遗忘他。
故此,他决定要见他!
天牢最后一着紧闭的铁门终于开了,是为钱柳而开的。
因为当中囚着的,正是钱柳要见的人。
还记得当日他来天牢探望白烈三父子时,曾发觉天牢内的廿一个牢狱,其中十九个已空无一人,其余两个,一是用以囚禁白烈,另一个,钱柳当时并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只是,在以后的这段日子内,他于无意间从金甲军众的口中,得知最后一个牢房囚着的究竟是谁。
他异常震惊,因为当中囚着的人,他何止认识?
他绝不应该遗忘他!
钱柳缓缓步进门内,只见当中漆黑一片,他并没有取出火摺子燃亮墙上油灯。
纵使没有油灯之助,凭他那双冷眼,也可瞥见室内正匍匐着一条人影。
而他亦相似,这条人影也不需任何光线,但已知道是谁来了。
钱柳只冷冷地对人影吐出一句话∶
“真的是你?”
简单直接的四个字,冰冷无情的声音,黑暗之中,那条人影乍听之下,登时一愕。
他被囚在天牢已经很久了,外间的一切他已逐渐遗忘,他险些也遗忘了眼前的钱柳。
然而就在钱柳开口说了一句话后,他冷冷的声音在幽暗迷离的空间飘荡,这条人影仿佛又再找回昔日的记忆,他忽然记起他是谁了,也记起当年他手中那柄━━
伤心的刀!
他是他一生中所遇最独特、最可怕的一个孩子,他但愿自己从来没有遇上他!
“呀……”他震异嚷了一声,也分不清是叹息,还是恐惧!
饶是如此,钱柳甫闻他的声音,便立即肯定他是自己要找的人,他并没有遗忘这个人,他更没有遗忘他的头!
他遽然拔出自己带来的短刀,刀光一抖,便狠狠朝这条人影的脖子劈去!
啊,好伤心的刀光!好伤心的一刀!
他真的没有遗忘他的头!
他要斩下他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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