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就到收割麦子的时候了,大先生骑马带着管家春生和憨蛮娃到田间查看麦子的成熟情况。他看到,尽管一直天旱无雨,可是因为有那么多井水的浇灌,今年的麦子长势还是很好,他摘一朵麦穗在手心里揉了揉,吹口气,手心里便是一把金灿灿的麦粒。
“春生,割麦的事安顿好了吗?”大先生在田间地头的路上边走边问,憨蛮娃牵着三匹马跟在他俩身后。
“大爷,您放心,一切都准备妥当了,今年难民多,招短工割麦不用掏钱,只要管饭就成,我已经让后院所有人都搬到场房里去了,夜里看守麦田的事早就按顿好了,再有两三天麦子就黄透了,到时就下镰割麦”。
“仓房准备得咋样了?”
“我正要请大爷示下呢,仓房里麦子还有许多,卖还是不卖?现在麦子都卖到七角多了,行情好得很!”
“这年头咋敢卖粮食呢,行情还会涨的,不卖仓房装得下吗?”
“把高梁库腾出来就能装下了,大姑爷摧了几次要高梁呢!”
大先生笑指着管家说;“哼哼哼,你狗日的肯定得赵家好处了,我还想等粮价往上涨涨再卖呢,可你却天天摧,那就卖了吧!”
春生惶恐地说;“没有的事,大爷,您得信我!”
大先生脸一寒警告道;“别以为爷不知道,啥事我都清楚,另找个好管家并不难!”
“我春生对大爷可是一片忠心啊,真没有,大爷,您得信我!”
大先生用手帕边擦汗边说;“好了好了,你到场里给我盯紧点,这几天可不比平时,出半点差错看我咋收拾你,夜里你也别回去了,千万别让饥民抢割了麦子,你去吧,我随便走走就回去,这天实在太热了!”
“大爷,那您转转就赶紧回去,千万别中曙了”春生拉上他骑的那匹马往场院去了。
大先生看四下无人便对憨蛮娃问道;“蛮娃,你到紫云庵送趟钱咋就耽阁了这么多天,到哪逛去了?”
“大爷,我没逛,我把钱送到尼姑庵,那个主持尼姑没收,她让我把钱送到扶凤去找个叫马红桃的女人,让我看着她赎了身再走,在扶凤耽阁了几天,马红桃娘俩又让我带她们离开扶凤,我就雇了辆马车把她俩送到陈仓城才回来。”
大先生笑嘻嘻问;“噢,那就好,红桃她女玉婵长得好看吗?”
蛮娃傻笑着说;“嘿嘿嘿……好看,比春花姐都好看嘿嘿嘿……”
大先生十分诧异地问;“蛮娃,你不是一直把春花叫姨哩吗,啥时候改口叫姐了?”
憨蛮娃难为情地挠着头傻笑道;“嘿嘿嘿……”
“有没有啥事,有事你就早些给爷说,别出了啥事再说就迟了。”大先生觉得憨蛮娃与春花之间可能有啥事,否则怎么能将姨改称为姐呢。
“没有,大爷。”蛮娃心虚地低下了头。
“没有就好,蛮娃,夜里你也到麦地看守麦田去,今年饥民多,被饥民抢割去了,咱一年就白忙活了”。
“好的大爷,有我蛮娃看守,保定丢不了一粒麦子,您就放心吧!”
“走,回去,夜里你再来。”大先生说着攀鞍上马就往回飞奔而去。
第二天凌晨,大先生还没起来,管家春生就在窗外急慌慌地叫道;“大爷,不好了,您快起来吧”
大先生慌忙穿上衣裳开门问;“咋了么大呼小叫的?”
春生一付惊慌失措的样子说;“大爷,出人命了,昨夜里一伙饥民到麦地抢割麦子,就动起了手,没想到憨蛮娃这狗日的手重,竟把一个老汉给打死了,您看咋办哩?”
大先生边扣扣子边问;“死的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
“像是外地逃荒来的。”
“噢!”大先生松了口气说;“你赶紧买付棺材去,把人收敛了,有那死人一伙的来闹事,千万别惹他们,要吃给吃要钱给钱,我去找永泰先打个招呼,免得把事弄大了,蛮娃哩?”大先生向院子喊了一声;“赶紧给我把洗脸水端来!”
“蛮娃也吓坏了,在场房正哭着哩。”
大先生边洗脸边说;“熊包!哭顶屁用哩,给他说别怕,天塌下来有爷顶着,叫他回来。”
“大爷,那我先走了?”
“你也别怕,不要慌,大不了多花些钱的事!”
“知道了大爷”春生也镇定多了。
春生走后,大先生坐椅子上边吸水烟边想着该怎么处理这事,要在平常他倒不怕,可眼下到处是逃荒的饥民,人心浮动,万一饥民借此联合起来闹事,那麻烦就大了,现在去找永泰也许人家还没起来呢,他边等时间边想对策。
太太睡眼惺忪地坐到另一把椅子上打着哈欠问;“我听着好象蛮娃把人打死了?”
大先生敷衍着说;“饥民抢割麦子哩就动起了手。”
“几亩麦能值几个钱,可打死人就麻烦了,这个瓜熊!”太太懒懒地说,似乎昨晚一夜还没睡灵醒。
他气乎乎瞪着眼说;“照你这么说人家抢咱麦子蛮娃别管,让人家抢光算了?”
“人又不是我打死的,你给我瞪啥眼睛哩,爱抢不抢!”太太拧身进内屋去了。
大先生忿忿地起身往外走去,到了大门口,俩个护院的家丁赶紧跟上来,一同往警察局长家走去。
座落在北街老泰山家的大门已经开了,大先生边往里走,下人们在前面一层层往里传;“大姑爷来了——大姑爷来了!”
大先生先到了老泰山住的上房里,老人家还没起来,他站在炕头说了几句闲话,就到小舅子永泰住的东院去了。
“姐夫这么早找我肯定有啥事吧?”永泰穿件苏州白绸衫,大背头油光发亮。
大先生神情沮丧地说;“昨晚好多饥民到麦地里抢割麦子跟看守麦田的长工动起了手,有一个饥民被失手打死了,你看这事咋办哩?”
永泰将茶碗往桌上一墩恶狠狠说道;“就为这么点事把你就愁成这样了呀,饥民抢割麦子那是犯法,打死活该!哪天不死几个饥民呀,外来流窜的算他走运,本地饥民就抓他家里人坐牢,他不出点血我就让他坐死在牢里!”
“听说好像是外来的,我怕他同伙来闹事”
“他敢!吃过早饭我让保警队派几个人去看看,他不来便罢,敢来全给他抓起来,毙他几个看谁还敢闹事!”
“算了,别把事闹大了”
永泰对大先生饥笑道;“姐夫,你以前真当过总兵吗?我真不敢相信,现在咋这么胆小怕事了,像你这么懦弱手下上万人咋领得住,谁服你呀!”
大先生自嘲地笑道;“谁敢不服,军令如山倒么,那时年轻气盛,现在老了没锐气了么”
“我大姐最近咋样,还吃药吗?”
“这两天又不太好,药是天天吃,见效不大,哎,问你个事,马春鸣一家你打算咋处理呢?”大先生装做很随意的样子问道。
“早都放了还处理个屁呀!”
“你咋能把他们放了呢?”
“不放咋办,还能全杀了呀?”
“这种做恶多端的家伙杀之是为民除害!”
“人家苦主不告了么”
“是你敲够竹杠了吧?”
“是蔡县长下令敕放的,没我啥事,不过我警告过他了,以后他绝不敢再对姐夫您放肆了!”
“放就放了吧,我一没权二没官,有啥办法哩,我回去了。”大先生说着起身往外就走。
“吃了早饭再走吧。”
“不了,回去吃,你大姐还等信呢。”
大先生被永泰送出大门外,抱拳施礼告别,回到府里就传憨蛮娃。
蛮娃到底年轻没经过事,吓得脸色煞白,双眼也红肿着。这也难怪,才二十出头的人亲手打死了人能不怕么,大小也是条人命啊!
“蛮娃,别害怕,天大的事有爷顶着,你怕啥呢,几十土匪你都能对付还怕这么点事么,地里也不缺你一个,别干活去了,陪着爷吧!”
早饭后,大先生吩咐今天就下镰割麦子,府里所有男人都下地,女人全都到磨院去磨面,几百人吃饭呢,面供不上麦子就没人割了。
大先生骑着马领着憨蛮娃到地里来查看,好多饥民为了能吃上白面馒头,都争着抢着来割麦,正如春生所说,连工钱都不要。那个被打死的饥民早晨就被春生他们给埋了,也没见一个人来闹事。
场院里到处都是人,有三四百,他们都一手拿着碗大的白面馒头,一手端着玉米珍子汤,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喝着。
那十多间厨房里热气腾腾,二十多个大锅上都摞着五六层大笼,不停地蒸着馒头,四五十女人忙得满头大汗,有些大先生不认识的女人是主动来帮灶的逃荒者。
大先生站在场院里的碌碡上豪气地大喊道;“饭要吃好,汤要喝饱,吃好喝饱了赶紧下地割麦,五黄六月不比平常,龙口抢食哩么,镰刀都准备好了,吃快些着。”
“财东爷,您放心吧,这么多人三两天就给您把麦割毕了,误不了事”。
他们讨好地七嘴八舌道;“就是就是,误不了事财东爷……”
“麦割毕了还要往场里拉,还要碾场哩,场碾毕了还要种秋哩,吃白面馒头的日子还长着哩,做活好的留下,不好好干的明儿个就别来了。”大先生进一步鼓动着他们,憨蛮娃站在他身边看着这么多人,情绪也有些激动,似乎已经把打死人的事给忘了。
第二天,上千饥民涌到了场院里,大先生一看这局面已经无法控制了,他便决定;凡是赶来的饥民,不论男女老少,都给吃上一顿饱饭。
没料到第三天涌到场院里的人就有上万,饭已经做不急了,这些饥民便涌到麦田里用手拔麦子,拔下来也不往场院送,就在地里用手搓,他们搓下麦粒等不得磨成面、做成饭,直接就塞进了嘴里。
大先生看着他们这饥饿的样子,既觉得可怜又感到痛心。年馑都闹了一年多了,可政府的赈灾粮却迟迟发不下来,已经饿死了多少人谁也说不清。他便决定尽这六百四十亩地里的麦子全都放舍饭算了,能救活多少算多少。
他让大伙一起动手,在场院支起二百多口大锅,用来给饥民们熬麦仁,麦仁总比干麦粒好吃得多吧,好坏也算是饭啊!
秦府里所有的男人眼下最主要的任务就是维持秩序,上万人全都往大锅跟前挤,维持不好秩序随时都有踩死人的危险。大先生领着憨蛮娃、春生、永祥、留根近百人维持着秩序,他们吼喊着让饥民们排好队,按秩序到大锅前舀麦仁。
眼看着二百多口大锅前排起了一条条长龙,数万衣衫褴褛的饥民在这广阔的天地间形成了一付令人心酸的特殊景象,大先生觉得光凭自己的能力支撑不了多长时间,得想办法动员所有大户出面赈灾。他叫上憨蛮娃,上马进城找县长去了。
民国陇州县第一任县长袁永明失踪后,陕西省政府又给陇州县派了一名新县长,他叫蔡少谟,与前任一样,书记兼县长。
蔡县长听了大先生要求他出面动员各大户出粮赈灾的话后,面露难色地说;“秦参议,您不是已经在赈灾了么,难民这么多救得了一时还能救一世吗?我看没人愿花这冤枉钱,这事恐怕不好办啊!”
“我这六百四十亩地里的麦子只能收不到四十万斤小麦,全都放了舍饭也支撑不了一个月,我不光一粒也未进仓,反倒还吃掉了粮仓里的三万多斤粮食,这好几万难民你总不能让我一家管吧,我只求你县长大人跟我去求那些大户,动员全县所有大户都出面赈灾救人,这本来就是你县长的职责,如果你不管,我明儿个就动身去西安找省政府,如果我对省长大人如实报告了陇州县的情况,你可别怪我告黑状!”
蔡县长听了大先生这话,立马改变了态度笑道;“好好好,你大先生是省参议员都能放下架子去求人,我一个小县长的脸面又算个啥呢,好,我跟你一起去求那些有粮的大户。”
大先生一看蔡县长答应了,就对他笑道;“这是积德行善的事,你咋像上刑场一样呢。”
蔡县长苦笑着说;“这是积德行善的事,可除了你,别的那些大户哪个是肯出血的主,唉!”
大先生和蔡县长挨家挨户去求陇州城里的那些大户,好话说了一大堆,既陪笑脸又求情下话,就像他俩揭不开锅了乞讨要饭似的,总算有几十家答应从明儿起在自家大门口支锅放舍饭。
不出蔡县长所料,那些大户只放了几天舍饭,作了作样子就收锅关门了,陇州城里又成了只有秦府在北城外自家场院里继续放舍饭。
大先生无奈又到县政府对蔡县长说;“咱俩到西安找省政府去,想办法从省政府要些赈灾粮回来,这么多难民,如果县政府不出面赈灾,万一难民闹事,到那时,上面追查下来,恐怕你这个县长就脱不了干系了。”
蔡县长想了想,觉得大先生这话很有道理,能要到赈灾粮当然好,如果要不到,万一灾民闹事,上面追查下来咱也有话说。
大先生和蔡县长立马动身前往西安,他们在省政府见到了出任省主席只有几个月的杨虎城将军,杨虎城对他俩动情地说;“这场特大的自然灾害,在中国以及世界历史上,都是极其罕见的,全省已有二十多万人活活饿死,二十多万人流离失所,逃亡他乡,八十多万人以树皮、草根、观音土为食,苟延生命于奄奄一息,在旱灾发生的同时,又有风灾、雹灾、虫灾、瘟灾、火灾、匪灾一起袭来,使全省九十二县尽成灾区,真是赤野千里,尸骨遍地,甚至人人相食,惨绝尘寰啊!”
杨虎城将军顿了顿又接着说;“你们陇州县的灾情我也了解,全县有灾民八万多,已有一万多难民逃亡外地,秦参议在自家场院放粮赈灾的第一天,我就接到了快报,秦参议如此深明大义,不计个人得失,救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实在令人敬佩,我杨虎城代表陕西省政府,对秦参议表示衷心的感谢!”杨虎城将军说罢,真诚地给大先生鞠了一躬,又紧紧握住大先生的手摇了摇。
杨虎城将军叫来了民政厅长邓长耀,对他命令道;“你马上组织一批赈灾粮发放给秦参议和蔡县长,数万饥民等着粮食救命呢,你不要耽搁,马上去办,走时别忘了派兵护送,当心被土匪抢了。”
大先生和蔡县长告别了杨虎城,跟着邓长耀厅长到民政厅等了两天,赈灾粮筹集齐后,在一营部队的护送下,大先生和蔡县长押着一百多辆装满粮食的大车,回到了陇州城。
大先生作为陇州县赈灾总监,亲自坐阵监督放舍饭,四条大街上支起了五百多口大铁锅,保证每个饥民每天都能吃上一顿饱饭。
尽管放舍饭吃掉了一年的全部收成,可大先生不但不觉得心疼,反而还非常高兴,因为灵巧已经有了身孕,他认为这是放舍饭积了德,人做好事,好事等人么,他预感到她怀的肯定是个儿子,只要能再有个儿子,那怕吃掉三年的收成他都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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