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的几天里,玄奘每天都来大寺院请教,达摩僧伽也很欢喜地站在寺门前迎接他。两人在禅房里谈佛论经,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双方均从对方身上学到很多,也都觉得有所进益。
玄奘常对摩咄等人说,自己实在是幸运,尚未到达佛国,便遇到一位善知识,不必担心时光虚度;而达摩僧伽也常在弟子和香客们面前夸赞玄奘,称这位大唐法师学问广博,远在自己之上。
这样平静地过了一个多月,呾度设每日只叫人送些丰厚供养到馆驿中,却始终没有再召见玄奘。
这天一早,玄奘再次骑马出城,穿过繁茂的花果树丛,边走边想:这段日子以来,每日同达摩僧伽大师探讨佛法,身心愉悦,倒忘了自己还要去天竺求取真正的大乘佛法,怎么能在这里一直耽搁下去?特设说,要我在此耐心等候,待他病愈,会派人直接把我送到天竺。如今过了这么久,为何还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他的病只是普通风寒,按说早该好了。莫非,是我看走了眼,特设还有别的什么病不成?
一阵冷风吹来,玄奘不禁打了个寒战,望着远处已经落尽叶子的树木,心中暗暗着急——严冬即将到来,眼见得天气越来越冷了,却还不知何时才能重新上路,我是不是应该立即向特设辞行,不要再等了呢?
来到大寺院,达摩僧伽一眼便注意到玄奘脸上的忧郁之色,微微一笑,道:“法师今日心绪不宁,不知所为何事?”
听了这话,玄奘立即收束心神道:“玄奘记挂取经之事,所以心不安宁,实在惭愧。”
“这没有什么好惭愧的,”达摩僧伽笑道,“既生娑婆,又哪能无事挂怀呢?”
“多谢大师开示,”玄奘合掌道。随即又自言自语,“设的病按说不重,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也不知怎么样了?”
“这个法师不必担心,”达摩僧伽道,“老衲听说,半个多月前,有人将一位梵僧引见给设,说是从佛国来的。此人擅长咒术,居说颇有效验,这些天,设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已经可以自由走动了。”
“如此,当真是特设之福了。”玄奘欣慰地说道。
两人照例坐下来谈经论道,不觉又是几个时辰过去。看看天色已晚,玄奘便辞谢达摩僧伽,回到馆驿整理行李,为出发做准备。
又等了数日,仍不见王宫中有任何消息传出,看着墙角已经收拾好的行李,就连摩咄也开始着急起来。
这天一大早,他便背着双手,在闭目端坐的玄奘面前走来走去,不停地发着牢骚:“这特设怎么回事?说好了派人送法师去天竺,这都多长时间了?屁都不放一个!”
“没准儿特设只是一时兴起才这么说的,现在后悔了。”阿克多坐在行李边上,猜测道。
“这倒也是,”拉卡纳道,“生病的人有时是会说些胡话的。”
玄奘睁开眼睛道:“我看那坦度设重情重义,又是一国之君,应该不是巧言令色、朝令夕改之人。他待我们又一向很好,各种供养也不缺乏,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他。”
“法师啊,”摩咄停下了脚步,“其实弟子倒不在乎他是不是个巧言令色之徒。就算他不打算兑现承诺,也没什么,但至少也该跟我们说一声,发放关文让我们走路。这般不声不响的,不是要急死人吗?”
“达官不必着急,”玄奘安抚他道,“听达摩僧伽大师说,一个来自佛国的僧人正在宫中给他治病,我们就再耐心地等上两日,或许就有消息了。”
阿克多却没那么乐观:“就算特设的病还没有完全康复,至少也该上朝理政了。”
“可不是?”拉卡纳道,“如果他上朝理政,就不可能不过问法师的事情。”
话音未落,就听外面传来一阵混乱的马蹄声。
十几匹马呼啸着冲进馆驿,领头的是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尚未停稳便飞身下马,也不跟驿官打招呼,急如风火般地冲进了房间。
“你是谁呀?怎么乱闯啊?”阿克多和拉卡纳立即跳起来,挡在玄奘的面前。
那将领随手拨开他们,然后踏前几步,合掌冲玄奘施了一礼,道:“法师,我等奉新设之命,检查一下馆驿中是否进来可疑之人,万望法师勿怪。”
说罢将手一挥,一群士兵便在房间四周搜索起来。
摩咄的眼睛立即瞪得溜圆:“你说什么?新设?特设怎么了?”
玄奘也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合掌问道:“敢问将军,到底出什么事了?”
“法师有所不知,”那个将领答道,“昨天夜里,特设突然因病暴亡。一些王公大臣推举特设长子为新设。法师您也知道,宫中一向有很多谣言,百姓无知,只会推波助澜,让事情越闹越大。现在听说,有人居然想造反了,因此新设发布命令,全国进入非常状态。法师乃远来的高僧大德,对我国中情况并不了解,新设担心有些居心叵测之人会图谋于此,因而专程下令,命我等过来查查有没有可疑人士藏在这里。”
听了这番话,玄奘心中大为震惊——特设暴亡?依上次所见,不至于啊!
他尽可能不露声色地问道:“不是说,设的病快好了吗?”
“这还不是那个只会念咒的梵僧说的?”那将领忿然道,“谁知昨晚设的病情突然恶化,想是他的咒语不灵,只知行骗,新设已经将他赶出国境了!”
说罢又冲手下那群士兵喊道:“法师的安危不容忽视,你们可要查仔细了!”
“有什么好查的?”摩咄在旁边忍不住说了一句,“这里是玄奘法师下榻之处,有大可汗调派的骑兵护卫,怎会有什么可疑之人?”
那人道:“达官所言甚是。可这是设的命令,有没有,查了方知。”
过了一会儿,那些搜索的士兵已经回来了,向他们的将领汇报,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
将领再次向玄奘施礼道:“让法师受惊了。这段日子城内城外均不太平,还请法师不要随便走动才好。”
说罢出门上马,一挥手,便带着那些士兵扬长而去。
玄奘走到门前,望着远处山头上那座灰暗的城堡,默然无语……
这天晚上,玄奘独自一人来到马棚,给银踪加一些草料。
养马的人都知道“马无夜草不肥”的道理,特别是好马,不仅喜欢在夜里加餐,还喜欢主人亲自来喂,这样人与马可以亲热一会儿,天长日久,感情便会越来越深。
大概是玄奘对马匹有些宠腻,同别的马比起来,银踪还养成了一个奢侈的习惯——喜欢吃水果。在活国的这段日子,玄奘常将特设供养他的水果拿来喂马。
抚着银踪那身银练般的鬃毛,玄奘不禁感慨道:“银踪啊,我原本一直以为,你今世托生为一匹马,没有机会读经修行,实为一大憾事。现在看来,其实做一匹马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你不用像特设那般,死得不明不白。”
银踪摇晃着大脑袋,一副很自得很享受的样子,也不知它听明白了没有。
玄奘凄然一笑:“众生皆苦,连国王都不能免,也难怪佛陀当年要放弃宫中生活而出家修行……算了,不跟你说这些了,看看我今天给你们带什么来了?”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只小金瓜,放到银踪的唇边,爱怜地说道:“吃吧,吃完了,咱们明天就上路。”
银踪将那小金瓜衔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金瓜的香气弥漫得满棚皆是……
“咕嘟!”一声轻微的咽口水的声音从马棚一角的草料堆里传出,虽然声音很小,却还是被玄奘捕捉到了。
“谁?”他抬头问道。
马棚里寂然无声。
玄奘觉得不对,径直朝那个方向走去。
“法师,是我们……”随着一个怯生生的童音,草料堆里冒出两颗小脑袋。
玄奘大吃一惊:“小王子?怎么会是你们?”
这两个孩子正是高昌公主所生的王子——阿塔与赫迪。
“法师救命!”大一点的阿塔跪在厚厚的草料上说,“特勤和可贺敦要杀我们!是他们害死了父设,还要害死我们!幸好两个好心的官员把我们放走……法师,你救救我们吧!”
说罢,两个孩子一起磕下头去。
玄奘伸手搀住他们:“快起来。你们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今天一早……”阿塔低声说道。
难怪白天会有一帮士兵过来乱翻一气呢!玄奘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什么保护我的安全,敢情是新设怀疑我收留了这两个小王子,特意着人过来搜寻的!
他又把目光投向这阿塔和赫迪,正值初冬季节,两个孩子衣衫单薄,看上去脸色发青,冻得瑟瑟发抖。
“跟我来吧。”他轻声说道。
玄奘将这两个少年带进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又取出一点吃的给他们。两个小王子在马棚里躲了一整天,又冷又饿,什么都顾不上了,只管狼吞虎咽起来。
玄奘坐在一边,默默地看着他们,直到两个小王子吃得慢了下来,这才开始发问:“你们怎知是特勤害死了设?再怎么说,他也是你们的亲哥哥啊。”
“他不是我们的哥哥,他恨不能害死我们!”赫迪嘴里塞得满满的,以至于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含糊不清。
倒是阿塔说得明白些:“法师您不知道,那个特勤平常一向对我们凶得很,不是什么好东西!”
玄奘哑然失笑:“凶只是脾气大,与他本人是好是坏没有关系,与他杀没杀设更没有关系。”
“他不光对我们凶,还老惹父设生气,”赫迪急急地说道,“父设一点儿都不喜欢他!”
“是啊法师,”阿塔道,“特勤老骂父设偏心,说父设总想着立幼不立长。”
“他还背地里咒过父设早死!”赫迪又来了一句,“这个很多人都知道的。”
听着这两个小王子一唱一和,玄奘一时无语。从呾度设因高昌公主之死而痛哭流涕看,他夫妻二人感情极好,那么爱屋及乌地疼爱幼子也是有的。回想起初次见面时,呾度设便对自己说,他对这两个幼子寄托了很大的期望。这样看来,说不定他真的流露过要把王位传给幼子的想法,致使身为长子的特勤气不忿。这样的事例中原很多,没想到在这遥远的西域也有。
可这又能证明什么呢?
“就算你们说的是真的,”玄奘捏着佛珠,缓缓说道,“特勤诅咒过你们的父设。可能在他心里,也真的盼着特设早死,但这仍然不能证明就是他杀了特设啊。”
“就算不是他杀的,也是可贺敦那只狐狸精杀的!”阿塔忿忿地说道,“听宫里人说,昨天晚上,她给父设烧了一碗汤,亲手喂给父设喝的。没多久,父设就吐血而亡了。”
“可贺敦总是跟特勤在一起,”赫迪补充道,“他们肯定事先串通好了的!”
玄奘心中暗叹,一碗汤就要了一个君王的命,这西域地区的人搞起宫廷政变来,果然比中原人要简单得多。
问题是,虽然简单,却也不容易对付。何况自己的目标是去佛国求法,根本无意参与到活国的宫廷变乱中去。
再说,这种事情,谁对谁错又有谁能说得清呢?或许,特勤与可贺敦早就两情相悦,是被呾度设仗势拆散的也未可知呢。
宫中的事情,向来都是乱七八糟的,自己一个出家人,又何必掺和进去惹一身腥?
可现在的问题是,这两个小王子怎么办?玄奘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别的事情他无法肯定,有一件事却是完全可以肯定的,那便是稚子无辜,这两个孩子绝没有死亡的道理。
更何况,他们还是义兄麹文泰的外甥,保护他们也算是责无旁贷。
可是,自己又有什么能力保住他们的性命?
看着两个孩子求助的目光,玄奘不禁有些难过。
“二位王子,”他沉重地说道,“你们来找玄奘,是没有用的。玄奘只是一个外乡人,在活国人生地不熟,根本就没有能力保护你们啊。”
“不,法师你一定有办法的!”赫迪一把拉住了玄奘的衣襟,“很多人都说,法师是有**术的人!”
阿塔也在一边用力地点头。
玄奘苦笑:“我没有什么法术。不过二位王子既然来了,就请暂住在玄奘房里,不要到处乱跑。明白吗?”
“明白,法师。”阿塔和赫迪一起点头。
幸好,白天那些士兵已经检查过馆驿了。玄奘想,眼下,除了走一步看一步,他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了。
夜已深沉,整个王城陷入沉寂,城外的狼群开始肆虐,篝火冲天燃起,整座城市陷入到烟熏火燎的无边热焰中,令人心烦意乱、又绝望无奈。沙与火的巨大牢笼,就这样把这座城市的全部生机死死地围困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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