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父母过世后,陆南玉做的第一个美梦,也是最最美好的一个,美好到他已经不愿去分清梦境和现实。
恢复意识之后,最先感受到的,是两人相握的手。
视线缓缓移动,落入温暖的目光中。
“阿妖……”陆南玉出声喊他,眼神划过对方的嘴唇,神情中暗含上了隐晦的期待。
方玉书却只是笑了笑,摸摸小孩子的脸颊,松开了握着他的手。
尚沉浸在美梦余韵中的陆南玉微微一愣,伸手去抓却握了个空,顿时觉得心跳也空了一拍。
强烈的不安自心底蔓延。
他听见方玉书向门外道:“进来吧。”
看见泽萝从门外进来,陆南玉错愕的睁大了眼睛,现实的记忆和梦境的回忆在脑中乱成一团。
不对不对不对……
他们明明都死了……
他明明已经把这些碍眼的妖怪都杀掉了啊!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他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万妖城还在……这些碍眼的家伙们都还活着……
陆南玉脸色惨白,目光牢牢锁住方玉书的身影。
假的……
温存是假的……承诺……也是假的……
他要离开了……阿妖又要从他身边离开了……
陆南玉看着方玉书让泽萝上前为他诊视,看着他吩咐泽萝好好照顾他,看着他温柔的叮嘱自己好好休息,看着他转身离去。
他的眼底泛起暗红。
泽萝将宁心露滴在陆南玉眉心,见他脸色不佳,问道:“伤口痛吗?”
陆南玉缓缓摇了摇头。
痛,很痛,但不是伤口。
“松手!”
耳边一声轻喝,陆南玉猛地转头,冰冷的目光和有若实质的杀意令泽萝一愣。
泽萝很快回过神来,只当这孩子是受惊过度。他出手如电,抓住陆南玉的手,再一次提醒道:“松手,你这是干什么,嫌自己伤得还不够重?”
陆南玉这才发现,他不知不觉中将拳头握得死紧,指甲刺入掌心的肉中,鲜血已经染红了大半个手掌。
泽萝替他敷上伤药,又在他眉心点了些清露。
陆南玉一动不动的躺着,在药效的作用下,渐渐感到昏昏欲睡。
迷蒙间,他恍惚看见一个少女的身影走进屋内。
少女走向泽萝,离床近了,陆南玉眨眨眼睛,看清了少女的相貌。
他一个激灵,猛然清醒过来。
这个少女,不是……不就是陆南枝那位好舅舅的两个徒弟之一吗?!她怎么会在这里?!
再仔细一看,陆南枝发现了不对劲。
茉桐莉桐姐妹花肯定是人类,而眼前的少女显然是个小妖。
可是这张脸……
这张脸……!
记忆的碎片自脑海中浮现。
树林中,方玉书搂抱着衣衫不整的少女,姿态亲昵。
方玉书落在少女身上的目光,对她展露的笑容。
胸口一直未曾停息的痛楚再度加剧,几乎已经无法忍耐。
可是陆南玉什么也做不了,安神的药已经生效。沉浸在几乎令他窒息的痛苦中,他不甘不愿的沉入梦乡。
……
方玉书来到镜室。觅影镜上,显出陆南枝和姐妹花焦急的面容。
他们这是发现梨树精少女不见了,正在向秦奉仪求援。
方玉书随意的扫了镜面一眼,问涟月:“怎么样?”
这一问没头没尾,涟月却是听明白了,道:“才传回的消息,昆山未曾归服万妖城的大妖们已经结成同盟,正在往城外聚集。”
妖怪们野生野长,性情不一。识时务打一顿就能收服的固然不少,不肯受制于人,宁死不屈的却也不是没有。但最多的还是跟在强者后头,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先前万妖城建立得匆忙,城中小妖大部分都是没忠诚没骨气的墙头草。虽然可用,但不堪大用。
早些时候,方玉书和涟月开了个考核生小会,就“单方面监视主角等待剧情发展太被动”之类的问题展开了深入讨论,两人分别就“反派boss的自我修养和人生目标”进行了交换意见,然后得出一致结论——血洗昆山妖界。
身为一个有眼光有能力的反派boss,虽然终极目标是主角的仇恨度,但也不能仅仅局限于此,必须学会透过现象看本质。
比如,如今陆南枝进入乾云剑派修行。乾云剑派代表此世正道势力,那么妥妥儿,正直善良的主角那必须是正能量的代表,日后修炼有成,必将横扫一切邪恶势力。
那他们就在主角闭关升级的这段时间从弱小的邪恶势力晋升为强大的邪恶势力好了,稍微放一放对主角的监视也无所谓,反正正常情况下主角不容易死,他们先扩大自己的势力,迟早会在剧情逻辑的安排下,跟主角对上的。
血洗昆山,就是打响万妖城名号的第一步。
正如涟月先前对千色所说,万妖城只需要绝对服从。
让你生就生,让你死就死。
不服?
杀。
逃跑?
杀。
反抗?
杀。
反正万妖城周遭的新阵法建设缺材料,这些妖怪上赶着来送妖丹简直感动妖界。
好一段时间,涟月每天化回原形在池水里浸泡一两个时辰,都无法彻底洗清他身上的血腥味。
考核生都是挂b,涟月虽然种种原因沦为了方玉书的小弟,还被只九尾猫压得死去活来,但对上昆山土生土长的妖怪们,真心压力不大。
何况,方玉书还没出手呢。
之前排查考核生的时候,涟月就已经将昆山内的妖怪梳理了一遍。回头两人将妖怪名单重新核对了一遍,选了几个实力中等,却又有些背景的妖怪解决掉。
结果效果拔群,这不,这些妖怪惨死后,蛰伏的大妖们坐不住了。
方玉书看向觅影镜,陆南枝和姐妹花已进入夜华宫求见秦奉仪,禀报梨树精失踪一事。
秦奉仪本不欲管,突然察觉到了什么,急匆匆的走出大殿,往林中神色凝重的看了一阵,忽然脸一偏,视线恰与境前的方玉书相对。
方玉书眉一挑,掐断了与影魔分/身之间的联系,一拍觅影镜,镜面化作齑粉洒了一地。
脚步声响,曦夜和千色一前一后出现在门口。
方玉书略一点头:“开始吧。”
……
“是年文月,昆山群妖毕集,袭万妖城。为免生灵涂炭,华座亲率弟子前往,救回幼童一名。
群妖攻城,万妖城不敌。城破之时,忽见血光冲霄。举城震动,大地崩裂,吞噬妖城。
妖城既陷,地缝重合再无痕迹。攻城之妖与城中妖邪无一生还,时有二姝客寓门中,亦在随行之列,不幸亦身堕其中,再无音讯。”
提笔录下这段记载,凌铃秀眉紧锁,咬着笔杆:“师兄,你说师尊救回来的孩子,真的是陆师弟的弟弟?”
凌尘知她为何皱眉,点一点头,说道:“当日迎接宁前辈时,我曾见过那个孩子,的确是他无疑。也不知怎么就弄得一身魔气,连师尊都束手无策。只能先将他带回,安置在灵肃峰,希望能以清灵之气洗去他身上魔气。”
“这么小的孩子,真是可怜了。要不是师尊好心,这世上又多一个被妖魔残害的可怜人。”凌铃摇摇头,耐下升起的同情心,接着问道,“师兄,那些妖怪真的都死了吗?还有还有,不是说万妖城主很厉害吗,连师尊都对他忌惮三分,怎么会……”
凌尘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的确亲眼看见红光之中,那些妖魔并万妖城沉入地底。那万妖城主虽是厉害,但是他体内有与陆师弟的血契,紧要关头,师尊助陆师弟催动血契将其牵制。只怕是那妖魔不甘受缚,挟持了宁前辈的两名弟子,发动阵法将城埋入地底,可怜那些无辜的妖怪,被阵法所阻无法逃生。”
想象着悲惨的画面,凌铃晃晃脑袋,也是叹了口气。
……
陆南玉是被晃醒的。
睁开眼睛,只见满目红光。
红光之中,笼罩着万妖城。大地裂开狰狞大口,缓缓将群妖吞噬。
群魔乱舞中,陆南玉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阿妖……”
他才开口,就被另一个声音盖了过去。
秦奉仪痛心疾首,朗声道:“本座原以为城主虽是妖魔出身,行事诡谲,然心底尚有一丝善意。谁知城主竟为凡人种下魔骨,引其踏入魔道。在昆山大开杀戒,如今又引群妖入彀,残害生灵,实在是用心险恶!”
方玉书借骨翅之力悬于半空,挥手将扑上来的妖怪撕裂,在一片血雨中,向秦奉仪冷笑:“魔修又如何,我可不懂你们凡人的修行法子。我天生就是妖魔,只懂得什么叫强者为尊。我教那孩子修炼,可是他自己愿意的。现在你从我手里强行把人掳走,又助这些妖怪破我城池!乾云剑派的这份厚礼,我今日记下了!”
他的目光一顿,与惊魂不定的陆南玉视线相交,先是一愣,随即流露出一抹哀伤之色,仿佛无声的诀别。
愣愣的对视片刻,陆南玉忽然醒悟,挣扎起来:“阿妖……我要过去,放开我……放开我!”
秦奉仪忙将他按住:“陆小公子,且勿再被妖物迷惑。”
陆南玉哪里肯听他的话,眼看着方玉书随着万妖城被地缝吞噬,挣扎得越发剧烈。目中红光泛起,掌中骨刺暴突。
秦奉仪见他魔气大盛,急忙施法镇住。
陆南枝口角带血被趁乱逃出万妖城的梨树精搀扶,在一旁看着,目中显出愤恨之色。
他将愤怒的目光转向方玉书。
这个妖魔,杀了他舅舅,如今又害了他弟弟,而且还……
红光之后,方玉书对上陆南枝的视线,挂上个恶劣的笑容,手一抬,一对被骨刺束缚住的姐妹的身影浮到他身前。
“陆南枝,你催动血契损我寿元,我要你两个妹子,不算过分吧?看我对你多好,还给你留了一个,方便你睹物思人,不对,睹妖思人?睹木思人?”
看着茉桐和莉桐惊慌失措的容颜,陆南枝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将那妖魔碎尸万段。
但是他知道自己贸然行动只有送死的份,他向秦奉仪求助:“师尊……”
秦奉仪摇头:“这阵法诡异,为师亦不得靠近。”
陆南枝跪下:“师尊,弟子请求师尊再助一臂之力,催动血契令那妖魔就擒!”
秦奉仪厉声道:“糊涂!你与那妖魔修为相差太远,再催动血契,你的命要还是不要?!”
陆南枝咬紧嘴唇,沉吟片刻,毅然道:“弟子宁愿豁出性命,也不愿见无辜之人枉死!”
默然半晌,秦奉仪长叹:“……你纵有此心,本座又岂能坐视宁氏后人丧命?”
众人眼睁睁看着万妖城沉入地底,轰然一声,地缝合拢,除了一地凌乱草木之外,再无别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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