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景曾笑称两人出宫必定恰逢阴雨,晌午新娘过了门,院里宾客渐多,鞭炮也响了许久,满地被水浸泡了的残红,渐渐露出几分华丽的落寞。
唐锦书虽觉得无趣,却迟迟不愿离开。淋淋沥沥的雨,不大,却总也滴不干净,缓和了多日的凄哀之气。安景在一旁陪他静静看着,伸手替他倒了杯茶,道:“不想喝就捧在手里暖暖。”
唐锦书抿了一口,道:“茶香醇厚,倒像是上好的班章。”
“班章味苦,不敢用太热的水泡,怕烫了茶。”陈升道:“亏得奴才特意吩咐秋蝉姑娘从宫里带出来的,就是怕皇上和公子喝不惯外头的那些茶叶呢。”
唐锦书放下茶杯叹息:“日日都叫这汤药和茶叶熏得苦涩难耐,快忘了其余东西是什么滋味了。”
安景笑道:“府上不是还有厨子做着甜汤么,叫他们呈上些来尝尝便是。”
指尖因为沾了热气的缘故终于有些暖意,那碗中明晃晃带着一丝清甜,安景望了眼,“这是赤小豆,你病久了没有胃口,正好喝些清淡的解苦。”
“倒不知道你还懂得这些。”唐锦书道,伸手去接,那碗却好像怎么都拿不稳似的,一片人声鼎沸之中,脑海不知为何极乱,十指一颤,手里的碗啪嗒一声摔在湿漉漉的地上粉碎reads;。
不大的动静,安景却似乎同他一起怔住。唐锦书这才回过了神智,连忙俯身伸过手去捡。
“锦书,”安景忙拽起他的胳膊,熟悉的温度叫人心头微微踏实了一些。
“不过是个碗,叫人过来打扫了就是。”
唐锦书怔怔望着自己的指尖。
“还不赶紧去再呈上一份?”秋蝉望一眼那送来的小厮,小厮慌不迭走了。
见唐锦书仍定定望着,安景自顾自弯腰捡起几片大的碎块放回桌上:“我幼时虽然和安源一起养在母妃膝下,但宫中琐事繁忙,常常半月也不得空见上一面,反倒乳娘日日照看我的衣食起居,每年秋收之后她便挑拣起红豆,一时院中豆香四溢…”
那人面色恍惚却好像被腾腾热气染上了红润之色,宫中的孩子向来比常人家难将养,从前倒不认为安景与自己有什么不同之处,如今才觉一点真情如此难能可贵。
安景一笑:“是我今日唠叨了,这话从前也不曾说给旁人听。”
“你若自己想说…自然时时刻刻都可以…”唐锦书低声道。
安景一笑,确实不像是触了情,只随口提起一句,再不多做言语。
屋檐滴答滴答落下细雨。“时辰还早,不如去别处看看?”安景提议道。
“不是还要等那汤…”
“不喝了,你若真想尝,改日特意请个人上宫里去便是。”安景似是宽慰。
顺势握住了他的指尖,唐锦书任由他牵着出了门,回头看那雨中风吹起红纱,落叶飞散。
一晃似乎已经好多年。
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想到如今再也见不得那自幼在身边长大的孩子,唐锦书心中怅然若失。
“我其实不知道你日后会不会幸福,他会不会像今天那般对你好,可是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也不知道应不应该叫你回来。”这本身就不是他们的梦,一波秋水之间唐锦书自言自语地放了手里的落叶,叫它随波流去。
直到一双手轻柔覆在他的肩头,“怎么了?”安景神色如常。
“没什么…”唐锦书摇头,不见对方目色凝重。
他想着他一笑之间举手都是惊鸿,却忘了如何叫他执酒谈笑看尽烟尘却不放在心上。
流风亭,响泉铃。有时连安景都已经太过怀念自己到底是错过了什么。
锦绣未央,坟头已荒,你若死去,便是风光大葬,即使金缕玉衣。哪怕万千跪拜,使人百日哀思。
到头来,不过是星转斗移往逝如风,物是人非事事休。
别怕。
忽得一个藏青色的人影闪过,唐锦书望着他看了一会,“姚成?”
姚成一怔。看见坐在不远处的唐锦书朝他招了招手。
姚成本来刚从聚会回来喝上几杯,心道许久见不着他了,心里还觉得好像有点高兴似的,一看是在朝自己招手又不乐意了。
唐锦书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每次叫人到眼前来都跟叫狗一样reads;。
他身边的女子容貌清丽,虽算不上绝色,却眉心一点红痣,别有一番味道,姚成一下子笑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唐锦书?”他扶正了脑袋上的发髻问。
“我在钓鱼。”唐锦书笑眼盈盈道:“听说你考上三甲,连殿试都过了三个月了,却迟迟得不到皇上重用,这可是真事哇?”
姚成脸上一黑,心道就知道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又因那漂亮姑娘在旁不好发作,只好闷闷踢了踢鱼筐,道:“你要说什么尽管笑话就是,我可是全都看开了。”
“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嗯,看来性情是有点改变。”唐锦书搓了搓下巴,朝身边的女子伸出手道:“秋蝉,鱼饵。”
“秋蝉?好名字。”姚成于是双手背后,临风吟道:“细声频断续,审听亦难分。仿佛应移处,从容却不闻。”
“不知所谓。”秋蝉古怪望了他一眼,“挡道,闪开。”
虽和想象之中有了些差距,姚成却也不恼,只笑嘻嘻道:“敢问姑娘芳龄如何,家居何处,许配了人家没有啊?”
秋蝉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奈何他又是个脸皮厚的,见她要拉岸边的缰绳,于是屁颠颠跟在身后:“你看你这么年轻漂亮,手这么嫩,干什么活啊?让唐锦书来呀,他丑。”
唐锦书一口热茶差点呛了出来。秋蝉冷冷从腰间抽出长剑:“再不让开,我要动手了。”
姚成自幼饱读诗书,哪里见过这种东西?于是伸手摸了摸,谁知秋蝉剑气锋利,只一下手指就划破了个口子,血珠一串一串流了出来。
秋蝉一惊:“不是叫你不要乱动了吗?”
姚成自己也吓坏了,“你什么时候跟我说叫我不要乱动了?”
“还敢顶嘴。”秋蝉再度拔剑。
只听姚成一道哀嚎一声冲破天际:“秋蝉姑娘,我会不会死啊!”
“会。”
“流了很多血啊!”
“不用你说,大家都看得见。”
两人一唱一顶,竟吸引了岸边青楼上的女子围观,秋蝉面上挂不住,谁知这人竟格外难缠,好好一个大男人,看见点血哭得眼泪鼻涕都快下来了,不由觉得又是好气又是无奈,等回过神来一转眼,岸上的唐锦书已经影儿都没了。
“啊,借过借过,这位大哥,麻烦你让个道。”唐锦书一边说着一边拨开人群,面上有些局促的潮红,他像是很不安,像是在找什么人,一瞬间的神色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一袭红衣急忙穿行在长廊之间,左顾右盼,清秀的眉眼被灯火照的有些艳丽。
直到那人群之外的九五至尊朝他伸出手来。
“怎么,可是累坏了?”安景道,掌心攥住他手里的汗水。
“谁说的?”唐锦书平复了呼吸:“我这是饿了。”
“想吃什么?”安景问。
“我想吃的东西可多着呢。”唐锦书道:“我想去鼎升楼吃肘子,也想吃年糕巷子里的白糖糕,秦淮船泊上的海鲜粥似乎也不错,还是在船上吃呢…”
他叹息:“你说这些时,想的可都是真心的?”
“一整日了,我什么都没吃,难道吃点东西不应该么?”唐锦书反问reads;。
乌黑的眸子平静地望着有些孩子气的模样,安景轻声道:“我没有说不应该。”
心尖像被刺破,缓缓淌着血,无法割舍。两人走在去鼎升楼的路上路过一家包子铺,唐锦书突然停了下来,嘀咕了几句道:“说了这么多,好像感觉最想吃的其实还是包子。”
安景示意,陈升赶紧上了前,低声朝店家道:“我看你这包子铺该腾出个地方来打烊了吧。”
“胡说八道”那人刚要开口,却觉手里一硬,竟是袋沉甸甸的碎银子,于是也没再说什么。
唐锦书在那包子铺门口一口一个吃着荷叶盛的包子,却突然道:“安景,要是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我还会不会到如今这般地步?”
安景犹豫了犹豫:“会。”
他们本都是太过执着于自身想法的人,安景从不屈于天命。千秋万载,留与后人去说。
“锦书锦书,朕该拿你怎么办才好。”所以安景才常常会问。
唐锦书想笑,眼中却觉酸涩:“呐安景啊,你可真是世上第一愁苦之人了。”
安景从石阶上倒了酒,“来,那便陪你喝一杯。”
唐锦书的酒杯送到了唇边,却突然道:“那日在宫中看见了陆万里,他向我请教了件极有趣的事,问我可曾听说过一个人,此人武功高强,善用软针,又因手段高明,在江湖中声望极高,这个人唤名:林渊。”
林渊。细细咀嚼着这名字,安景却笑:“我当你对这一切早已无关悲喜,今日才知原是仍背着朕搜罗许多消息,锦书,有些话不是你听不得,而是我生怕叫你再耗了心血,你望不见自己日日的模样。”
烟笼寒水月笼沙,恍惚中远方有丝竹之声传来,声声呼唤故人断肠。安景阖了阖眼:“我只盼着你能信我,我定不会叫你伤了分毫。”
“我自然知道。”唐锦书道。
“公子可是在担心皇上?”秋蝉不知什么时候从岸边赶来,“主子身边有很多像我这样的护卫,然而我们所有人都曾经败在过一个人手下。”
“那个人就是安景自己,对么?”唐锦书问。
秋蝉不语,只是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一片落叶,食指朝前飞起那叶子,内力之下树叶也能入木三分。
“好功夫。”唐锦书赞赏。
“这有什么”秋蝉道,用水清洗手中的爱剑。
好脾气的陈升毕恭毕敬站在不远处望天,太监心里在想些什么,没有人有兴趣知道。
这样一个夜晚,似乎每个人的轮廓在月光下都在若有所思。
唐锦书的眼中忽然有一种模糊的印象,就像是在伤感他们已经分别了太久太久一般,让他忍不住眼眶发烫。
“安景”他碰了碰旁边人的手指轻声道。
“嗯?”
“我们回家吧。”
“好。”安景说,“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