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店》 第十二章 怪箱

    连续十几日都阴雨绵绵，还是八月末，城内却已是一片萧瑟的深秋景象。街道连日浸在水中，泥泞湿滑，往日熙攘热闹的汴都如今看起来格外冷清。天时地利人和都没有，几乎没卖出去什么东西，货郎李川的心情和天气一样阴郁。偏偏收到离娘传信，说主人明日请他务必去舍下一坐，美其名曰交流感情。

    哼，说什么一坐，什么交流感情，一定是花铭熙那小又有什么力气活跑腿活要他帮忙了，李川腹诽。这么糟的天气还让他跑腿，简直越来越过分了……李川越想越气，最终决定：不去了！……如果明天下大雨的话。

    第二日，却是个久违的艳阳天。

    李川：……

    雨后初晴的早上，虽仍有料峭寒意，但是久违的阳终于露面，融融暖意却将人温柔包裹，十分舒服。天气回暖，小贩们也重新在边支摊做起生意来。李川顺道在街边王大婶处买了捆鲜藕，大婶素来欢喜这个爱笑的小伙，又往他怀里塞了两截山药。

    刚拐进花巷，大老远便听到熟悉的人声，竟然欢快地哼着小曲。

    这花铭熙，自从前段时间解决了镜妖一事，便萎靡不振唉声叹气了好几日，也以安慰友人为借口使唤李川做了好几日的煮夫，因为天气忽然转冷下雨李川不方便过来才作罢。这才过去多久，什么好事能让他又活蹦乱跳起来？李川心头升腾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这么想着，便到了铭熙典当门口。离娘为他开门，道了声福，便带着一点点苦恼的笑容让出来。乖乖，难怪这么开心——院中挤满了大大小小镶金嵌银的宝箱，面板精雕细琢的楠木柜，门、盖统统大敞着，里面竟是些绫罗绸缎、珠宝珍玩、画卷古器，每一样看起都质地精良、价格不菲。不知是不是错觉，李川觉得院中那棵海棠也好像更加青翠挺拔，全然没有城中草木萧条的情状，映着满院的宝贝愈发灿烂夺目——可见主人今天的心情真的是相当不错。他震惊得快要合不上嘴巴，环视一周，这才看到斜倚在摞得高高的箱边哼歌的屋主人。花铭熙今天一身都很鲜亮，远远望着像一团粉红色的云。花铭熙欣赏着李川惊愕的表情，对后者的反应十分受用，摇头晃脑地问：“怎么样~”

    李川配合地捧场：“花掌柜~您这是捡到宝了呀~”

    “是呀是呀，捡到宝了，做成一笔大生意~”花铭熙受用地点头，“今天可不得了，喜临门啊~”

    “喜临门啊，好，真好……所以，今天花掌柜是请我来庆祝的？”

    “有这等好事，请友人来一起庆祝是自然的，”花铭熙站直身，做了个揖，“只是在此之前，想请兄台先帮我收拾料理一下这第一件喜事。”随后轻轻指了指身边的箱。

    “……”果然没有好事，果然还是使唤自己来做苦工。望着这一院金光闪闪满满当当的……狼藉，李川忽然想起似的问道：“可是，这么多东西，你这小屋，放不下的吧。”

    听到货郎这么问，花铭熙面上毫无难色，反而更加得意了，又摇头晃脑一番：“这就要向你展示今天的这第二喜了~”

    “咦？”

    花铭熙拍拍身边的物件，示意李川上前。

    他手边是个约两尺见方的紫檀木制的箱，乍看十分普通。上面刻着一头面相凶恶的怪兽，四目黑皮，长颈四足，凶兽胸口上嵌着一块流青含碧的圆石，上有小孔，倒像玉佩的形状。李川端详了一会，正想上手触摸，那箱上凶兽的眼中竟仿佛有光华闪过，吓得他猛退一步。

    “哎哟，好端端的箱，雕这种纹样……”

    当铺店主微微抿唇一笑，手指轻轻拂过凶兽纹样的凹凸边缘，说：“那是你不识货。这可是我费了好大劲才赢来的。”

    “说得这么玄乎，除了瘆人我可看不出它有甚特别之处。”李川撇嘴。

    花铭熙也不辩驳，只是示意他把院里一只箱拿过来，道：“放进去。”

    李川照做，回看花铭熙，不明所以。后者依然神情得意，又指了指角落里一只巨大的书箱。

    今天的花铭熙整个人都神采奕奕得有些过分，看上去格外欠打。李川嘴角抽了抽，但依然照做。

    “这个也放进去。”

    李川张了张嘴：“这……”这书箱比那凶兽纹样的箱足足大了一圈，怎么看都不可能吧。“弄坏了你这宝贝箱我可不管。”说着李川又将那大书箱往上提了提，举在那箱正上方，预备放下去。那大敞的箱口如同一张大嘴，一瞬间，李川看到兽纹动了一下，嘴张开的弧……好像变大了，露出了森森利齿……

    “诶呦！”他一个激灵，手一松……这下坏了，书箱脱手的那一刻李川这样想。

    然而，并没有听到预想中啪地一声重响，没有看到箱破书损的惨状。那书箱，似乎被怪箱吞进去了，没错，的确是吞，就像一头饥饿的野兽将猎物吞进腹中一样。咦？他又尝试性质地丢进去一个前朝的黄花梨木的师椅，没问题；又将一扇高大的屏风塞了进去，依然被好端端吸进了那箱腹中。这可真是奇了。

    不过，毕竟对方是奇奇怪怪歪门邪道特别多的当铺店主花铭熙，毕竟和这奇奇怪怪的当铺店主打了这么久交道，虽然惊讶，李川倒也能保持镇定，由衷赞叹：“这可真是个宝贝。”

    花铭熙得意：“哈哈，那可不~现在就劳烦你帮我收拾下院啦。”回头又吩咐一旁正看热闹的红衣女，“离娘，你也过来帮把手。”

    说罢打了个哈欠，一转头，施施然进屋了。从发号施令到转身回屋一套动作堪称行云流水，万种风情，无懈可击。

    李川瞠目：“那……那你呢？”

    “我？”花铭熙指了指自个儿鼻尖，“我乏了，回屋歇着呀。”

    “……你觉得让客人在院里干活，主人回屋睡觉，合适么？”

    “我们这么好交情，还在乎什么主客……”说完这一句，店主大人再不理身后青年的抗议，哼着小曲进了卧房，顺便还把门给带上了。

    院里剩下的一客（？）一仆，倒也是习惯了花铭熙一副欺骗人心的好皮相下的糟糕性格，只面面相觑了几秒，就立马认栽，一个装箱倒柜一个记录物清单，忙活起来。

    青年长得俊秀，一双眼睛尤其炯炯有神，谈吐间言语朴实却很有见地，身材健壮但并不似一般草莽武夫。这样一个聪明能干的人，却经常被主人呼来换去……想到这里，离娘噗嗤笑了出来。

    感受到李川疑惑的目光，离娘自知失仪，掩面咳了两声，道：“妾身只是在想，您对主人还真是格外宽容呢，这是为什么呢？”

    对方愣了半晌，憨笑着打了个哈哈，转身继续干活。

    这便从日上竿忙到了日落西山。

    李川正和离娘进行最后的清单核对，便见到一团红云兴冲冲从屋里出来，瞬间又扭进了隔壁的厨房。

    李川、离娘：……

    厨房里一阵叮铃咣啷，锅碗瓢盆齐鸣。

    离娘揉揉额角，沉痛地说道：“主人今天心情好，估计是要下厨了。”

    花铭熙长得美，作为一个妖又足够强大。但是老天造物总不会那么完美，于是给了他糟糕的个性，让他可以分分钟把人气到背过气去自己却浑然不知；还给了他足以让风云惊变草木含悲的做暗黑料理的手艺，让无数不明真相的人为之折腰。（但这两大弱点为何伤害的总是别人呢！）

    花铭熙又要摧残大家的味蕾了……得出这个悲伤的结论，二人心情都很沉重，只差执手相看泪眼了。离娘拍拍李川肩膀：“这次捍卫我们的生命安全的重任，就又得交给你了。”

    李川重重点头，捋了把袖，推开了厨房的门。

    李川进门时，看见粉衣美人正把一只已经看不出种的禽类在砧板上剁得“咣咣”响，羽毛、骨渣、肉末，也许还有木屑，纷飞。画面美有点不敢看。

    美人对自己干的好事毫无自觉，犹自对刚进门的青年说：“嘿嘿，今天犒劳你，我露一手，咱们吃火锅。”

    李川满头黑线地将挂在花美人头上的一根羽毛摘下来，强行稳定了下心神，说：“你今天不是乏了么，快去再歇会，我来做吧。”

    花铭熙一脸兴奋：“哪有，睡了一觉我精神焕发呢。跟我客气什么，你坐着等吃就好~”

    李川改用迂回战略，绕到厨房内侧，皱着眉盯着台上的食材问道：“喔，这火锅材料里有辣椒和兴蕖啊……那难为你了，小心眼睛肿起来哟~”

    “……咦？”听闻眼睛会肿，一向比谁都爱美的花铭熙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李川坚定回望对方，目光无比诚恳地添油加醋：“嗯，就说我隔壁那李家大姐，切这菜时抹了把眼睛，啧啧……肿得……——不打扰你了，你先做着，院里那堆还有些善后没做，我回去了，加油啦。”

    他作势要走，袖口却被拉住，粉衣青年眉头紧锁，捂住心口，努力让自己显得楚楚动人：“哎呀，这一到秋天，我便容易乏~我再回去躺躺，这些就拜托你了。”说着，甚至还挤出了两滴眼泪。

    李川憋笑，拍拍花铭熙的肩，从善如流地接过菜刀，目光越过弱柳扶风状的青年的肩头，看到离娘比出了一个“干得好”的手势。

    于是就见那朵红云逃也似的飘出了厨房。

    待这以暗黑料理为武器不谋财只害命的花铭熙花大掌柜回到里屋，李川才长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