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景被朗清疏凌厉的眼神盯得透不过气来，可一想起父亲被抓时的嘱咐，生生咽下了回答。
她慢慢绾起衣袖，纤弱的双臂上纵横交错的鞭痕；又解开衣襟，露出颈肩，同样满是青紫瘀痕；再卷起裤腿，腿上有烙痕……
小景潸然泪下：“大人，您不知道县衙的差役们都是一群什么畜牲，您也不知道官婢庭的女子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您找人假扮柳絮，却未追查官婢柳絮惨死的真相，也未惩罚任何人。如果不是沈大人对他们严加管束，我早就死在官婢庭里了。”
朗清疏注视着小景，淡淡回答：“沈大人任靖安知县，自会处理一切。”
柳絮注视着伤痕累累的小景，手抖得更厉害了，她才十一岁啊，那帮畜牲们怎么下得了手？
小景的眼里透出一些神采，取了匕首：“近来，有几名差役对沈大人阳奉阴违，大人才给了我这把匕首防身。我也没想到会误伤柳姐姐。”略带稚气的脸庞，却有一双洞若观火的眼，残酷的黑暗现实让她早已不再天真。
朗清疏继续问：“你并未说出全部实情，他或者他们到底在逼问你什么？为何你在梦中也说不知道？”
小景回答：“沈大人已经处理，朗大人您还要问吗？”如果不是沈岑说，没有朗清疏的参与，花田案无法昭雪，她才不会到这里来当丫鬟。
朗清疏沉思片刻，吩咐柳絮：“你去把青枫屋子里的书籍都搬来，以后让小景住在那里就是。”
小景的眼神一黯，望着柳絮的眼神里透出些许羡慕。同是罪臣之女，为何眼前的假“柳絮”能同时得到两位大人的珍视呢？那碗清水根本不是她积存的雨水，而是沈大人预备的清水，嘱咐她好生照顾。
朗清疏看小景没有动静，再次提醒道：“你帮柳絮把北房里的书籍都搬来这里，再把你的包袱收拾一下，搬过去，不要让我再说一次。”
小景立刻穿上衣服，下了床。
等两边房间都整理互换完成时，天已经蒙蒙亮。
柳絮望着落寞的小景，感觉她像受伤的小刺猬，戒备着周围。
这样想着，她重新坐回矮桌旁，一看，朗清疏还没走，问：“大人，折腾一晚上，还不休息？”
朗清疏兀自取了一本医书，说道：“从今天起，我教你读书识字，贝琉璃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言下之意，你与贝琉璃有天壤之别。
柳絮哼了一声，托着下巴，斜着眼睛回答：“大人，您别忘了，现在我是靖安县的村姑柳絮。”
朗清疏失笑道：“夏澜国地貌奇特、风土人情别有风趣。你愿意在小小的靖安县地界度过余生？”看她爱吃蟹爱花田，不难猜出她的喜好。
柳絮戒备地打量朗清疏：“大人，在您身旁，处处杀机，步步危险。我只希望每日见到太阳升起，不再伤痕累累，就十分满足了。”说完，还示威性地举起了受伤的右手。幸亏在学校里练习过使用左手，不然现在连炭笔都握不住。
朗清疏的神色有一些凝重，但他还是问道：“柳絮，旁人称为我狼眼判官，并不是因为我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而是因为断案时我从不循私情，被人说成冷酷无情的孤狼。旁人与其说是巴结我，不如说是畏惧我更多一些。可是，你敢对我发怒，还敢指责我，你不害怕？”
柳絮摊开双手：“医者仁心，众生平等，在我眼里，你就是一个不听话的病人。如果我敬你畏你，就会瞻前顾后，你的双膝痊愈也会遥遥无期。对了，别忘了您所说的一百两纹银。”说着，又开始写复健时的注意事项。
朗清疏仍然不走，他对柳絮笔下奇怪的记号十分好奇，问：“这个记号是什么意思？”
柳絮顺着朗清疏的指向，看到了“bid和tid”，答道：“一天两次和一天三次。”
朗清疏的兴致更浓了，说道：“我可以回答你关于夏澜国的所有问题，你可以给我解释这么多记号都是什么意思吗？”
柳絮想了想，也好，免得自己真的拿到一百两纹银，还不知道该去哪儿游山玩水。这样想着，她伸出左手拍了一下他没受伤的右手：“成交！”女汉纸就是这么不计前嫌地豪爽。
接下来的日子，柳絮将全部心思都放到了朗清疏的复健上。
小景按照柳絮的要求，在厨房忙这忙那。总是忙碌了三餐以后，发现有一份特殊的食物是自己的。起初，她在震惊之余对柳絮更加防备。她整天防备这防备那，最后发现，柳絮忙得根本顾不上这些。
渐渐地，她感觉到了柳絮待人的真诚与有礼，还有对自己的关心。
不管何时何地，她看到柳絮温暖的笑容时，不禁地萌生出好感来。
之后，看到柳絮对朗清疏的严格要求，不禁又萌生出一丝敬佩。
柳絮也积极地调理自己的伤口，暗暗想着，如果不是朗清疏当时强行喷酒，应该不可能顺利愈合。
不知为何，尽管小景为疾风拆过蟹肉，平时对它也极为照顾。
疾风只对柳絮撒娇打滚外加耍赖，最多不再对小景呲牙咧嘴而已。
五天后，朗清疏领教到了柳絮所说的“痛不欲生”。
十天后，朗清疏能做屈蹲动作了。
十五天后，朗清疏能坚持着站住一个时辰了。
二十天后，朗清疏可以在柳絮订制的踩足器上活动一个时辰……
在柳絮的坚持和努力下，朗清疏进行着最大强度最安全的复健练习，伴着他额头与后背的汗如雨下，伴着他迅速增加的食量，伴着他因为双膝的酸痛难以入睡的日日夜夜……
薄薄的白霜给森林蒙上了层洁白的薄纱，冬日的阳光已经十分无力，只能照浅浅的红色。
森林小屋，柳絮站着院子里陪疾风玩，玩累了抬头望着天色转阴，现在已是小雪时节，天空渐渐显出淡淡的暗红色，冬日彤云，这是要下雪了吗？
小屋的厨房又升起袅袅炊烟，小景在做夏澜国应景的小雪食物——彩玉卷。将月光米浸泡一晚上，早晨起来蒸熟，拌入红蔗糖，然后用木锤敲打成粘胶状，摊成薄饼状；将松子、核桃、黑白芝麻还有其他谷物炒熟，磨碎，均匀地撒在米饼上，卷起来。再刀切成方块，色如白玉蕴着各色花纹，故称彩玉卷。
黑糍卷配上热热的奶制品，据说是寒冬里最滋补身体的食物。
柳絮起初兴致勃勃地要帮忙，最后还是被小景给轰了出来，因为她总是越帮越忙。
回廊里，朗清疏已经不再坐轮椅，而是扶着柳絮订制的行走支架，一步一步地走着，虽然走得很慢，但已经能走得稳当了。望着扔在屋角的轮椅，他很想大笑，终于站起来了，终于能走路了。
当沈岑风尘仆仆地赶到小屋来蹭吃食时，就看到朗清疏正慢悠悠地走着，脸上带着笑意，一派隐士自善其身、悠然自得。
外面的天空愈发阴沉起来，寒风呼啸着，将挂在屋檐下的风铃吹得叮咚响。
正厅的木门关上了，里面的炭火烧得旺旺的，屋子里非常温暖。
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份足量的彩玉卷和鲜牛乳，还多了一份土豆燉肉和大骨汤。
朗清疏和小景面前，还各有一份菜肴，是给他们调理身体的。
柳絮让每个人用皂液净手，又用帕子擦干，才允许大家开始动手吃。
沈岑望着完好如初的朗清疏，心里百感交集，吃完彩玉卷和鲜牛乳。又尝了一口土豆，两口肉，再喝了一些大骨汤，啧啧称赞：“清疏，你真是口福艳福医福都有了。只有我这么苦命，天天和那群杂碎斗来斗去，斗个没完。”
朗清疏笑而不语。
沈岑的右手食指都快指到朗清疏的脸上去了：“你看，你看，你今天的笑容，比以往一年还多。你不是说复健很辛苦么？辛苦怎么脸上还长肉了？”
朗清疏淡淡地甩了一句：“食不言，寝不语。请沈大人注意言行。”言下之意，小景还在呢。
沈岑不干了：“在县衙里，我是行正方圆的知县就行了。在你这儿再这么装，我会憋屈死的。”说完像个怄气的孩子，把朗清疏的彩玉卷抢走了三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