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爷被带走的第三日,天边下起了丝丝小雨。
白府的顶梁柱被压入大牢,是所有下人头上悬着的一把刀,他们焦急又兴奋,一边害怕白府正的倒了再也过不上那种吃香喝辣的日子,一边又为自己即将恢复自由之身而沾沾自喜。
好像此刻所有人都这么想,他们走在路上的眼神、眼神里透露出来的光芒真是让人心寒。因为整座城里,除了白家再没有对下人这般好的待遇了。
雨水沿着青瓦从走廊的椽子上滴下来,一串一串的,像珍珠似的,滴答滴答响的十分清脆,青荷倚在走廊的柱子上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势发呆。
所有人都有目标,所有人都有方向。
专门往远山阁主子爷屋里送饭食的燕子说要去投奔她父兄去,当初她爹把她卖了是因为,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这么多年日子都好过起来了,她回去还能找个好人家嫁了。
大厨房里的烧火丫头小玲是个孤儿,但她却已经准备好了银子开铺子了。
当然,这是在府里待的年岁久了,都有了余钱的。譬如梅月、秋月那两个与她一同入府的,已经准备再把自己卖一次了,她们没什么根基也没什么存银,只能感叹世事无常。
青荷她自己呢?
她有些迷茫不知所措,不同于胭脂,她只是一个顶没主见的小丫头,她没有好看的相貌,没有足够的银钱,唯一可靠的路其实还是跟秋月、梅月一样。
一层秋雨一层凉,秋风把雨水苕进了走廊里来,青荷抱紧了胳膊搓了搓手,天已经渐渐凉了下来。青荷有预感,这个冬天怕是很难熬了。
“青荷!”远山阁守门的小丫头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喊她,眉眼里尽是散不去的焦急之色,她鞋上泥水交织,一看就是一路跑过来的。
“怎……怎么了?”青荷问道。
“大爷院子里出事儿了,宋嬷嬷审问丫头,叫咱们全都过去那!”小丫头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利落地给她学舌。
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啊……青荷心里念叨着,匆匆跟着小丫头去宋嬷嬷专门整治下人的惩戒处去了。他们出了走廊,那小雨顺着领口进去就是一阵透心的凉。
路上是一刻也耽搁不得的,府里越是乱,宋嬷嬷的手段越是厉害。从这时候就能看出来,宋嬷嬷是真正经历过大场面的人,她是见过宫廷厮杀的老人了,光是整治这么一个小小的宅院,不在话下。
……
青荷和这丫头到的时候,惩戒处已经乌泱泱地挤满了人,屋里头没了人站脚的地方,她们就站着房檐边子上,上面滴下来的雨水便滴到头发上、滴到脸上,凉丝丝的,让人浑身激灵。
“你可知你犯了什么错?”
青荷在外面站着,只能听见宋嬷嬷那慢条斯理的声音,可见是抓住了这犯错丫鬟的把柄,心里十分有底气的。
“奴婢不知。”
那丫鬟回话倒是抑扬顿挫,显然是个不怕死的,这个时候青荷并不知道这丫头犯了什么事,底下观场的仆人也是禁止交头接耳的。
“好大的胆子,就算是公子身边的红人也不敢像你这般跟我说话啊,哈哈。”
青荷一边躲着房檐上低落的雨水,一边听里面的人说话,她直觉宋嬷嬷嘴里这个公子身边的红人就是胭脂,不过这个时候宋嬷嬷还能冷笑出来,可见是真的生气了。
“奴婢行的端做得正。”
这个丫头的确有些不怕死的潜质,青荷心想。
“嘴硬的东西,带证人来。”
青荷从人缝子里看见左边两个婆子压着一个小厮跪了下去,不过底下下人也是争先恐后瞪大了眼看前面的情况,给青荷留不出什么大空隙来,她看得十分费劲,只听宋嬷嬷又说话了。
“你可认得此人?”宋嬷嬷问道。
“奴婢不认的。”这个丫头可以算是很了不得了,在宋嬷嬷这种气场之下还能狡辩并且硬声硬气,可见真真是个人才,从青荷的角度只能看见这丫头挺直的腰板儿。
一般这样的人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真的没有做什么坏事儿,一种就是十分愚蠢无知。宋嬷嬷语气愈发严厉起来,听着像是没有什么耐心儿了。
“雨锁儿,说说吧,也好让她死了这个心。”
这位雨锁,说的应当是刚刚这两个婆子压上来的证人。这个证人这会儿嘴头子还算利索,清清楚楚地把事情说了下来。
原来是这丫头偷了大爷的一方砚台,别看这是一方小小的砚台,这价格可都摆在这儿了,没一百两银子下不来。一百两是什么呢?三口之家不用做工,不事生产,还能舒舒服服地过十年。
这丫头手脚不干净,偏偏叫这个雨锁儿给看见了,在白府角门子后头看见她鬼鬼祟祟地上了青石街的当铺里。这大爷房里的丫头拾掇东西的时候一点数目,又召集了丫头,只有那犯事的丫头独自进来的,这才明了。
“你认不认罪?”
这丫头是逃不了了,青荷已经预见了她被发卖出去的结局。听了这么大半天的训话,在房檐子底下站着衣服都湿了半截,半个身子都像是浸了秋风,凉透了。
“奴婢认罪又能怎么样?奴婢是家生子,您是不能发卖出去的。”
青荷都能想象这个丫头得意的嘴脸,可见她这会儿是眼瞅着白府要倒,横竖都不怕了。这会儿犯事就是瞅着枪口往上撞,就是宋嬷嬷不能把她发卖出去,也断断是不能让她好过的。
“哈哈,我等的就是你这一句话,把她押出去,寻两个力气大的小厮,杖毙!然后找了她的老子娘来,把赃款收出来,坚决不能让这等刁奴猖狂起来。”
宋嬷嬷有条不紊的说道。
两个婆子把这丫头掺起来,她好像并没有反应过来,依旧沉浸在宋嬷嬷无法发卖她的美梦之中,观场的下人让出了一条路来。
院子里已经有了两个力气大的小厮手持婴儿手臂粗细的棍棒,摆好了凳子。
秋雨打在那丫头脸上,她才回过神来。
“宋刁婆!你敢!”她面容狰狞地像是一头恶犬,拼命地从两个婆子手底下挣扎,“我是多少年的家生子!你敢动我一根汗毛!”
宋嬷嬷冷笑着砸碎了手中的杯子,怒骂道:“打!给我狠狠地打!”
外面小雨越下越大,两个婆子把她绑在刑凳上,此时此刻已经全是湿透。雨水打在院子里的石路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两个小厮高高地举起手中的刑棍砸了下去。
第一棍……
第二棍……
那丫鬟嘶哑的叫声与雨声混合在一起,显得异常狰狞凶狠。这两个小厮手中的棍子不只事砸在了这丫鬟的身上,更是砸在了所有下人的心里。
白府的主子,也是有脾气的。
青荷耳边渐渐没了任何声响,像是观看一场皮影戏,那丫鬟在雨里挣扎嘶吼,身上渐渐渗出了血,血水混合着雨水流到地上,渐渐积聚起来,血腥味儿直往鼻子里窜。
那个丫头没顶住,在第三十棍底下去了,临了也没有闭上眼。
……
“呕……”青荷感觉自己的胆汁儿都要吐了出来,浑浑噩噩地趴在床上,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胭脂满脸嫌弃地给她端茶倒水,她说:“看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我也观了刑怎么没像你一样把上辈子吃的东西都吐出来了呢!”胭脂胆子大,看了这种事心里也没多大的想法,其实观刑的许多丫头回去都吐了个昏天黑地,只是没像青荷这样爬都爬不起来了。
那画面实在太过渗人,青荷甚至不想在回味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一个人就这么活生生地在自己跟前被打死,搁谁谁心里也是要膈应两三个月的。
青荷忍不住,又嗷地一嗓子吐了出来。
胭脂翻着白眼过来,给她递了一杯暖茶,嘴里不饶人道:“你可别吐死在床上!”这两日胭脂也不怎么精细地打扮了,今日只是插了一根红宝石的簪子,倒是显得格外艳丽。
胭脂看着床上的青荷,忽然淡淡道:“你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这个话问的满室寂静。
青荷没有存银,除了迫不得已再买一次身,别的还真没有什么退路,只能是接着在白府混,这是个死结,因为白府要倒了,她无处可去,白府的主子再也照应不了她了。
底下的人天天念叨白府要倒,白府要倒,其实青荷心里还没有真正地有这个概念,只是依旧该怎么过怎么过,颇有一种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态势。
“我也不知道。”青荷慢吞吞地答道。
胭脂一看这状况,也知道自己问的不是时候,也便不再说话。
其实要给自己寻个后路这件事,青荷早就该学会了,世事难料,谁又能真正照看得了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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