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夏茂棠醒了。
他是被吵醒的,四周萦绕着一群小姑娘叽叽喳喳的声音。
“他醒了,他醒了!”
“知道,你别吵!”
“我看不见,他怎么了?”
“睡觉,你不懂什么是睡觉吗?”
“我很久没有睡觉了——”
是那群机械人女孩。她们清一色穿着舂华校服,校服裙子下是两根细白摇晃的腿,衣服脏兮兮的沾着血迹,脸上也是。女孩们的脸一个比一个地狰狞,皮肤皱皱的,缝合的地方线头脱落,露出下边的电线捆和金属,大概是因为皮肤过了保质期的缘故,她们的嘴角都是松垮垮地向下撇的,肥厚紫黑的嘴唇也向下掉,一脸的哭相,尽管喉咙里发出来的是嘻嘻的机械笑声。
被这样一群哭脸女孩包围着,夏茂棠有种自己已经死了的错觉。她们仿佛正在奔丧。他的注意力放在女孩们身上一瞬,很快就转移到了别的地方,这个房间的门窗——门不知何时已经开着了,窗户也是。
游洛不在这里。
似乎,时间线又悄悄前进了。
“你们有事吗?”夏茂棠从沙发上坐起来——不对,这里不是沙发。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躺在桌子上。这是一张办公室的会议桌,圆形,直径大约两米左右,边上摆着七八张木头椅子,桌上还有文件和茶水。夏茂棠眼底掠过一丝惊恐,他再仔细观察这间房间,果然,根本不是之前那间办公室。
学校里的办公室布置都非常相似,桌子椅子、饮水机、一整面墙壁的白板,上边一般会用磁铁贴着各班的月考成绩排行和一些行政通知。至少夏茂棠上一次进班主任办公室时,那块白板上就是这样的。
现在——
白板上贴着各种照片,都是放大的红底免冠照片,一张一张地整齐贴在白板上,很多人的脸上被划了一个红色的x。大概是因为放大打印了的缘故,照片上的脸都有些模糊。夏茂棠看见了自己班上的同学,袁晓碧、邹舟,还有几个眼熟的男生,他们的脸上都被打了叉。
“这是什么?”他喃喃自语。
“这是屠杀名单!”
这七八个机械女孩一下子嘻嘻笑了起来,她们在椅子上正襟危坐,有的甚至端起来茶杯。喝茶的时候,茶水从她们破了个大洞的脖子流出来,啪嗒啪嗒,弄湿了椅子。
夏茂棠从桌上跳下去,走到那块白板前。被打叉的人数大概是总人数的三分之二,剩下的人里有他自己,也有游洛。
这可不对劲。
被打叉的人好像都是死了的。
那这群机械人……
夏茂棠不动声色地觑了眼门口:“你们见过游洛吗?”
女孩们像是被打开了机关,个个瞪大了眼睛。
“对哦,游洛去哪儿了?”
“不知道!”
“我们是不是得去找他?”
“为什么找他?”
“校长在找他。”
“我们听校长的?”
“不然听谁的啊。”
“快走吧,来不及了!”
一个个女孩像离弦的箭,猛地冲了出去,跟在最后的女孩子弯腰拾起了门口地板上的火把,也跟了上去。她见到身后的夏茂棠,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你也要去吗?”
“嗯,我得去找游洛。”夏茂棠笃定说。
听了这话,机械女孩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拉住了夏茂棠的手,拔腿就跑:“快走快走,来不及了——”
机械人力气奇大,夏茂棠差点被她拽飞了出去。她的步伐极其大,裙摆翻飞,两条腿飞快而匀速地一张一合,根本不是人类该有的跑步形式,夏茂棠跟着她跑了半条走廊,很快就跟不上了,被拽着手腕拖在后边,机械人明显被他拖慢了行程,眼看着前边几个女孩子已经跑远了,消失在拐角处。她着急地喊了一声:“等等我呀。”
她又要下楼梯了。夏茂棠瞥见她的脚伸出去,就要踩上楼梯台阶了,他猛地在她背后狠狠推了一下。
机械人的惊叫很轻:“哎呀。”她还拽着他的手,于是两人都重重摔了下去,从楼梯上噼里啪啦滚到最下边一格。夏茂棠眼前天旋地转,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摔到哪儿了,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疼,机械人的身体又硬又结实,没怎么起到缓冲的作用。他躺在水泥地上,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
他看见了一张脸。
机械人的脸离他极其近,松松垮垮的脸皮好像是胶水黏上去的,耳朵边缘有透明凝固的胶水。眼珠子在翻滚中掉了一颗,另一颗还在转动。她的嘴巴一张一合:“等等我呀,哎呀。等等我呀。哎呀。”
夏茂棠挣扎着坐了起来,头疼,肩膀和腰腹都很痛,起身的时候左脚用不上劲,不知道是扭伤了还是骨折。他扶着墙,看清了脚下蠕动的东西——一颗掉出来的头颅、和没有头的一具身体。如此身首异处的场面有些惊悚,不过好在机械人没有血,不至于弄脏地板。
“等等我呀。”
四肢已经不动了,头颅还在嚷嚷。夏茂棠抓起她的头发,拎起这颗头,步履蹒跚地往上走。楼梯口空空如也,准确来说整个楼层都空荡荡的,他走到走廊栏杆边上,仰视着这片铅灰的天空——刚才没有发觉,现在已经是白天了,所以那些妖魔鬼怪们都没有出来……
不对。
他猛地一惊,掉头回了附近的回廊教室。
教室门窗紧闭,门下却渗出来一大摊干涸的血迹。每个教室都是这样,仔细看,有的窗户上也有飞溅的血液。他把眼睛凑过去,教室里乱七八糟,像是一个屠宰场,桌椅沾满黑红氧化的血,东倒西歪,压在桌椅上的是人类的残肢断臂,就像刚刚机械人被摔断了脖子似的,有的人身首异处,血块、尸块和身体的各个部分飞溅在墙壁和黑板上,手指、耳朵、大腿……黏糊糊的一片。
夏茂棠扶着墙干呕了一会儿,松手时发现自己蹭了一手的血。他玩过不少限制级恐怖游戏,但这种场面很少见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抬起头,教室门口的一颗监控摄像头滴溜溜地转动着,像机械人的眼珠。夏茂棠按下走廊墙壁上的电灯开关,啪,他的四周一下子灯火通明。
没有停电。
可是这些应该身处另一个时空的家伙们却跑出来作祟了。
“等等我呀。”他手里的机械人头颅又轻轻怪叫了几声,“等等我呀。”
一个缺了头的女孩从楼梯口乒乒乓乓地爬了上来,手脚并用,晃来晃去。这模样有点渗人。夏茂棠手一松,把头往楼下扔了。砰。无头机械人听见声音,翻过栏杆也跳了下去。
夏茂棠又上了楼,他找到了高三一班。
腐臭和血腥味一样恶心,门上还挂着肠子一样的东西。夏茂棠捂着口鼻在尸体和桌椅间转悠,竟然看见了几张熟悉的脸。袁晓碧、邹舟,两人死在储物柜外边,脖子折断了,口鼻流血;数学老师被扔在讲台下,头上血淋淋的。还有几个在办公室里见过的、照片上被打了叉的学生的尸体,都不是全尸,有个被打成了一摊肉泥,上边爬满了蚂蚁和蟑螂。
班主任不在这里,游洛也不在。
门口的摄像头还在转,夏茂棠看着它,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他把门关上了,重新找到了袁晓碧,她大张着嘴,一只蟑螂在里边爬来爬去。他时不时往身后的黑板上看几眼,期待袁晓碧的鬼魂出现,在黑板上留下什么字迹。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一群死不瞑目的人。
夏茂棠蹲下身,忍着恶心观察两人的尸身,忽然发现她俩是紧紧握着手的,袁晓碧的手指上挂着一只银戒,和那天邹舟拿给他的一模一样。
剧情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走过一遍了,袁晓碧和邹舟都成了被牺牲的npc,只是不知道她们留下了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游洛……
夏茂棠嘀咕了两句,扶着椅子正要起身,忽然身后“吱呀”一声——开门的声音。他倏忽回头一看,门开了,门口站着一个棕色皮肤的女人。
“夏茂棠!”班主任压低了声音,她像是想进来,又不愿意踏进这屠宰场,“快出来,跟我走。”
夏茂棠奇怪地看着她:“你还在呢?我以为你也死了。”
“游洛把你藏起来了,”班主任的蓝眼睛闪烁着泪光,“大部分学生都死了。”
“发生了什么事?”
“每隔一个小时就有播报——”班主任喘了口气,“那些机械人。”
她说完,投影仪忽然亮了起来。一束灯光刺上了黑板隔壁的屏幕上,忽然间一个熟悉的脸孔出现了。
校长戴着他那顶巫师帽,坐得很端正。他微微笑着:“大家好,现在是下午四点整,实时存活人数为67人。请继续努力哦。”
夏茂棠看着校长的脸:“谁杀了他们?”
“机械人。”班主任吐出这三个字时打了个寒噤。
原来剧情已经进展到这种地步了?
他略有些吃惊:“那现在怎么办?”
“跟我去找游洛,”班主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急吼吼地说,“他命令我来找你。你要是有个什么事情,我也活不了了。”
夏茂棠笑了:“这么残暴的吗?他怎么自己不来?”
两人拉拉扯扯地出了教室,步行往楼梯下走。班主任说:“他在监控室指挥,走不开。”
指挥。
游洛还懂这些?
可是剩下67个人,能消灭这些不死的机械人吗?
角落里的摄像头骤然缓缓移动了一圈。
监控室内,游洛面前是数百块电子屏幕,每一块都在现场直播校园内外的情形。夏茂棠抬头直视摄像头的瞬间,他也心有灵犀似的看向了那块编码a92的监视屏。
他看见了高清摄像下,夏茂棠与他隔空对话的唇语。
夏茂棠说,你快回现实世界吧。
“什么意思?”班主任愣了愣。
“意思是,早点回归现实,不要沉迷游戏、不要沉迷过去的记忆。”夏茂棠把视线转回了脚下,小心翼翼地攀着楼梯。
班主任不明就里:“听起来好像在谈分手。”
“你这么说——也没错。”
过去的事情夏茂棠已经陆陆续续理清了,他出车祸的始末、他曾经和游洛暧昧的几年、他遗忘的作品和抱负……诸如此类。
所以是时候离开了。
在那之前,他也想把困在这里的游洛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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