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西蜀的钟灵毓秀,更异于东岳的葱郁山河,凉莽两地自有其不拘一格的苍茫景致。
比邻北莽的大凉少有绿林,广袤的苍黄土地一眼无垠,一种难以言喻的辉煌大气萦绕着西边的火红落日。
长河尽头,落日归处,屹立着偏安一隅的古朴城池,大凉王城。
凉莽地广人稀,土地贫瘠,与富庶的西蜀东岳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甚至连日薄西山的大楚也相形见绌。
即便如此,大凉在当今凉王的宏图广治下竟是蒸蒸日上,繁荣昌盛起来。
古朴的王城巍峨耸立,虽没有那种磅礴的大气势,但那些青钢石上刀剑留下的岁月与战争的痕迹却是如此的庄重冷穆。
凉王府,鉴月阁,树影婆娑。
暖风微醺,宁静祥和的阁楼顶上,一名身着青衫华服的清秀少年翘着腿躺在琉璃瓦上,嘴里嚼着草茎。
“卡擦…”
少年旁边响起瓦砾被踩碎的声音,连眼睛都没睁开,置若罔闻。“呸…”将嘴里的东西吐了出去,少年咧嘴一笑:“踩碎了老爷子精贵的七彩琉璃瓦,当心他扒了你的皮。”
来人普通青年模样,闻言讪笑不已,老爷子什么性子谁不知道,三瓜两枣都能斤斤计较的大半天,这要是他知道了,指不定自己要被下什么绊子。要是如此,那以后蛛网在大凉的生意可就不好做了。
不过话虽如此,一想到堂堂凉王名动天下,行事风格却是令人发指的吝啬,让人啼笑皆非的同时又肃然起敬。
布衣青年眯着眼睛,神情有些恍惚洒然笑道:“是啊,若非有这样的凉王,大凉也不会有如今的局面,昔年的人雄巨擘们谁能想到,那个曾经在各国夹缝中步履维艰的凉莽苦寒之地如今在王爷手中焕发出勃然生机。可惜…”
青年轻叹一声,止住了口中言语,低头看向仍然躺在一旁悠然自若的少年,目光如炬。
他知道,当年春秋之乱,沂水一战,凉王离正明以一己之力斩杀了三名陆地神仙,座下三万铁骑踏灭了楚国,活生生的将春秋七国变成了如今的凛冬六国,但凡楚国之人,除了老弱妇孺皆无一幸免。青年犹记得自己幼年时跟随父亲去过的楚国旧址的残垣断壁上,所见之物历历在目。黄土染血七寸,焦冥遍及千里,甚至就连空气中也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息。
那一年,还不是凉王的离正明的人屠之名响彻天下,名震四海八荒。
只是如今,昔年旧伤如附骨之蛆,凉王也日薄西山了。
“闲着没事你是不会往我这里跑的,说吧朱聪,又有什么麻烦事要我给你擦屁股了?你说你这么大个人了,能不能让我省点心?”青衫少年揉了揉俊逸的脸庞,站起身子伸了个懒腰,俨然一副长辈训斥晚辈的模样。
朱聪早已经习惯了眼前少年的放浪形骸,与其幼年那副癫狂嗜血的性子相比,他还是觉得现在的世子殿下可爱的多。
朱聪闻言却不以为意,只是不知从何处拎出一壶红薯酒,扔给了世子殿下,世子大灌一口后又扔给朱聪,他又接着自饮自话:“蛛网在南蜀的细作昨日传来消息,刚才我也禀告了王爷,陈青云十日前下了观星峰,星夜兼程向着我大凉而来,估摸着现在已经过了居庸关,离擎苍城不到三日的脚程了。”
话罢,朱聪欲言又止的看了看世子殿下,往日波澜不惊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挣扎与不忍。
他虽然撇着脸不让世子瞧见,但是那一副被人欠钱不还的样子还是太过扎眼了。
世子仰头望着南方的天际,嘴角噙着一抹灿烂微笑:“道家三杰之一的陈青云,五岁离家跋涉千里,七岁号称看透世间百态,十三岁因天纵之资被吕玄收为唯一亲传弟子,三年后倒骑青牛悟道天涯。如今修为不知几何,众说纷纭。不过想来顶天了也就半步金刚境,不然那群牛鼻子会这么轻易的就和齐仙豹同流合污了?弘扬道统固然重要,恐怕在他们眼里陈青云和另外两人的重要性更要凌驾其上吧,毕竟这三个当代道教的执牛耳者将来成就或不逊于三百年前的司空元术。呵呵,居然把我当作了他陈青云的磨刀石,真以为我洛阳是泥做的,任人捏圆搓扁?”
世子殿下深邃如夜空的眸子闪烁着星火冷意,“他陈青云人中龙凤,我洛阳又岂是易与之辈?既然来了,咱总得一尽地主之谊,好生招待他一番吧,不然失了礼数可就不美了。”
朱聪怔怔的望着世子殿下,那桀骜的模样像极了老王爷,即使世子殿下只是义子而非王爷所出。
幼年蒙难身份成谜,性格乖张嗜血的魔头洛阳,到如今表面温暖如玉的世子殿下,还有那个秋水别苑里已有七岁的懵懵懂懂,神智未开却天生剑胚的光浩小公子,没有血缘却比手足更亲的兄弟俩,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在凉王府上下看来,即使将来有一天老王爷仙逝,大凉也绝对不会毁在他们两兄弟手中。
世子殿下鄙夷的瞧了瞧欲言又止的朱聪,略带讥笑:“瞧你那点出息,有什么就说别磨磨唧唧的像个娘们儿一样,我就纳闷了,堂堂蛛网少宗主,怎么言行举止就这么婆婆妈妈的。”
“你应该猜得出陈青云此行背后那些人的真正目的吧?”朱聪提醒道。
“醉翁之意罢了,北莽垂涎大凉,西蜀那些家伙又怎么可能闲得住?无非是想搅浑了这塞北的水,好趁机浑水摸鱼而已,齐仙豹从来不是个安分的主,搂草打兔子的事他可没少干。”
世子殿下话锋一转,言语有些低沉:“老头子如今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半甲子修为散了不少,也难怪那些跳梁小丑纷纷蹦哒了出来。对了,纳兰义慈还是没有消息么?”
“这些年蛛网没少花精力去寻找医圣,可惜云游天下后不知道他隐居到何处了,不见踪影。”
世子殿下轻叹一声道:“算了,随缘吧,有些事尽力就好。”
两人踩着老王爷精贵的琉璃瓦有一茬没一茬的谈天说地,不久后纷纷离去。
鉴月阁里,有两人品茶对弈。
发须皆白的素袍老人手捏黑子落在棋盘上,笑吟吟道:“没想到以前那些顽劣的小娃娃如今都能独当一面了,最重要的是懂得关心老人了,不错!”
“是啊,当初的小洛阳锋芒毕露,或许是与他多舛的命途有关,性子太过残暴嗜血,如今的他光华内敛,就如同蛰伏的虎崽,说起来也是有些愧对这个孩子,一头被豢养着的虎崽子终归爪牙不够锋利。”
黄龙袍加身的中年汉子轻轻地摇了下手中的茶杯,思绪万千。
那一年他马踏天下,从死人堆里抱出了个小疯子。
中年汉子回过神来,慢悠悠的撑起身子,背脊佝偻形似老叟,然后轻轻地推开窗子,任由清风拂面:“青山,这么多年你陪我出生入死不知几何,时至今日我也没能给你任何东西,功名利禄也好,荣华富贵也罢,你都不要,我曾经问你是否想要寿与天齐,你这家伙却为老不尊的跟我嬉皮笑脸,说什么千年王八万年龟,活的太久反而无趣。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能陪我走到今日这般,而那些同样与我枪林箭雨闯过来的人却一个个生起了心思,难道欲望沟壑只能埋骨填之?”
滕青山苦笑道:“老朽都大半截身子埋进黄土里的人了,哪里还有那么多花花肠子,我只想守着咱这大凉的一亩三分地,看着两位公子,这样就挺好了!”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难得精光闪烁,一字一句道:“易事,难事,风雨事,江湖事,家国事,天下事,都不过你一句话的事。”
中年汉子不再言语,他知道,这个一直为他杀人递刀子的老人也是洛阳的半个老师,亦师亦父,舐犊情深。现今大凉内忧外患,在他眼里,攘外必先安内,把自个儿家里鸡鸣狗盗之辈清理干净才是当务之急。
毕竟最恶心人的还是自己人。中年汉子想了想得出了结论:还是自己对他们太过仁慈了。
“哦对了,有件事忘了知会你,今日秋水别苑里来了个你意料之外的人!”中年人突然来了兴致,眉角带笑。
老人端起茶盏一饮而尽,道:“入大凉境内而不见王,却偏偏去了小公子的别苑,呵呵,应该是剑宗的人吧?”
“然也!”
老人眯着眼睛,轻笑道:“去年剑宗的一个娃娃听闻小公子天生剑胚,前来找茬,没想到堂堂一流剑客出乎意料的惨败,哈哈,现在想到当时的情景老夫也是畅快不已。”
旁边的凉王自豪之色溢于言表,笑道:“这孩子天赋卓绝,都是他母亲留给他的…”
凉王再一次想起了王妃,伸手推开房门,望着天际许久,不知过了多久才回过神来,言语赫然哽咽起来:“我这血腥的一辈子终归会不得善终,但有些事总得有人来做,我已经点燃了这团火,而这团点星之火能否席卷天下,撕裂苍穹,便只能看他们两兄弟的了。”
这一刻,陪着凉王几十年的老人早已经泣不成声,棋子散落一地,就如同他们一般,终究逃不过被掌控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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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