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这些日子,赵老汉也一直惦记着李老汉。就在小女儿去大女儿家的时候他来到了李家,一看李老汉大不如以前了,心里不由得一惊,但是,依然象平日里问好一样问道:“大哥,近来好些吗?”李老汉要坐起来,赵老汉赶紧说:“又不是外人,你尽管躺着。”
“亲家,俺不行了,挺不几天了,俺咋就…俺死不足惜,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拖累孩子们啊!你说俺这是咋的了,多活这几天有什么用,咋这么糊涂啊!俺对这个家有愧啊!”李老汉既悲痛又不甘心。
“大哥,千万别这么说,养儿育女不就是为了养老吗。他们小的时候咱拉巴他们,咱老了有病了,他们不管谁管。要不,养他们有什么用,这都是他们应该做的。”
“话虽然是这么说,可俺心里过不去啊。亲家,俺走了以后,他们要是有个沟沟坎坎和为难的事就全靠你们了。”
“大哥,别说了…你尽管放心,到啥时候他们也是咱的孩子,不管他们有多大的难处,当爹娘的都不会不管。”赵老汉掉泪了。“话又说回来了,来病如山倒去病如抽丝。病得慢慢治,心急不行。别灰心,会好的。”赵老汉明明知道自己是在骗李老汉,可是,对待将要死的人,不是都这样说吗,除了安慰还能说什么呢。
李老太太一看李老汉越说越难过,只好说道:“你好好歇一会儿,俺陪亲家到那屋去坐坐。”又对赵老汉说:“亲家,咱上东屋去吧。”
“亲家,俺也就这样了,这几天孩子们心里都很难过,你和他们说说话去吧。好好劝劝他们,人总归要死的,让他们想开点。这个家没有俺没关系,不能没有他们,他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这个家了可就彻底毁了!”
赵老汉来到东屋刚坐下不大一会儿赵金芳就回来了,问道:“我看你公公不行了,咋还不赶快给他准备准备后事啊?”
赵金芳没有吱声。赵老汉发现闺女的神情不对,问她怎么了。赵金芳只好实话实说了。
“你这孩子,还有比这更大的事吗?不就是缺钱吗,你咋早不言语一声呢!”赵老汉生气了。
“已经从您和俺大哥那里拿了不少钱了,您哪里还有钱啊。”
“都啥时候了你还说这些傻话!爹就是去借也比你们方便啊!死,是人一辈子最后的一件事,也是最大的事,就是再困难,也得让你公公体体面面地走啊!啥也别说了,该买啥赶快去买,爹这就回去张罗钱!”赵老汉说完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李老太太对赵金芳说:“别的晚一天半天的不要紧,寿衣可不行,一会儿都晚不得。你赶快去把振岭媳妇招呼过来,先给你爹把寿衣做好了预备着。”又对儿子说:“文翰,明天是集,去把毛驴卖了吧,早点把寿材买回来。你爹这一辈子没享过多少福,人生一世也就这么一回,寿材尽量买好的。”
“娘,俺知道,孩儿不心疼钱,一定给俺爹买副好寿材。”
第二天,李文翰一大早就起来了,草草地吃了几口饭就进了牲口棚子。李汶翰一进棚子,毛驴就冲着他一边摇头一边咴咴地叫。李文翰走到跟前,先轻轻地摩挲了摩挲驴的头和脸,然后选了一些最好的草,和细料拌匀后,毛驴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李文翰站在一旁呆呆地瞅着毛驴。
这天早晨,王振岭、大成、冬子来了后先到西上房看了看李老汉,然后就去了牲口棚子,进去一看就什么都明白了。王振岭很清楚,到了这种地步任何劝解都是多余的,尽管如此,还是劝道:“大叔,别说你心里不是个滋味,俺心里也不是个滋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先把眼前的事办了再说吧,等转过年来日子好了咱再买。”
“这几年它可没少出力啊,要不是被逼到这一步,说啥俺也不能把它卖了。”等毛驴吃饱了,李文翰打来一桶水对毛驴说:“喝吧,等走出这个家门,你就是人家的了……”
不管李文翰心里多难过,既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不了毛驴的命运,等毛驴吃饱了,又让毛驴喝了点水,这才牵着毛驴进了城。到了牲口市上没多大会儿就围上来好几个人,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毛驴一边不停的交口称赞。由于要买的人多,价钱很快就讲妥了。买毛驴的人把钱付给李文翰后牵着毛驴就要走,没想到毛驴不仅像钉在地上一样一动不动,一边叫一边不停地用嘴巴拱李文翰。
李文翰知道毛驴舍不得离开自己不由得一阵心酸,眼泪差一点流出来,恋恋不舍地摩挲着驴背说:“家里的事你也都看见了,俺也是没办法呀,你千万别怪俺无情无义,等以后有了钱,俺一定把你赎回来。”
买驴的人被李文翰的话打动了:“看来你家一定急等着用钱,否则绝不会把它卖了。老兄,咱们都是庄稼人,这驴俺先使唤着,等你有钱了,想啥时候赎回去就啥时候赎回去。”
李文翰心想:你的心意虽好,可俺一时半会儿哪来的钱啊。
“谢谢老弟了。这毛驴通人性,干活十分卖力,它现在虽然不再是俺的了,可俺依旧惦记着它,希望你好好地对待它。”
“你放吧,俺不是贩卖牲口的,俺和你一样爱惜牲口,俺会好好待它的。”
毛驴也似乎明白了,冲着李文翰叫了两声跟着陌生人走了。李文翰站在原地半天没动,等毛驴走远了才和王振岭、大成、冬子到棺材铺买了一口上等的棺材,拉回家后悄悄地放在了下屋。
在最后两天,李老汉十分清醒。也许是回光返照吧,也许他已经预感到自己马上就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这天,他忽然坐了起来,让老伴把儿子、儿媳和孙子叫到跟前,用极其复杂的目光把每一个人都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目光里有遗憾也有一丝满足。
“文翰,人活着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说人生是漫长的。可是,当走到尽头的时候才发现却是那么的短暂。长也好短也罢,到末了走得都是同一条路,归宿也都不过是一个几尺长的土坑。爹虽然还不到古稀之年,可也已过花甲,也不算短命之人了,你们用不着伤心落泪。如果说爹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没有看见咱李家扬眉吐气地的那一天。”
听了李老汉的话,李老太太、李文翰夫妇和大柱、二柱都哭了起来。
“咱和钱家的恩恩怨怨已经几十年了,如今的钱有利比他爹还心狠手辣。虽然解放了,表面上老实多了,可他心里还记恨着咱,一旦有机会,他照样不会放过你们。好虎架不住一群狼。你就哥一个,孩子们还都小,可千万要当心啊!”歇了一会儿又满怀期望地说:“你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大柱已经五岁了,二柱也两岁了,他们比你小时候聪明得多,李家的未来就全指望他们了。你两口子就是再苦再难也要把他们拉扯成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再过两年孩子就该上学了,一定要让他们长志气,好好读书。长大后,如果能光宗耀祖最好,如果不能光宗耀祖,也要做到和钱家的人平起平坐,不能再做人下人了。到那时候,别忘了告诉爹一声。要说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事那就是你娘。她虽说不是你的亲娘,可她一直把你当成亲生儿子一样对待。为了让全家人过上好日子,她没黑没白的干活和替你两口子照顾孩子,她这一生也不容易,爹走了以后,你一定要好好孝顺你娘。”
“爹,您的话孩儿都记下了。您就放心吧,孩儿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从今往后,俺决不让俺娘受一点委屈。”李文翰泣不成声。
李老汉看了看老伴,对老伴说自己再也不能与她朝夕相伴了,希望她多保重自己的身体,替他多疼疼孙子。
李老太太自从嫁到李家,虽然没生过一男半女,可李家的人从来没嫌弃过她。她觉得,儿子虽然不是亲生的,可比亲儿子还要孝顺。不仅一口一个娘的叫着,在吃的穿的上,有亲爹的就有她这个后娘的,从来没有两样过。儿媳妇就更不用说了,照顾自己疼自己,比亲生的闺女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么多年了,一家人始终和和睦睦,从来没吵过架拌过嘴。左邻右舍和乡里乡亲都说她有福气,可如今,眼看着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老伴却要离开她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她多么希望能和李老汉相依相伴白头到老啊,可苍天偏偏不成全她。看着万分悲痛的老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眼泪又涌出了眼眶。
李老汉歇了一会儿又说:“大柱、二柱过来,让爷爷再看你俩最后一眼。”赵金芳哭着把大柱和二柱抱到了李老汉跟前。李老汉伸出干瘪的手摸了摸两个孙子的脸:“好孙子,爷爷要走了,再也不能疼你们了,以后你兄弟俩要好好读书,长大了一定要为李家争光!”
“爷爷,你别走,俺不让你走!”大柱直到现在才懂得“走”的真正含义,大哭起来。
“好孙子,别哭了。这是谁也挡不住也逃脱不了的事。爷爷也舍不得你们,即使到了那面也会保佑你们的。”又对儿子说:“文翰,爹虽然没出屋,可爹心里清楚,你不仅把车、驴买了还借了不少钱,爹好糊涂啊!”
“爹,您什么都不要说了,都是孩儿无能!孩儿没有治好您的病,孩儿不甘心啊!”
“文翰,生死由命,你用不着自责。爹这一生实在是太累了,现在终于到了休息的时候了。文翰,丧事一定要从简,不然的话,爹走得也不安心。爹该走了,给爹穿衣裳吧。”
李老汉说着说着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眼睛里含着两滴泪水。
王振岭和两个老汉急忙给李老汉穿衣服。李老太太、李文翰、赵金芳都嚎啕大哭起来。大柱拼命地喊爷爷,赵金芳赶紧抱着二柱拉着大柱上东屋去了。
第三天,李家门前围满了人。等赵金芳、大柱和亲属依次跪下后,李文翰磕了三个头,然后双手高高地举起面前的瓦盆用力摔了下去,瓦盆顿时粉碎。
抬灵的人都抄起了抬杠。主事人喊了一声起,十几个人抬起灵柩向村外李家坟地走去,一路上纸钱满天飞,悲痛的哭声传遍了四野。
李老汉带着他的遗憾走了。也许他再也没痛苦了,也许他比以前更痛苦了。不过,世界并没有因为他的走而改变,斗转星移,一切依然如故。
李老汉的死,让李文翰夫妇又背上了沉重的饥荒。两个人为了早日还清债务,因为没有本钱做小买卖,只能把希望都寄托在庄稼上。两个人没黑没白地在地里侍弄庄稼,希望能有个好收成,尽快还清债务。李老太太干不了别的,利用看孩子的空闲时间,帮有钱的人家缝缝补补做点零活挣点钱。
李文翰和那几年一样,为了多挣点钱,地里的活干完了就出去打工,什么脏活累活都不嫌弃,钱多钱少也不在乎,只要有人雇他他就干。实在找不着活的时候,就给饭店和行动不便的人家挑水。收完麦子后,收成虽然不错,但是,也只还清了一部分债。种完秋作物,李文翰就向二舅哥赵金玉借了一辆小推车往济南运小麦。为了多挣点钱,他不仅每次都比别人推得多,而且,回来的时候从不空着,不是帮人往回运生产资料就是运日常用品。
有一次回来的时候,一下子装了五袋子咸盐。当走到离家还有十几里路的时候,李文翰发现小车缺油了,就把车子停到了路边上,从小车上摘下油葫芦,蹲下身子就给车轴抹油,哪想到,小车突然倒了,几百斤重的小车砸在了他的左大腿上,把大腿撕开了一条半尺长的口子,鲜红的血立刻涌了出来,李文翰的脸上也顿时冒出了豆粒大的汗珠,他咬着牙赶紧用毛巾勒住了伤口,不一会儿血就把毛巾浸透了,过了好半天血才止住。李文翰歇了一会儿,就咬着牙一瘸一拐地推着小车继续往回走。
有谁能想象的到,李文翰是用什么样的意志,强忍着剧痛把几百斤重的小车推回家的,没有人经历过,所以没人知道。李文翰回到家后,李老太太和赵金芳一看李文翰满脸是汗不说,腿上还全都是血,都立刻吓傻了。
“文翰,你的腿咋地啦,咋这么多血?”李老太太问。
“没事,给小车浇油的时候,小车突然到了,把腿砸伤了。”李文翰咬着牙轻描淡写地说。
赵金芳想把李文翰伤口上的毛巾取下来,哪里想到,毛巾粘在伤口上了,哪怕是轻轻的动一动,李文翰都疼的直冒汗珠子。赵金芳拿过脸盆倒了半盆热水,抓了一把盐扔到盆里搅了搅,用毛巾沾着盐水,连泡带洗擦了半天才把毛巾揭下来。赵金芳和李老太太一看李文翰腿上的伤口又都大吃一惊,两个人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劝李文翰赶快去医院。李文翰说不用,过两天就好了。不管赵金芳和李老太太咋劝,李文翰就是不去。赵金芳和李老太太心里明白,李文翰舍不得花钱。没办法,赵金芳只好找了一块干净布,把伤口重新包扎了一下。
由于天气炎热,没几天,李文翰的大腿就感染了,腿肿起来了,疼痛难忍。李文翰咬着牙用剪刀把脓包挑破了,脓和血淌了足足有半洗脸盒。即使这样,李文翰依然没去看大夫也没有吃药。
也许是李文翰的坚强和万般无奈的节俭感动了上帝,李文翰的腿渐渐地好了。虽然还没有好利索,但是,已经可以走路了,李文翰就下地干活去了。到了秋天,李家的棉花喜获丰收。卖棉花的时候,收棉花的人赞不绝口,给打了个特等。当赵金芳拿到第一笔钱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还田家兴的钱。
“你干嘛那么着急,不就是十块钱吗,咱也不是赖着不还他。还是先把你大姐和你爹的钱还了吧,这么多日子了,他们手里没有钱,人又多,还不知道紧成什么样子呢。”李老太太说。
“娘,不是钱多钱少的事。这大半年来,田家兴当时的样子,总是在俺眼前晃来晃去,想忘忘不了想抹抹不掉,就象一盘磨一样压在俺的心上,让俺喘不过气来,俺一天也不想再往后拖了!至于俺大姐和俺爹的钱,啥时候还他们都没关系。”赵金芳激动地说。
“唉,千不怨万不怨,就怨咱的命不好,你爹要不是得了那种病,咱也不至于穷到那个份上,也不至于让你去看人家的脸子。反过来说,这人和人也不一样,他二姨夫也就是仗着自己是吃皇粮挣现钱的,是个什么秘书。俺听人家说了,县长才七品官,他的官和县长比起来算个啥,也就針鼻那么大。你看把他傲的,整天不是看不上这个就是看不上那个,谁都赶不上他!人啊,得知道深浅,不能以贫富取人、以貌相取人,把人看扁了!过去那些考上状元的,不少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说明什么,说明只要有志气,就有翻身的时候,就有出人头地的时候。不是俺看不起他,他虽然眼下比咱强,那又怎么样?以后还指不定谁比谁强呢!不是娘说狂话,不用看别的,看看俺孙子这个聪明劲,说不定咱们家也能出个状元呢!咱人穷志不短,只要煞下腰来再好好干两年,不信咱的日子过不好。等咱的日子过好了,他们自然也就会另眼看待咱了!”
“娘,俺心里啥都明明白白的。俺虽然不和他计较,但是,俺要让他知道,咱虽然穷,但是,咱穷的有志气有骨气,不会欠债不还,也不会靠别人施舍过日子。娘,俺相信,咱不会总在屋檐下,总有那么一天,所有瞧不起咱的人、欺负咱的人都会后悔的!”
“唉,你是咋想的娘知道。有些事既然让咱摊上了,就别老想它了,也别再生气了。离过年不远了,家家都在等着用钱,咱宁肯少吃点少穿点,不管欠谁家的,能还多少就还多少,尽量多还点。”
“娘,俺也是这么想的,等把债都还清了,不管吃的咋样穿的咋样,心里清净。”
“你爹你娘和你两个哥哥嫂子对咱的好就不用说了,等咱的日子过好了,一定要好好报答报答他们。至于你二姐,你们毕竟是亲姊妹,千万不要因为这点小事伤了手足的情分。”
“娘,俺知道,俺能处理好。”
这天中午,田家兴下了班以后在大街上闲溜达,一看有人卖棉花了,心想:李文翰家也该收棉花了,咋还没来还钱。回到家后对老婆说:“当时你妹妹借钱的时候说,卖了棉花就还咱钱,怎么还没动静?”
“不就是十块钱吗,咱又不等着用,你急啥。”二姐第一次说这么通情达理的话。
“能不急吗?他们拉了那么多饥荒,现在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上门讨债呢,要晚了,恐怕就还不上咱了。”
“倒也是,不过,他毕竟是俺妹妹,咋好意思上门要啊。”
“不是我说你,对他们这号人,有啥好意思不好意思的,咱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亲戚欠钱就可以不还啊!欠债还债欠钱还钱天经地义。等等再说,他们要是再不还钱,管他什么妹妹不妹妹呢,就上门去要!”
完全出乎田家兴的意料之外,第二天,赵金芳就去县政府还钱去了,当把钱递给他的时候他愣了,没有接钱。
“谢谢姐夫接济俺。”赵金芳放下钱转身就走。当她从田家兴的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脚步是那么的轻松,脸上也充满了自信。
田家兴透过窗户看着倔强的赵金芳,脸上就像抹了一层灰尘灰灰蒙蒙的,心里也涌上来一股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烦躁,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迷惑、沮丧。
漫长、难熬的冬天过去了,又到了一年一度春播的时候了,因为没有牲口,李文翰只好请赵金玉来帮忙。这一天中午,赵金芳早早地就把饭做好了,赵金玉和李文翰干完活后还真有点饿了,回来洗了洗手,坐下拿起饼子和大葱就吃,大柱和二柱走到李文翰跟前有点害怕地小声说:“爹,俺饿啦。”
“饿了是吧,过来,坐舅舅身边吃。”赵金玉把大柱兄弟俩拉到自己跟前,把一个大饼子掰成两半,给兄弟俩一人一半。
大柱接过大饼子刚要吃,赵金芳赶紧跑过来对儿子说:“好孩子,先让你舅舅和你爹吃,他们吃完了好去干活,一会儿咱和你奶奶一块吃。”大柱和二柱执执拗拗就是不肯。赵金芳只好耐着性又劝道:“好孩子,咱上东屋吃去。”
“俺大柱最听奶奶的话了,跟奶奶上东屋。”李老太太也哄道。
“不!东屋里的饼子不好,俺和舅舅一块吃!”大柱攥着饼子就是不撒手。
“你咋这么不听话呢!”赵金芳气得不知如何是好,顺手就打了大柱一巴掌。
大柱哇的一声哭了。赵金玉不知道妹妹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生气地说:“你这是干啥!又没外人,在哪吃不一样,用得着打孩子吗!”顺手拉过大柱,“好了,别哭了,跟舅舅一块吃。”
“惯得你越来越不像话了!今天先放过你,哪一天再好好地教训教训你!”赵金芳无可奈何地瞪了儿子一眼。
赵金玉似乎明白了什么,放下筷子就出了屋。李老太太和赵金芳—下全都愣住了。赵金玉进了东屋揭开锅盖一看,里面全是没有多少粮食的菜饼子。他全明白了,不由得一阵心酸,气呼呼地回到西屋质问妹妹道:“你这是干啥,你这不是拿你哥当外人吗!”
自从李老汉去世后,李家一直过着吃糠咽菜节衣缩食的日子。虽然去年收成不错,但是,为了还饥荒,把大部份粮食都卖了,留下的,除了籽种,口粮全是下风头的瘪子。虽然也留了一点好的,那是准备招待客人用的。赵金玉来帮着种地,赵金芳既不想让哥哥知道自己目前的处境也不想让哥哥跟着吃糠咽菜,所以,只好做两样饭。每次都是等赵金玉和李文翰吃完了以后她才和婆婆、儿子才吃。两天过去了,赵金玉一直没发现自己吃得是小灶,由于大柱不懂大人的心思,结果让事情露了馅。
“他舅,你别生气了。俺娘四个也不干活吃啥都行,你和你妹夫,天天起早贪黑的干活,大娘不能让你吃的好点已经过意不去了,哪能让你吃菜饼子啊。”李老太太赶忙解释道。
“大娘,您啥也别说了,您的心思俺明白。眼前咱是困难点,不管咋困难也不能吃两样饭啊,你和孩子吃糠咽菜,这饭就是山珍海味俺能吃得下去吗,要是让人家知道了,俺这脸往哪搁啊!”
“哥,你别生气了,下顿咱都吃一样的。”
“妹妹,难道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哥哥是啥脾气啥秉性吗!你啥也别说了,从现在起,再也不许让大娘和孩子吃菜饼子了,把这些大饼子给大娘和孩子吃,你和文翰咱们仨吃菜饼子,赶快把菜饼子拿来!”又对李文翰说:“妹夫,这么多年了,哥啥时候讲究过吃喝!那几年咱哥俩外出拉脚吃的是啥穿的是啥,无论是‘三伏天’还是‘三九天’,咱哥俩不是照样过来了吗,你咋也拿哥当起外人来了?再有一天地就种完了,哥回去给你拿点粮食来,你俩也不能光吃野菜喝稀粥。”
李文翰的脸红了,他不知道应该知何向二舅哥解释,只好低着头不吱声。赵金芳也只好进屋把菜饼子端了出来。
大柱对这种事情虽然还似懂非懂,但他知道母亲从来没有打过自己,这回自己肯定是闯祸了,否则,母亲绝不会发这么大的火。他胆突突地看了看赵金芳,发现历来和颜悦色的母亲仍然怒容满面地瞪着自己,吓得赶紧低下了头。
李文翰夫妇从小苗一出土就整天长在地里,侍弄小苗比伺候孩子还精心。天旱了,就从湾里挑水浇庄稼;生虫子了,就起早贪黑地一棵庄稼一棵庄稼地捉虫子。地也是铲了一遍又一遍,你想找棵草都难。
麦子熟了,金色的麦浪在鲁西的北大平原上一波连一波的向前滚动着。天道酬勤。土地虽然不会说话,可它诚实厚道,善待勤劳的人,你付出多少它就会汇报你多少。李家的庄稼——无论是小麦还是其它庄稼都长得格外喜人。农历五月麦子熟了,看着沉甸甸的小麦,全家人都说不出来的高兴。赵金芳尽管已身怀六甲,可是她依然天刚蒙蒙亮就和丈夫下地。李文翰劝赵金芳少干点,别累出毛病来。赵金芳嘴里答应着,可是,一旦干起活来就啥都忘了。五月的中午,太阳火辣辣地,照得大地滚烫滚烫的,人们都陆续地回家了,田野里,只有李文翰和赵金芳还在不停地拔小麦。李文翰的后背被太阳晒得起了皮。赵金芳虽然穿着衣服,后背照样被太阳晒得通红通红的,轻轻一摸就火辣辣的疼。
“再有一个这样的好年头,咱就翻过身来了。”赵金芳对丈夫说。
“也许咱太要强了,所以,总摊事。只要不再有事,咱很快就会好起来。”李文翰说着把毛巾从腰里拽下来递给了赵金芳“擦擦汗吧。你已经有身孕了,千万要多加小心,累了就歇会儿。”
“俺没事。咱的孩子跟咱一样命苦,命苦的人命硬,放心吧,孩子也不会有事的。”赵金芳擦了擦脸上的汗,又把毛巾递给了李文翰。
中午,李老太太挎着篮子、领着大柱和二柱来了,对孙子说:“大柱,招呼你爹和你娘吃饭。”
“爹!娘!吃饭了!”大柱喊道。
李文翰和赵金芳走到两个儿子跟前亲了亲儿子,然后一家人席地而坐,大柱从篮子里拿了两个菜饼子,递给了父亲和母亲一人一个:“爹,娘,饿了吧,快吃吧。”
“真是娘的宝贝儿子,知道疼爹和娘了!”赵金芳结果菜饼子高兴地说。
“没想到咱家的小麦长的这么好!老天爷一看咱太苦了,所以,格外关照咱。”李老太太兴奋地说。
“看着咱的庄稼让俺想起一句老话:没有过不去的河,也没有爬不上去的山。这些年咱摊上多少事啊,那一件都是要命的事。咱要不是咬着牙往前走,这个家早就没有了。看来不管遇上多大的事,只要不灰心,就都能过去。娘,咱会好起来的。”赵金芳说。
“娘不担心别的担心你的身子。别忘了,你现在可是双身子啊,不能啥也不在乎!”李老太太不无责备地说。
“娘,俺心里有数,您不用替俺担心。”
“娘能不担心吗,这些年咱家不是这事就是那事,现在刚好点了,还是小心点好。”
“娘,您放心吧,咱该好起来了,不会再有事了。”
拔完小麦,两个人就立刻借了一辆小拉车起早贪黑地往回拉。仅仅两天的功夫就把小麦全都拉回家了。第三天,就拉着石磙子轧小麦。
李老太太干不了重活,就用簸箕和筛子清理小麦。大柱则拿着一根自制的小鞭子兴致勃勃地驱赶着偷吃小麦的鸡。
眼看就到中午了,天越来越热了,李文翰和赵金芳始终没有停下来歇一会儿,李老太太瞅了瞅小麦垛又看了看汗流浃背的儿子和儿媳妇心疼地说:“文翰,你看你两口子这几天都累成啥样了,这哪行啊,别这么不要命地干了,还是借个牲口轧轧吧。”
李文翰夫妇并不铁打的,并不是不知道累,如果不是至亲至近的亲戚朋友,牲口是不能白用的。虽然赵老汉早就说过,等麦子熟了就来帮李家收麦子,但是,李文翰和赵金芳都是那种绝不轻易麻烦人的人,何况家家都正忙着收麦子,哪有闲人和闲牲口。虽然赵家的人不是外人,但是,也不能让哥哥扔下自己的麦子不收来帮自己啊,所以,哪怕自己累点,也不想再麻烦赵家的人了。
“娘,三秋不如一麦忙,这个时候哪有闲着的牲口,就是天热点别的也没啥,何况三两天就干完了,犯不上去求人。”李文翰对母亲说。
“唉,娘还不知道你俩是咋想的,大忙季节不好找人,雇牲口又怕花钱,唉,娘满心想帮你俩,可这身子大不如从前了,娘是干着急没办法啊。看着你两口子拼死拼活地干,娘心疼啊。”
“娘,俺俩不老又不小,有吃又有喝的,干这点活不算啥,兴许到秋后咱就能买起牲口了。”赵金芳说。
“你爹闹病和刚去世那会儿,咱有多难啊,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熬出头来,娘愁得都睡不着觉。你们虽然啥也不说,可娘心里明白,你们比娘还着急。如今咱的日子缓过来了,孩子们也都活蹦乱跳的,娘的心里总算敞亮点了。”
“娘,放心吧,用不两年,咱就又撵上他们了。”
三个人又干了一会儿才回到树下歇着。大柱看了看满脸汗水的奶奶和父亲、母亲,赶紧跑回屋里拎来一水壶,倒完水后说:“奶奶、爹、娘,渴了吧,赶快喝点水。”
“俺大柱懂事了,长大了肯定是个孝顺孩子。”李老太太夸奖完孙子又对李文翰夫妇说:“文翰,看着这黄澄澄的麦子娘有点馋了,等轧完麦子咱磨点面包顿饺子吃!”李老太太嘴上是这么说,可心里想得是儿子和儿媳妇、孙子。
“娘,您也就是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想得是孙子和俺和你儿子。”赵金芳说。
“娘要是不这么说,你们舍得包饺子吃吗。”
“今天咱贪点晚把这点小麦收拾完,明天就去磨面。等卖了麦子,顺便买点肉回来,咱一家人好好吃顿饺子。”
大柱迫不及待地说:“奶奶,俺想吃牛肉馅的饺子!”
“行!一年了,一直也没吃顿像样的饭,把俺两个孙子都磕打坏了,你哥俩愿意吃啥馅的咱就包啥馅的!”
“等咱还完饥荒,你哥俩想啥时候吃咱就啥时候吃,非让你们吃个够不可。”李文翰说。
过了两天,李家的小麦就全收拾利索了。一个大集之日,李文翰对母亲说:“娘,忙了半年了,小麦也打完了,没啥活了,孩儿去卖小麦,您也到集上散散心去吧。”
“娘也有这个意思。文翰家你也去,咱们全家都去!”李老太太兴致勃勃地说。
“好,咱全家痛痛快快地玩几天!”
新中国成立已经两年了,人们的生活渐渐好起来,集市上到处都熙熙攘攘,笑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响成了一片。李文翰挑着小麦去了粮食市,李老太太和赵金芳领着大柱、二柱在集上悠然自得地逛来逛去。
一个卖烧饼的一看李老太太领着孙子过来了,心想:人到老了,疼孙子比疼儿子还厉害,买卖来了。特意冲着大柱兄弟俩喊道:“火烧!新出炉的火烧!”
大柱和二柱都不约而同地瞅了瞅火烧,然后拽了拽李老太太的衣襟。
乡下人赶集,有的人喜欢吃油饼和豆腐脑、有的喜欢吃火烧、有的喜欢吃包子、有的喜欢吃锅饼或者焖饼、有的喜欢吃凉粉。虽然小吃很多,大多数人都喜欢吃火烧,火烧皮薄是空心的,两面都沾有芝麻,吃起来又香又脆。另外还有一个特殊地吃法,就是在火烧里夹上酱驴肉或者酱牛肉。而且,酱驴肉、酱牛肉都不贵,从五分钱到一毛钱,买多少钱的都可以。这种火烧夹肉虽然不起眼,吃起来却别有一番风味,是金县有名的小吃。李老汉活着的时候,每次赶集都会给孙子买火烧吃。这两年,李家因为生活困难不仅很少赶集了也不再给孙子买火烧了。李老太太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可心里一直很不好受,一看两个孙子的神态就立刻明白了,走过去对卖火烧的说:“来两个火烧,里面多加点肉。”
“大娘,两个恐怕不够吧。”卖火烧的想趁机多卖几个。
“先买两个,不够一会儿再来买。”卖火烧的拿了两个火烧,加满肉后递给了李老太太。李老太太付了钱后对孙子说:“吃吧,不够奶奶再给你们买,今天一定让你俩吃个够。”
大柱和二柱接过火烧就兴高采烈地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李老太太和赵金芳一看大柱哥俩吃得那么香甜,就像还上了多年的欠债一样特别开心。
中午的时候,李老太太和赵金芳找到了李文翰,正好小麦也卖完了,李老太太问价格怎么样。李文翰高兴地说,因为咱家的小麦上得实成,比别人的多卖了一分钱。
一家人一边唠嗑一边往回走,当走到一家烧鸡店时李文翰站住了,心想:母亲都这么大岁数了,为了还债,不仅没黑没白的干活,而且,还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人都瘦了,就是再困难也得给母亲买只烧鸡补补身子。
赵金芳知道丈夫在想啥,其实她也在想,自打公公闹病到现在,婆婆连累带操心头发都白了,虽然婆婆不是那种喜欢吃喝的人,也不是没有吃过烧鸡,但是,当儿女的不能没有这份孝心,说道:“他爹,过去过麦的时候,那年不买十斤八斤的肉。前两年没钱没办法,现在有钱了,娘年岁也大了,俺看这烧鸡挺好的,就给咱娘买一只吧,让咱娘也敞开地高高兴兴地吃一顿。”
不言而喻,李老太太和儿子、儿媳妇的心思是一样。不同的是,她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儿子、儿媳妇和孙子。觉得儿子和儿媳妇,吃的是拿不成个的菜饼子,干的是牛马干的活,起早贪黑,连做梦都想着地里的庄稼和拉脚挣钱,累的走道都直打晃,自己却帮不了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何况儿媳妇还有身孕,自个和儿子吃不吃的没关系,总得给儿媳妇补补身子吧。
“文翰家,娘吃不吃都行,你和文翰再大在娘的眼里也是个孩子。眼前咱的日子是紧巴点,可你和文翰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干干巴巴地熬了一年多了,娘心里难受啊。就是给你俩买十只烧鸡也不为过。何况你又是双身子。你们不吃娘能吃得下去吗,要买就买两只吧,过麦了,咱就是不图吃也得图个吉庆。”
“娘,俺也老大不小的了吃不吃都行,还是买一只吧。”赵金芳舍不得花钱。
“听娘的,买两只。”李老太太不同意。
“大哥,老太太说得没错,干了大半年了,麦子的收成又不错,‘吃吉、吃吉’,不图吃还不图个喜庆吉利啊!再说了,一家人也忙活这么多日子了,何况你家的麦子收成不错,也该吃点喝点了。吃了这两只烧鸡,保你从今以后大吉大利事事顺心!”
“谢谢!老弟,你咋知道俺家的麦子收成不错?”
“俺也是庄稼院里的人,一搭眼就知道你是个庄稼院里的好把式,种啥庄稼都错不了。老兄,你们全家都面善,为人处事一定是菩萨心肠,将来的日子一定数一数二的。”
“也希望你能发大财,咱们都过上好日子!”李文翰很高兴。
为了让母亲高兴,李文翰挑了两只最大的烧鸡。卖烧鸡的称完鸡后,刷刷几下子就把鸡包好了,边说边递给了李文翰。李文翰拎着烧鸡,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