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翰是个朴实、勤快、高大健壮的庄稼汉子,住在金县西城门外护城河西面的城关村,村子东边的第一家就是李家。李家是座小四合院。一共有八间房子,五间上房,西面三间东面两间;三间南屋。西面两间简易的房子是用来养生口的。院落虽然不大,由于收拾的干净利索,显得很宽敞也很亮堂。
李文翰从少年时期开始就一直很不幸,饱受艰难困苦的折磨。他有两个哥哥,一个哥哥在奉天学徒,一个哥哥在天津学徒。在他十岁左右的时候,两个哥哥历经三年含辛茹苦的学徒生涯,不仅都成长为出类拔萃的小伙子,而且都学有所成。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哥俩回来后不久就都病倒了,没有多少日子就相继命赴黄泉。母亲因为经受不住如此之大又如此突如其来的打击也一病不起,最后也撒手而去。李老汉也病倒了,年幼得李文翰不得不辍学伺候父亲。
李老汉是个善良、勤劳、本分的人。他的人生目标和所有庄稼院里的人一样,虽然也希望能过上大富大贵的生活,但是,他有自知之明,从不好高骛远想入非非,也没有非分之心。最大的希望就是一家人乃至祖祖辈辈都能过上人丁兴旺、丰衣足食、平平安安,有尊严的日子。而且一心靠勤俭持家、勤劳致富。
李老汉不仅是城关村庄稼院里数一数二的把式,而且,还有一门绝活——烙油饼。他烙的油饼,不厚不薄里嫩外脆,加上香菜和调料,老远就能闻到一股与众不同的香味,格外诱人。每逢大集或者庙会,就和一个老搭档卖油饼和豆腐脑,无论城里吃皇粮的人还是乡下人都喜欢吃。
李老汉一方面起早贪黑精心地侍弄庄稼,另一方面,还每逢大集和庙会,和一个老搭档卖豆腐脑和油饼。有的时候也利用闲暇的时间做点小买卖。一年下来,虽然收入并不是十分丰厚,可也不算薄,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较殷实。
人生如海,事事茫茫。李老汉原本以为凭着自己的勤劳和为人,一定能实现自己农民式的梦想。哪料到,人算不如天算,不管他付出多少辛苦、挨多少累,命运就是不成全他,两个儿子和妻子的离去,让他那燃烧了几十年的希望之火,到此几乎全部烟消云散了。
家庭的不幸和父亲的灰心,不可能不影响李文翰的前程。李老汉的病好了以后,再也没有提李文翰上学的事。李文翰知道,父亲不再让他去上学了。辍学虽然对他的打击很大,但他知道父亲为什么这样做,所以没有一丝抱怨。李文翰虽然没上几天学,但是他知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为了感谢老师对自己的教育和关怀,偷偷地跑到学堂,什么也没有说,给老师深深地鞠了个躬就跑回来了。老师叹了口气也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李文翰接过老祖宗留下的锄杠,又过起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不管有多少人说,该放下的要放下,该舍弃的要舍弃。其实,很多东西不是想放下就能放下、想舍弃就能舍弃的,没有多少人能做的这一点。李文翰虽然对重新回到学堂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但是,对学习的渴望依然如初。每当看到别的孩子去上学时,或者想起学堂的学习生活时,心里总是酸酸的,自觉不自觉地偷偷看父亲一眼,希望父亲能明白他的心思,突然想起他上学的事,让他重返学堂。
一个人的愿望,有的梦想成真,有的成为永远实现不了的梦。也有例外的时候,本来已经没有希望了,却时来运转实现了。李文翰的心里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梦,他希望苍天看在自己小小年纪就遭受了如此大的不幸和打击的份上大发慈悲,把父亲从悲痛、心灰意冷和失望中解放出来,让自家的生活好起来,进而圆了自己的梦。人一生几乎都是在矛盾之中度过的。他就这样,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期待着。
尽管儿子啥也没说,但是,李老汉依然能从儿子近乎凄惨的目光里,看到儿子心里的苦处。世界上没有一个不疼儿子的父亲。让儿子辍学,并非李老汉不关心儿子的前途,他也是经过一番斗争,咬着牙忍着痛才做出这样的决定的。但是,他不想向儿子解释,只是在心里说:儿子,爹知道,你很聪明而且也很勤奋,爹何尝不想让你去上学?自古以来,人们都把读书当做求取荣华富贵和光宗耀祖的阶梯,可是有几个如愿以偿了?你的两个哥哥,辛辛苦苦地学习了三年,结果呢,别说立业,还没来得及成家就都离开了人世,到头来,还不是一场梦吗!爹想明白了,人生不过百年,纵然有万贯家产,如果多灾多难又有何用。人有多大福,在你来到这个世上之前就早已注定了,你再争,也争不过天、争不过地、争不过命,强求是求不来的。爹不想再求什么大富大贵和光宗耀祖了,从今往后,咱爷俩如果都能平平安安的就知足了。
老伴去世后,李老汉一直没有再娶,和小儿子一直过着吃不象吃穿不象穿冷冷清清的日子。一天,他突然发现儿子不仅瘦了而且两眼呆滞无神,脸色也不好看,不由得大惊失色,赶紧进城找老中医看了看。老中医说李文翰没有什么大病,就是因为失去了母爱精神受到刺激心情郁闷,加上饮食不周所致,劝李老汉早点续弦,改变一下眼下的处境和生活状况。如果再这样下去,不仅会毁了自己也会毁了儿子。李老汉这才恍然大悟,在别人的说合下,和梁家庄一个姓梁的寡妇结了婚。
李老汉的后老伴和其她的妇女一样没有名字,嫁到谁家就在自己的姓氏前加上丈夫的姓,在后面再加一个氏字就是自己的名字了。李老汉的后老伴嫁到李家后自然就叫李梁氏了。人们习惯称她李老太太。李老太太安分守己、处世为人老实厚道。到了李家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家料理的井井有条。
一个妇女如果没有生育能力是没有地位的。因为李老太太一直没有生育过,所以总觉着低人一等抬不起头来。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比其她的女人更喜欢孩子。始终把李文翰当做亲生的儿子一样疼爱。不仅让李老汉十分欣慰,而且,李文翰也感到就象亲生母亲又回来了温暖,身体和精神都渐渐好起来。
天下的事往往都是这样的,当你正充满希望信心百倍地朝前走的时候,灾难或者挫折却突然降临了,一下子就把你的美好的梦打的粉碎。而当你已经绝望了的时候,却时来运转,呈现在你面前的是柳暗花明。
李文翰离开学堂后,每次路过学堂都要停下来朝学堂里瞅瞅。可是,学堂的大门里有一道很大的迎门墙,什么也看不见,最终只能非常失望地回家了。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了就走了进去,一看老师正在讲课,就偷偷地坐在门外听起来。
下课铃响了,李文翰站起来就走。老师从教室里出来后,一看李文翰匆匆忙忙地出了大门,刹那间心里很不是滋味,无奈地摇了摇头。一天,老师去了李家,对李老汉讲述了那天的事情,他希望李老汉能让儿子重返学堂。李老汉半天没有说话。老师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让孩子去读书,我也知道你没有钱交学费,这样吧,你不用交学费,让孩子干一些杂活顶替学费怎么样。李老汉被老师对儿子的关怀和照顾感动了,再看看儿子那对充满了渴望的眼睛什么也没说就答应了。李老汉谢过老师之后,李文翰跪下给老师磕了三个头。
那天晚上,李文翰高兴地大半夜没睡着觉。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起来了,架上火,把大饼子放在锅里馏了馏,不等馏透,拿出来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就走了。李老汉看着儿子,既欣慰又心酸,什么也没说。李文翰到了学堂,把学堂里里外外全都打扫了一遍,桌子也都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擦得一点灰尘也没有。等到学生都来了以后,他把应该干的活不应该干的活全都干完了。老师看着干干净净的院子和教室,只拍了拍李文翰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就这样,李文翰又带带拉拉地学习了两年多。离开学校后,他依然没有放弃学习,经常白天劳动晚上看书。不管是酷暑还是严寒,这个习惯持续了很多年。所以,论学历,李文翰的学历并不高,可论实际文化水平,与正经八百上过学堂的人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谈不上博古通今,但是,古往今来的很多事,他不仅都很清楚而且理解的也很透彻。
也许是生活所迫,也许生来就是吃苦的命,李文翰到了十八岁,个子就比同龄人高出了半头,脸膛微黑,眼睛也炯炯有神。力气更是比伙伴大得多,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永远使不完的劲不说,而且,已经成为庄稼院里出类拔萃的行家里手了。
李文翰不但是个孝子还是个要脸面的人,每当他看到父亲头上的白发和过早苍老的面容时就很不是滋味。加上前几年拉下的饥荒,都成了压在他心口上的大石头。为了让父亲、母亲早日过上舒心的日子,为了还清饥荒,他一年四季,不管是酷暑严寒还是风雨雪天,放下耙子就拿扫帚,忙完了地里的活就外出打工、拉脚、干零活,恨不得一锹就挖出一口井来。不过,李文翰打工也好拉脚也好,在钱上从不与人争争讲讲,给多给少都接着。有人说,出大力挣小钱不值得。他说,是进就比出强,积少成多。
他虽然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但是,特别爱干净,穿的戴的虽然不如其他同龄人好,但是,总是干干净净利利索索、显得格外精神。不过,他从来不刻意打扮自己,一切都顺其自然。李文翰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习惯,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肩膀上总爱搭着一条白色的毛巾,天热的时候用来擦汗,天冷的时候不是用来包头就是当围脖。李文翰还有一个爱好——喜欢京剧,有不少名段都会唱。除了爱唱京剧也爱唱歌,而且都唱得不错。不管有没有人听,一高兴就唱。尤其是劳动的时候,一边干活一边唱。对他的歌声,乡里乡亲老老少少没有不熟悉的,也没有不爱听的。
李文翰是个孝子,他每当看到父亲头上的白发和过早苍老的面容时就很不是滋味。加上前几年拉下的饥荒,都成了压在他心口上的大石头。为了让父亲、母亲早日过上舒心的日子,为了还清饥荒,他一年四季,不管是酷暑严寒还是风雨雪天,放下耙子就拿扫帚,忙完了地里的活就外出打工、拉脚、干零活,恨不得一锹就挖出一口井来。不过,李文翰并不是一个爱财如命、不择手段聚敛财富的人。有人对他说,出大力挣小钱不值得。他说,多也罢少也罢,是进就比出强,滴水成河积少成多。所以,他打工也好拉脚也好,在钱上从不与人争争讲讲斤斤计较。也有人对他说,靠出苦力是发不了财的。要懂得马不喂夜草不肥、人不得外财不发。李文翰不这么认为,和他父亲一样,认为勤劳也可以致富。并且把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作为自己的操守。决不靠投机取巧、强取豪夺、谋财害命谋取不义之财。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做人要做堂堂正正的君子,不做不仁不义龌龊的小人。
这年夏初,风和日丽,又恰逢大集,城里满大街都是赶集的人。一个闯关东的人,家住在十八里铺,带着老婆和一些东西从关外回来了,想雇个人送他回家。结果,找了好几个人,一听说去十八里铺,都摇了摇头走了。闯关东的人又着急又纳闷,心想:十八里铺离县城并不是很远,早上走用不了天黑就回来了,为什么都不愿意去?正当他纳闷的时候,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过来,他向中年男子说明了情况后,问中年男子为什么人们都不愿意去十八里铺。中年男子问他有多少年没回家了,闯关东的人说二十年了。
“二十年了?有些事情也难怪你不知道。过去十八里铺一带还算挺太平,前几年突然冒出一伙土匪,不管谁路过那,也不管你穷富,一旦让他们碰上了,都被洗劫一空,没有一个能逃幸免的。如果赶上他们情绪不好或者稍有不满,不把你扒层皮打个半死不算晚。你说,谁敢去十八里铺?除非是啥子,再不就是活腻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老乡,我出双倍的脚力钱,有没有人愿意去?”
“你咋还不明白呢,这不是钱多钱少的事,眼下虽然都缺钱,如果命没了要钱还有啥用?虽然去十八里铺不一定都会遇上土匪,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不管你出多少钱,谁能拿自己的命当儿戏!”
“那怎么办啊,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哪管有人捎个信去也好哇!”闯关东的人茫然不知所措。
“就连日本人也不敢轻易惹他们,能有啥好办法。”
正当闯关东的人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李文翰过来了,他不是来买东西的也不是闲逛的,是想找点活干挣点钱。中年男子抬头一看李文翰过来了,立刻指着李文翰对闯关东的人说:“这个人经常往外跑,胆子也大,兴许他能去,你去问问他吧。”
说话间李文翰就到了跟前,闯关东的人赶紧迎了上去:“老乡,我想请你帮帮忙。”
“什么事?”
“我是十八里铺的,刚从东北回来。我在东北闯荡了二十多年,现在刚混出个人样来。前些年,除了给父母亲寄过几回钱,一直没有回来过。我母亲已经七十多岁了,如今已卧床不起,她在信中说,她在临死之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见我一面。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见母亲最后一面,希望母亲能走的安心地离开人世。我知道,谁都不敢去十八里铺。如果就我一个人怎么都好办,可我是和老婆一块回来的,她身体不好走不了远路,我又带着一些东西,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求求你送我一趟了。至于脚力钱,你不用担心,绝对不会亏待你!”
闯关东人的话,让李文翰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生前的音容笑貌和母亲临死前那双不知道包含着多少怨恨、遗憾和牵挂的眼睛,都十分清晰地在他的脑海里一一闪过。他知道,母亲有很多话要对自己说,可是,母亲说不出来。之所以说不出来,一是因为痛苦堵塞了她的喉咙,二是因为要说的话太多太多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结果什么也没说就含着眼泪走了。而李文翰毕竟还小,除了哭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以致至今想起来还万分痛苦和后悔。他恨自己,为什么在母亲弥留之际,连一句让母亲安心的话都没说,让母亲在另一个世界里依然备受牵挂之苦的煎熬。同时,母亲和哥哥的死,也让李文翰深深地体验到了,什么样的事情才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那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以及抛下自己年幼的孩子到另一个世界去。而作为儿女,最内疚最痛心的事情,莫过于还没来得及对父母尽一点孝心父母就走了。
闯关东的人一看李文翰不言语,又赶紧说道:“我得到信后就连夜往回赶,现在又过去好多日子了,现在回去,还能不能见她老人家一面也很难说了,你要是帮不了我就帮我借辆小推车,我自己推着我老婆回去。过后,我一定把小车给你送回来。如果……”当闯关东的人想到有可能发生意外的时候,不知道说啥好就没有再往下说。
闯关东的人那无奈又恳切的话把沉浸在痛苦中的李文翰拉了回来,他一看闯关东的人不象在撒谎,尤其那焦急和乞求般的样子也实在是让人可怜。心想:谁都知道求人难,如果不是万不得已的话是不会求人的,更不会死乞白赖地求人。想到这里就答应了:“好吧,俺去送你。”
“谢谢你!我说话算数,绝不亏待你!”
“说不上什么亏待不亏待。说实话,要说俺不是为了挣点钱是撒谎,可俺也并不完全为了钱。谁都有父母,无论早晚,也都会有儿女。每个当父母的,都为儿女付出了一生的心血。直到临死的时候,不管儿女多大了,心里还是牵挂着他们。俺去送你,一方面是为了挣点钱,更主要的是冲着你的母亲去的,是为了让老人家临走之前能看你一眼,安心的离开人世。另一方面,你闯关东也不容易,既然你有这片孝心,俺也不忍心不帮你。俺这就回家去推小车,一会儿就回来,你住哪?”
“老弟,一看你就是个厚道实在的人,谢谢的话俺就不说了,我住在吉祥客栈,我回客栈等着你!”
李文翰回到家对父母说自己揽了一点活,要到乡下去一趟,恐怕到天黑才能回来,吃饭的时候就不要等他了。为了不让父母担心,李文翰没有说去什么地方。
“现在到处都兵荒马乱,有几个出去干活的,近处有活就干点,没有就算了,去那么远干啥,赶快去把活辞了。”李老汉说。
“爹,您不用担心,只要小日本不出来就啥事也没有,即使小日本子出来俺也知道咋对付他们,不会有事的,不用替俺担心。”
“一路上千万要多加小心,早去早回。”李老汉犹豫了半天还是答应了。
李文翰来到吉祥客栈,把东西装在小车的一边,让闯关东的老婆坐在另一边,把车襻往肩上一搭推起小车刚要走,客栈老板出来了。
“文翰,这两年你们家不太顺,十八里铺又不消停,一路上要多加小心。”客栈老板说道。
“谢谢大叔的关心!常言道:该河里死的陆地上死不了,该陆地上死的掉河里也淹不死。人不该死总有救,人若该死谁也帮不了。不出事便罢,如果出了事,只能怪自己的运气不好了。”
“大叔知道你是咋想的。唉,你说,这是啥世道啊,人逼人天也逼人。”
李文翰推着小推车和闯关东的人离开了客栈。
“那地方他也敢去?你说,他是傻了、疯了还是穷急眼了?再穷,也不能连命都不要了吧!”伙计对客栈老板说。
“他不傻,也不是穷疯了。没听人说吗,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生存之道。啥人啥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依俺看,李文翰虽然是个苦命的人,但是,苦命的人都命大,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出了县城,尽管有李文翰陪着,闯关东的夫妻俩还是胆突突的,一边走一边东瞅瞅西望望。尤其是遇到树林子和灌木丛时,更是紧张的不得了。如果发现里面有人,吓得连气都不敢喘。李文翰虽然也很担心,但是,还是能沉住气的。一看闯关东的人十分紧张,就边走边和他唠嗑。
“老乡,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担心也没有用。再说了,你千里迢迢回来看望生病的母亲,就凭你的一片孝心,苍天也会保佑你夫妇俩平安无事的。”
“谢谢你的宽慰!人们都说经历的多了也就无所谓了,胆子也自然就大了。可我恰恰相反闯东北这么多年,多大风险的事都经历过,结果呢,不是胆子越来越大了而是越来越小了,恐怕出什么事。”
“老乡,关东怎么样?”
“说起关东来真是一言难尽。关东既是个好地方,也是个虎狼之地。过去不太平,现在就更就乱了,不仅土匪十分猖獗,而且,小日本鬼子更可恶,你做梦都的睁着一只眼,说不上啥时候就把命丢了。这些年来,我千小心万小心,这才把这条小命保住了。唉,直到现在,一提起有些事仍然心惊肉跳。”
“人们常用胆小如鼠嘲笑或者指责那些小心谨慎的人。其实,作为一个庄稼院里的人,平常年景日子还能勉强过下去,一旦摊上事或者遇上灾难,就不是缺吃少穿日子难过的事了,弄不好就会家破人亡。你说,作为一个老百姓哪来那么大的胆子。再说了,胆小如鼠也不是什么坏事,起码不惹事生非。不说这些了,俺想知道关东到底什么样,反正也没啥事,咱就一边走,你一边给我说说吧。”
“关东确实是个好地方,出了山海关,越往北走越好。土地黑油油的一望无边,大豆、高粱、谷子、苞米漫山遍野。还有煤矿、金矿和森林,都非常丰富。大山里有獐、狍、野鹿、野猪十几种动物,蘑菇、猴头、榛子、中草药到处都是。大江大河也很多,盛产各种各样的鱼。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东北有三件宝:人参、貂皮、乌拉草。还有一句话:棒打獐狼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可以说吃的不愁烧的不愁要啥有啥。要想混碗饭吃并不难,发点小财也很容易,但是,有些东西并不是能干能吃苦就能得到的,要想发大财,混出个样来比登天还难。”
“为什么”
“要问为什么,那可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你想想,各地有各地的风土人情不说,咱到人家的一亩三分地里去找食吃,自然就比人家低一等,你能想咋干就咋干吗?另外,咱们山东人虽然能干能吃苦,但是,性子太直了,没有那么多花花心眼,很容易上人家的当,被人家耍了。这倒还是次要的,不管有多大的坎基本上都能过去。唯独土匪这道坎难过,一年下来虽然也能挣点钱,但是,弄不好,不是在当地被土匪抢了就是在回山东的路上被土匪抢了。活着的还能从头再来,那些把命都搭上的,只能成为他乡的孤魂野鬼了。现在又多了个日本鬼子,他们比胡子还厉害,动不动就大扫荡大搜查,见啥拿啥,搅得鸡犬不宁。唉,你说,咋让咱碰上这么个年头啊,整天提留着心过日子,谁知道那年那月是个头啊。”闯关东的人放松了不少,话也多了起来。
“没想到到处都这样。人既然来到这个世上了,就由不得你了,好也罢赖也罢都回不了头了,只能往前走了。”
“咱们山东经常闹灾,不出去闯闯不甘心,等出去了才知道,穷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个字——难。天堂的大门只为那些有权、有钱、有势的人开着,穷人别说进去,连边都靠不上。在关东这二十多年,我给人家扛过活、在金矿上采过金、在煤矿上挖过煤、到大山里伐过大木,干的都是最重、最苦的活,挣钱多少不说,有几次都到了鬼门关了,阎王爷说我的罪还没有遭完,九九八十一难还差一半呢,又把我打发回来了。老天还算有眼,后来这几年,让我攒了一点钱,要不,我哪回的来啊!等踏上家乡的这块土地,这心才踏实了。唉,总算到家了,终于可以看到朝思暮想地老娘了!”
“在我十岁那年,我舅舅也去了东北,至今没有音信,也不知道混的咋样。”
“我好歹总算熬过来了。说白了,闯关东就是拿命赌博。押对了算你走运,押错了,这一生也就交代给异国他乡了。根据我的经验和我所知道的,如果十年还不回来,或者连音信也没有,无外乎三种情况:一是死了;二是穷困潦倒没脸回来;三是去了苏联回不来了。当他发现李文翰满脸凄恻的时候赶紧改口说:“所有的山东人没有一个不想家的,大多数人都是因为没有挣到足够的钱才没有回来。就拿我来说吧,我在关东闯荡了二十多年才攒下了一点家底,所以,直到现在才回来。你不用担心,你舅舅肯定是想发了财以后再体体面面的回来,眼下还没有那么多钱,等他把钱攒够了就回来了。”
李文翰知道闯关东的人说的既有实话也有安慰他的话。不管舅舅挣没挣到钱,他都希望舅舅不要再在外面闯荡了,赶快早点回来。并在心里暗自说:“舅舅,外甥虽然不知道你的具体情况,可外甥知道你肯定还没发了财,日子一定过得很艰难。不要想得太多了,不管你挣没挣到钱,不会有人瞧不起你,还是赶快回来吧。虽然俺姥爷、老娘都不在了,可外甥还在啊,不管多么艰难,外甥都会想办法让你有饭吃有衣穿的,绝不让你冻着饿着。”
“老弟,你是个厚道人也是个乐于助人的人,我虽然希望你能过上好日子,但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闯关东。如果有一天非闯关东不可就去找我,我好歹在东北混了这么多年了,大忙帮不了,让你有吃的住的还是不成问题的。”闯关东的人把自己的地址告诉了李文翰。
李文翰心里很清楚,几千年来,天下所有穷苦的老百姓都是同一个命运,从出生那天起,各种各样的灾难和不幸就形影不离地伴随着你。有的时候,看似已经摆脱灾难和不幸的缠绕了,但是,让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它又毫无声息地突然降临了,你想躲都来不及。而且,哪怕是你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也依然不放过你,依旧无情的折磨你鞭挞你。也许正是因为有苦难,所以,才有了各种各样的期盼。而农民的期盼是最渺小的,渺小的近乎于可怜。他们不求大富大贵,不指望能过上天堂般的日子,只求能摆脱贫穷和苦难的困扰,过上丰衣足食平平安安的小日子就知足了。然而,人生的路上,不仅有天灾,而且还有人祸,人祸不仅到处都有,而且大于天灾,更可怕。各种各样的人设计了各种各样的陷阱,你就是再小心,也难免掉进去。有的人能挣扎出来,有的人越挣扎陷得越深。不管多么艰难,人们都不会放弃,都会忍受着坎坷、曲折、凌辱、欺压、盘剥的折磨一步一步艰难的前行。
除了穷苦人,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群人——达官显宦、有权、有势、有钱的人。他们虽然为数不多,却统治着整个世界。虽然他们财富堆积如山,但是,依然唯利是图。在他们的心里金钱、权利高于一切。为获得更高的职位和更多的财富,在宦海中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互相倾扎。贪婪的本性和无限膨胀的野心,让他们永无休止的、肆无忌惮地利用一切手段欺压、掠夺百姓。
有人说老天爷是公平的。其实,并不公正。如果说人的命运都是天定的,那么,老天爷为什么让人有穷有富、有高有低?为什么不怜悯穷苦人,不管穷人如何含辛茹苦、努力奋斗,他不但不给他们希望得到的东西,反而让他们雪上加霜,时不时地把一些灾难和不幸加在他们头上,甚至让他们一辈接一辈地在苦难中挣扎。而对那些作恶多端的权贵,不仅不惩罚他们,反而让他们心想事成,想要啥就能得到啥。
当人们处于灾难之中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命运”两个字。对是否真的存在“命运”,虽然很多人都没有仔细想过,但是,大多数人都信命。李文翰觉得有“命运”之说也没有“命运”之说。如果说人的“命运”取决于天,唯一能说的通的是你生在什么样家庭,这是先天的命运,这个家庭对你的未来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但是,决定人的后天命运的并不完全取决于天而是人。千百年来,天下是剥削者的天下,他们所制定的社会制度,是为他们的利益服务的,是一切罪恶的根源。要想彻底改变穷人的命运和地位,就得改变这个社会。但是,几千年来,尽管朝代不换了一茬又一茬,但是,都是换汤不换药。尽管贫穷的人们,奋斗了一代又一代,但是始终也没有甩掉“穷”字,命运依然如故。李文翰心里很清楚,一个人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并不那么容易,要想改变这个世界就更难了,唯一的出路就是拼搏,拼到什么程度算什么程度。李文翰就是这样对待人生的。
“常言道,天有不测风雨人有旦夕祸福,世事难料啊,说不上哪一天真的去找你呢。”李文翰叹了口气说道。
不知道是李文翰运气好还是闯关东的人运气好,一路上很顺当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到了家,卧床不起的老太太一看日思夜想的儿子回来了,病立刻去了一大半,抱着儿子就大哭起来。哭完后这才问儿子是咋回来的,一路上遇到没遇到麻烦事。闯关东的人把前前后后的事情说了一遍。
“都多亏了这位兄弟,不然的话我还真没辙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谁都会有难处的时候,互相帮助是应该的,不用谢。俺是城关村的,姓李叫李文翰,以后去城里路过的时候,别忘了进去坐一会儿喝口水歇歇脚。”李文翰说。
闯关东的人全家都千恩万谢。非得让李文翰吃了饭再走。李文翰说父母年龄都大了,不担事,回去晚了他们该惦记着了。
“你瞅瞅人家多懂事啊!哪象你,一去二十多年才回来,你心里哪有俺这个娘啊!”老太太假装把儿子数落了一顿。
“娘,孩儿是那样的人吗,这些年来,孩儿没有一天不想您,也没有一年不想回来,可是,一直也没有攒够盘缠,两个肩膀扛着一个脑袋,哪有脸进这个家门啊。”
“大娘,当父母的没有不牵挂儿女的,同样,也没有哪个儿女不惦记爹娘的。都说关东好,好是好,咱到了那里两眼一抹黑,要想发财,哪有那么容易,他没回来是因为他有难处,您老人家就别怪他了。”李文翰说道。
“还有比娘更了解自己的儿女的吗,俺知道他肯定有什么难处,不然的话早就回来了。唉,说心里话,俺现在高兴还来不及呢,哪是真心埋怨他啊,只是顺嘴说说罢了。天也不早了,你既然着急回去,俺也就不强留你了。”又对家里的人说:“你们去找几个人,带上家伙,送送人家。”
闯关东的家人找了几个小伙子,有拿铁锨的、有拿扁担的、有拿菜刀的一直把李文翰送出去十多里地。
“就送到这里吧,大家都回去吧。”李文翰对闯关东的人说。
“天快黑了,你一个人不安全,还是再送一段路吧。”闯关东的人不放心。
“来的时候挺顺当,回去估计也不会有啥事。再说,天黑了以后,土匪也不一定出来。放心吧,老弟虽然命苦,可老天爷不嫌弃俺,会保佑俺的!”
“那好吧,你一路上要多加小心,再见!”
“再见!”
天渐渐黑了,虽然李文翰胆子比一般人大,但是,他也怕遇上土匪。一旦遇上土匪,这趟活就白干了。白干了倒也没啥,受点皮肉之苦也认了,谁知道会不会出别的意外。李文翰一边心急火燎地往回走一边左顾右盼。突然,后面有人大喊站住。李文翰回头一看,有几个人端着枪追了上来,李文翰本能地撒腿就跑。别看李文翰推着小车,依然跑得很快。
跑了不大一会儿,土匪都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眼看着李文翰越跑越远,只好大喊道:站住!再不站住就开枪了!李文翰一听跑得更快了。土匪急了,冲着李文翰身影砰砰就是两枪。
两颗子弹顺着李文翰耳朵嗖嗖地飞了过去。这时的李文翰也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再这样跑下去,用不多大一会儿也就跑不动了。如果把小车扔了,虽然能脱身,可是,自己赖以吃饭的家伙可就丢了。正在左右为难之时,忽然发现旁边有个深坑,就顺手把小推车扔坑里了,然后甩开膀子大步流星地跑起来。土匪又冲李文翰打了两枪。李文翰跑到一大片柳树条子跟前,赶紧钻了进去。
土匪跑到柳树条子跟前一看,柳树条子密密麻麻的,踅摸了半天,也没弄清楚李文翰是跑远了还是躲在里面,犹豫了犹豫没敢进去,装模作样地大喊道:“老子都看见你了,赶快给我滚出来!再不出来,老子就开枪了!”
李文翰知道土匪在使诈,蹲在一片茂密的柳树条子里一动不动。土匪一看李文翰不上当,打了几枪就走了。李文翰在柳条子里蹲了半天,直到听不见一点动静了才出来,左右瞅了半天,发现土匪真的走了,这才小心翼翼地朝往回走,走到深坑跟前一看小推车还在,跳进坑里把小推车推上来,就飞一般地往回跑。
直到李文翰走了以后,李老汉夫妇才知道儿子去了十八里铺,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急的屋里屋外来回走。天渐渐黑了,还不见李文翰回来,两个人急得屋里屋外来回走。李老汉实在等不下去了,就跑到村外的路口,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十八里铺的方向,希望能看到儿子。尽管夜幕茫茫,到处都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李老汉还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不一会儿,李老太太也来了。
“唉!当时咋就没有问问他去哪里呢!要知道他去那种地方,就是给个金元宝咱也不能去啊!”李老汉长吁短叹。
“唉,文翰是让日子逼的。唉,咱就是吃糠咽菜,也不能拿命去换钱啊!”李老太太也后悔莫及,双手合十祈祷道:“老天爷,求您老人家保佑俺孩子平平安安地回来!”
李老汉夫妇又忐忑不安地等了好半天,终于把李文翰等回来了,始终悬在半空的心这才落了地。李老汉本想指责儿子几句,一看儿子气喘吁吁一脸的汗,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唉,文翰,你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你要是有个好歹,这全家人咋办啊!从今往后,就是穷的喝西北风,也不能豁出命去挣钱!”
“我说没事就没事,您看看您,干嘛急成这个样啊。爹、娘,你放心,以后孩儿全听您的,再也不干这种危险的事。”李文翰不无内疚地说。
一些街坊邻居听说李文翰去了十八里铺,都不由得议论纷纷:有人说李文翰活腻歪了,去找死;有人说,李文翰钱迷心窍,要钱不要命;也有人同情李文翰,说李文翰是让饥荒逼得,但凡有别的出路,他也不回去冒这个险。李文翰回来后,其议论比先前还要多,有说侥幸的、有说捡着的、有说命运好的、也有人说命大吉人自有天相的。还有人说,闯关东的人没少给李文翰钱,李文翰这回可发财了。这叫啥?这就叫命。可惜,咱没有这样的命。
李文翰说自己既不是吉人也不是运气好命大,是老天爷可怜俺成全俺。如果老天爷不成全俺,俺再有本事也赶不上枪子跑的快,就是铁打的,也让土匪的枪子打成筛子了。
天道酬勤,李家的日子渐渐地好起来。李文翰二十岁那年,和赵家庄赵守业的三女儿赵金芳结婚了。
赵金芳中等个儿,大眼睛、瓜子脸,虽然不是很漂亮,但是体质很好。她没有读过书,也没有什么超越他人的智慧,也谈不上有什么远大的理想和追求,只有一点特别突出——要强,干啥都不想落后于人,所以,无论是家务活、针线活都做得非常好,人人都夸她心灵手巧。说道庄稼地里的活,别看她是个妇女,干起活来可是不让须眉。至于孝道和勤俭持家更是没说的。赵金芳还是个心底善良的人,为人厚道,处事通情达理。城关村的人们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李家娶了个好媳妇。一年后,赵金芳给李家生了个男孩,第三年就又添了一个女孩。儿女双全,让李家终于从往日的痛苦中走了出来,靠着祖辈留下的十几亩地和全家人的辛勤劳作,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