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冷不热的天气,门洞开,一张八人饭桌摆放在屋中央,葛老三陪康熙对门而坐,洛英在侧位,在座的还有葛老三的儿子和孙子,葛老三女人和媳妇并不上桌,只端着碗靠在墙边吃饭。
村民们三三两两地或蹲在地上,或坐在门槛。女人们手里拿着活计,眼里看着皇帝,莫名其妙地笑,叽里咕噜地嘀咕,放肆地欣赏。康熙总算见过世面,也觉得有些不大自在。
葛村地处偏僻,少有人来,今天遇了这号稀罕人物,还不问个底儿朝天。男人们抽着旱烟,把“你是谁,从哪儿来,到哪里去”这几个深刻的问题问了一遍。
皇帝像早预备好似的,京城艾氏的故事编得天衣无缝,一套一套的说辞,不仅唬住了村民,连洛英都开了眼,瞎话说的理直气壮绘声绘色还引人入胜,真不是一般人。
问完皇帝的故事,人们把注意力转移到洛英身上,只是有关女眷,男人们不好开口。葛老三女人是村妇中的头领,客人又住在她家里,责无旁贷地担当起这个重任,问道:“婆姨是哪里人啊?听口音不像京城的!”
这可不好答,得编词配合他的故事,洛英正在斟酌,皇帝道:“她是哪里人我也不知道!”
人们惊诧地“咦”了一声,见他扬起浓眉:“她是我路上捡的,我们遇见没几天!”
众口一致高八度的“咦!”葛老三女人想起来了,敲打着手里的空碗,呱呱叫道:“对对对!当家的头先说了,遇见没几天,还是新婚!”
于是议论纷纷:“还没几天!”“新婚呢!”“捡的?”
这话七分假里有三分真,洛英忍着不笑,以手托腮望着他,看他如何往下编。
可是他不说了,悠然自得的扒拉口菜,还和葛老三碰了个杯。
他不说,村民们开始自由发挥想象力,细细碎碎聊个没完,女中豪杰葛老三女人又出面代表民意发问:“啧啧!当家的当真好福气,路上都能捡着这么俊的婆姨!”
皇帝瞥一眼洛英,转瞬即逝的笑意只有她捕捉得到,慢条斯理地言道:“俊吗!普通吧!我是看她可怜,没爹没娘没根基的,只好收容下来!”
话音刚落,洛英在桌子底下赏了他一脚,动作太轻,跟挠痒痒似的,他面色都不变,还是一本正经的模样。
因为他说什么都可以让人信服,村民们深信不疑。前些年打仗,有不少人流离失所,没想到这神仙女子也是流浪者,女人们对洛英报以同情,男人们开始在想,改天去溜达溜达,说不定也能捡个美女。
可是人们的好奇心并不到此为止,琢磨着以艾爷的气派,怎么着也三妻四妾,葛老三女人一边吧唧牙缝里的菜,一边问:“当家的家里还有别的婆姨吧?”
乡下人话糙,说话不绕弯,皇帝身边尽是些肠子弯弯绕的人,这么直截了当地说话很是有趣,他和声悦色地,又语出惊人:“原本是有,现在遇到了她,回去后都得休。”
大家又一次惊奇,葛老三也忍不住了,道:“为啥!”
他从桌下伸过手去,捂住她搁在膝盖上的手,她看他,他回看着,眼里是她才能看懂的温柔:“她是上天所赐朕”,洛英心道,不好,要露馅,他狡黠一笑,继续道:“(正)好的礼物,即是天意,不可违背。其他婆姨也只好让路了!”
女人们艳羡,男人们点头称是,洛英感怀备至,他是在表露心迹,虽然不可能只娶她一个,可是在他心里,如同他曾经说的,“谓之妻者,唯卿一人耳!”
唯恐眼里的泪光让人发现,她偏过头去,可是他下一句话让她的泪瞬间回收下去,只听他说:“不过,若上天再让我捡一个,我也只好笑纳!”
人们哄笑,这个艾爷不靠谱,婆姨基本靠捡!
金钩月升上中天,清晖洒在葛老三家屋顶的瓦上,院子里铺陈的稻谷和屋檐下悬挂的玉米隐匿在夜色中。正屋点着两支蜡,谈话还在继续,女人们回家陪孩子睡觉去了,男人们留着,齐聚到正屋内,话题被康熙主导着转向收成赋税、边境治安等问题上来,难得与边境的农民这样毫无罅隙的交谈,他问了很多,听得仔细,很多人都困得呵欠连连,他还是精神饱满,孜孜不倦。
洛英先回屋,嬷嬷送来热水,她盥洗过后,坐在炕上,静静候他。
人陆陆续续地散了,最后只剩下葛老三父子及皇帝的声音,渐渐那声音也淡了下去,脚步拖沓各人回房安歇。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多么幸福地一天!他编的故事那么完美,像是又一个美梦,且象他说的,享用着!
还没到门口,房门从里头已经打开了,他走进去,她倚桌相待,四目绞缠,不得分开。
肺腑之热,不可言表,他用脚带上门,夜深了,再不会有人来打扰,这一整夜都是属于他们的,他把她揽入怀內,从额头至下,无一处不吻,千珍万重地。及待到得唇角,轻轻地撬开,慢慢地拨动,只在那最敏感之处流连,身上热起来了,于是把她抱起来,思量着直接放桌上,然而桌子正中放置的包裹进入了眼角的余光。不用猜,是阿勒善送过来的密折。这几日不太平,耽搁不起,八百里快骑等着他的批复呢。再恋恋不舍也得收拾心情,他在红唇边往返数次,终于道:“你先歇会儿,我有事要忙!”
洛英是熟识他的习惯的,其实朱笔朱墨都已备好。她温顺地点头,离开他的身边,他看着她,直至她坐到炕上,才回身解开包裹,打开褐色皮匣,抽出匣中文件,摊在桌上,而后端坐下来。
想起朱墨不用便要凝结,她下了炕,把脸盆架边的椅子放到桌侧,坐下来,拿起跟葛老三女人要来的白酒小瓶,倒入朱墨中。
透明的液体倒入凝结的红色色块中,朱墨象冰一般地化开了,她拈着墨条细心搅拌,静谧的初春的夜,烛光摇摇,白酒的清香在空气中顺着墨条旋转,他的视线移在她纤美的侧脸上。
“好了!”她搁下墨条,目光对上他点漆一般的黑眸,得着那深情的笑容。
“你去歇着吧!”
“不,我想陪你!”她任性地要求。
他不再坚持,目光回到桌上浅黄色的笺面,平和心境顿时卷起波浪。不出所料,大部队回程走得艰难,常遇流寇,而且这些流寇并非泛泛,冲击的对象不是财物,是人,一旦抓住,即食用毒丸自尽。非流寇,死士也!据查,皆是中原人士,所以与葛尔丹没有关系,根据费扬古奏报上的推测,十有八九是索额图的余孽。这倒不怕,怕就怕与毓庆宫有关。打开高士奇的密折,他浓眉重锁,禁足毓庆宫的太子,非但不收敛,行事益发变态乖张。更惊心的是,成年皇子们趁太子地位岌岌可危之时,落井下石,拉帮结派,为谋私利,各显神通。
那些善后西北之战的折子,也没有一点让人省心的地方。俘虏中有五年前与葛尔丹交好时和亲的十二公主固伦荣宪。据情报,因固伦荣宪的身份,葛尔丹与她并不亲近,而且经常打骂。可毕竟夫妻一场,现在葛尔丹歼灭。尽管他专门吩咐要善待,固伦荣宪还是天天骂声不绝,誓要为其夫君复仇。更棘手的,葛尔丹心计歹毒,故意在一年前让固伦怀上了孩子,目前那孩子尚在襁褓,既是叛贼之子,断不能留,可是要手刃自己的亲外甥,他有些下不去手。
心中无比苍凉,反观葛老三一家,虽是平民,妻贤子孝,其乐融融。而他贵为天子,毕生呕心沥血,创下了万世基业,却从未享受过天伦之乐。
洛英在旁,瞥到的只言片语,“太子谋逆”,“皇子结派”,“公主嚣嚷”,“肃杀”,“自绝”等等,字字锥心。
看着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她突然想起他说的:“诺大个紫禁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心一疼,几乎又要落泪。
他苦思片刻,定不了主意,便把这几本折子搁在一旁。翻开其他几本,这些日常的政务诸如海防、春汛、官员任免等,都是他熟稔于心的。看了一遍,便用朱笔批注。当了三十多年皇帝,他驾轻就熟,只需略加思索,便下笔有神,言简意赅地作了决定。此时莫说身旁坐着是她,就是天皇老子,于他都是视而不见的。
处理完了,又回到麻烦事上头,光看着蓝色的封皮,眉头就结成了个川字,愣了半晌,站起来想踱踱步,才发现坐在一旁的洛英,面带忧色地看着他。
他心意正烦乱,吩咐道:“你累了,去睡吧,我还要会子功夫。”
他是胜利者,痛楚与苦难自己能够消化,不想与任何人来分担他的烦恼,即使亲近如她。她识趣地离座,莞尔笑道:“是有点累,我先去躺躺,左右睡不着,养神也好。待会儿还得伺候你洗漱呢。”
面对她的笑,郁结的心似乎松散些,他点了点头,看她睡下躺好,负手踱起步来。
终于有了决断。索额图余孽全额诛杀。太子可再观察一段时间,不过得更缚住些手脚,原本期望索额图伏法能让他收敛,现在大概方寸大乱,狗急跳墙地闹下去,弄个覆水难收,谁都没有好处。他对太子失望,有些犹豫,胤礽也许不是最好的储君人选,又一细想,自己今年才四十,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储君是谁并不急迫,一动不如一静,维持着胤礽的身份,有利于保持目前政局的稳定。
关于固伦荣宪,如果她一意求死,他也拦不住,当日派她和亲,她已知必要时须为国献身,当然也包括她怀里的婴儿。也许她骂声不断就是为了速死,葛尔丹一族谁也活不了,她苟活着,反而污了名节。
快速回到桌旁,游龙走蛇地写起来:“太子自省不足,且行为狂悖,须再加节制,即禁足追加一月,所有毓庆宫访客,得南书房批示,方可入访。”
“固伦荣宪当尊其意,若其殉节,必厚葬之!”
写完,把笔都掷了去,心力交瘁地无法动弹。呆呆地独坐了半柱香,才收拾起折子,一个个地放进皮匣。
她见他已在善后,便起身来到他身旁,静默地收拾笔墨,又助他把皮匣打成包裹,开了门,看着他把包裹交给了守在门口的阿勒善。
诸事停当,他回身,嘴角带着一抹浅淡的笑:“果真没有我陪你,就睡不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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