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顾呈还是没能和叶筠一起去灯市。
叶筠又病了，病得很严重。
窗外细雨霏霏，雨打芭蕉，细密的雨滴溅落池塘，打乱了一池清水，鲤鱼游上水面，雨水从屋檐滑落，啪嗒地落在小窗台上，冷意渗进屋内，窗边的鸟在笼中扑腾着翅膀，有人将半卷起的竹帘放下合上窗。
叶筠躺在床上，被子严实地捂在脖子以下，醒着的时候咳得泪水涟涟，刚吃了药，特意多服了一贴安神的药，才勉强睡去，但依旧睡得很不安稳，昏昏沉沉的，惨白着一张脸，只有高烧而泛起的病态的红晕，不时冒着冷汗，丫鬟守在床边，不停地替她擦拭着。
门外有人小声地询问着从太医院派来的黄太医。
“小叶子怎么样了，明明前两天还好好的？！”顾呈着急地抓住黄太医的一只手，叶筠的父母同样焦虑地站在一边，叶夫人一双眼都哭肿了。
“回小侯爷，叶大人、叶夫人，叶小姐天生的气血不足，又患有喘症，此次骤然重病复发，心脏绞痛，又高烧不断，原因难以判断，也许是近日操劳了也许是受了凉。”黄太医后退了一步，恭敬地答道，简单说就是天生底子太差，一点小毛小病都可能诱出大毛病拖垮身体。
“我开了一些药，可按方子调理身体，只是若明日高烧还未退，恐有性命之忧。”黄太医将写下的药方交给叶大人。
“什么叫有性命之忧，老黄你说清楚！”顾呈紧皱着眉，眼神深邃而又沉重。
“叶小姐的身体这些年一直亏损过度，能撑到今日已是老天庇护。”叶筠能撑到今天全靠身边人的不懈寻药和悉心照顾。
“老黄你……”顾呈想要说什么，叶大人伸手拦住了他。
“呈儿，不得无礼。有劳黄太医了，长安，送黄太医回府吧。”叶大人半抱着又开始哭的叶夫人，一边谢过黄太医。
“叶伯，小叶子什么时候操劳了？”顾呈满心疑虑，叶筠身体不好所有人都知道，护着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让她累着。
“应该是前几日赶路过于劳累了。”叶筠知道顾扬成亲的消息时人并不在京城，顾呈和她一直保持着通信，却在婚前几天才提及此事，叶筠为了能赶上行程的确有些匆忙，再怎么细心照料，也避免不了舟车劳顿，回到京城的那两天就有些咳嗽，不过用过药后就好多了，没想到突然就病重了。
“大哥的婚事赶不上就算了，何必……”顾呈话说了一半突然没声了，他想到他在信里反复催叶筠快回来的事，那时候他刚买到那只会说话的鸟，算是个稀罕玩意儿，又一心想让叶筠快些听到那句话，连着好几封信让叶筠快些回来。
这次又是他害的。
“呈儿，这事你也不必自责，与扬儿婚事无关，你们认识多年，筠儿若是未参加她心里也过意不去。”叶大人看顾呈骤然沉了下来的脸，安慰道，虽然他也很担心叶筠，但是顾呈对自家女儿有多上心这么多年他是看在眼里的，顾扬现今已成家，不出意外也就这两年顾呈和叶筠的事也要办了，早就该办了，一直拖到现在。
“我能进去看看她吗？”顾呈低声问着。
“可以，不过……”
“我懂，我会注意分寸的。”
叶大人本想提醒他不宜逗留过久，即使两家私下早已认定这门亲事了，但毕竟男女有别，若万一未来真出了什么意外，怕是会影响叶筠名誉，话未出口，顾呈便直接向他俩点了点头，微微鞠了一躬，轻声开门，进入房间。
“老爷，筠儿这次…”叶夫人才开了口就止不住的哽咽。
“会没事的，那么多年都过来了。”叶大人抱着妻子，安抚性地拍着她的背，从门缝间隐约能看到顾呈接过丫鬟手里的湿布，蹲在床边。
“我们还要看着筠儿出嫁呢……”
床边还有一片空位，但顾呈只是蹲在床边，定定地看着叶筠，丫鬟守在门外，随时听从吩咐。
看了一会儿，顾呈拂去叶筠脸上的一缕发丝，拧干手里的湿布，小心翼翼地盖在叶筠依旧发着烫的额头，顾呈的指节有些泛白，指尖不小心碰到叶筠的睫毛，薄薄的眼皮下眼珠动了动，但却没有醒来，叶筠依旧不舒服地睡着，也许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嘴唇摩挲着发出声叮咛，手揪着床单，被子轻微地动了动，半截手指露出被窝，纠缠着底下的被单，顾呈轻轻地将她的手指与被单分开，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叶筠的手软软的根本没有力道，这是一只白嫩细滑的手，手指纤细，掌纹明显，一看就知道这辈子从未辛苦过，就是这样的一只手，算命的却说命比福薄，熬不过双十年华，顾呈握着叶筠的手，按了几下叶筠的掌心，然后轻轻放开默默地将被子给叶筠盖好。
桌上摆着一只香炉，散发出淡雅安神的香气，顾呈眼底一片灰暗，各种情绪交杂在一起。
“你真好看。”一声细尖的声音突兀的响起。
顾呈一愣，转头看向窗边的鸟笼。
“你真好看，你真好看。”小白鸟又叫了两声，在笼里转着圈，脑袋的白毛一晃一晃的。
“真是傻鸟，该叫的时候不叫。”顾呈酸涩地笑了笑。
屋外雨依旧下着，风吹雨斜，花骨朵渐渐绽放开粉嫩的花朵，在雨水的浸润下愈加娇嫩，池中鲤鱼悠闲的游来游去，空气中混杂着泥土的气息，山中永安寺前的石阶被雨水冲去了尘埃，似乎能听见林中青笋破土的声音。
顾呈拿下盖着额头的帕子再次过了水敷上。一遍遍过后叶筠的面容终于平静下来，呼吸声绵长，顾呈长长地看了一眼叶筠，站起身来，蹲得太久眼前一黑，闭着眼睛适应了几秒，睁开眼依旧是叶筠安静的睡颜。
“小叶子，过会儿再来看你。”清亮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内分外清晰。
雨水日子，去永安寺祈福的人很少，山间曲折蜿蜒的石阶上三三两两的人，一双绣着暗纹的靴子踏上石阶，打着一把油纸伞，一看就非寻常人家。
“我说你不陪在叶姑娘身边，拉我来永安寺干嘛。”易旭打着伞跟在顾呈身后。
“是你自己跟过来的。”顾呈不方便在叶筠闺房待太久，按黄太医开的方子煎药需一个时辰，三碗水熬一碗，煎药的事下人比他熟练的多，他就想着来一趟永安寺再回去陪着叶筠，之前也约好两人一起来，她来不了，他就替她求。
来的半路在街上遇到易旭，心急没想着理他，他倒是跟了过来。
“无聊嘛。”易旭被人拉去了不熟悉的聚会，正想着法儿脱身的时候看到了顾呈步伐匆匆，跑上门的借口不用不是人。
“你在扬州遇到的那个神医你还有他的消息吗？”顾呈又问起这件事，上回易旭带回来的药他后来还是并未直接交给叶筠，本想找人检验过后再说，没想到病发得如此突然，今日他带了些让黄太医过目，有几味药材连黄太医也无法立刻辨认出，顾呈让他带回去研究了，过几日他再登门拜访。
“啊？神医嘛，都居无定所的，回来后就没消息了，话说你又不信平安符这种东西，还特地来。”易旭听了脚下一乱，不小心一脚踩进水塘，白色的衣摆沾染上水渍。
“心诚则灵。”顾呈手握着伞柄，身姿挺拔，一步一步地朝着山上走去，伞面微低，雨水顺着伞面滑下，细雨中看不清他的脸。
“呵，情爱遮人眼吗？”易旭略带嘲讽地笑了声，放眼望去山间一片清新迷蒙，脚下苔痕上阶绿。
“应该的，小叶子未来是我的妻。”顾呈音调没什么变化，对他而言这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的事了，他很早就知道叶筠会嫁给他，他也会尽全力保护她。
伞面微微抬起，永安寺的大门就在眼前了，穿着蓑衣的小和尚清理着飘满竹叶的前院，肃穆的钟声撞在人的心上，安抚着前来祈福的人。
“那么确定啊，未来那么长，万一呢。”易旭看着一片竹叶晃晃悠悠地从高处飘落，在风中转了几圈落在地上，悄无声息。
“没有万一。”顾呈不是没想过未来的事，但无论怎么想，他会娶叶筠这件事似乎都是他不靠谱的未来里最确定的事。
小叶子是他的，不是所有人都认定的吗？
“那么确定不会有其他人啊？”
“有什么不能确定的，易旭，待会进了佛门清净地就别再提这些事了。”顾呈觉得易旭今天问得莫名其妙，他都有确定的妻子人选了，何必再去关注他人，美艳而又温柔的女子也不是没遇见过，但与他又有何关系。
老侯爷只有顾夫人一位正妻，从未有过妾室，顾呈觉得这样挺好的。
他是要娶小叶子的。
俩人在小和尚的带路下进到大厅，添了大笔的香油钱，对着金光闪闪的大佛跪拜，又去求了平安符。
顾呈一直都虔诚的跪拜、诵经、求平安符，眉目温柔，眼底又藏着担忧，他让易旭在大厅等他，独自跟着方丈去到后院。
不一会儿顾呈就出来了，再次深深地谢过方丈后和易旭离开，易旭依旧吊儿郎当地跟在他背后。
离开时还顺便买了永安寺有名的素斋，提着餐盒走上下山的路，雨依旧淅淅沥沥的下着，顾呈细心地护着餐盒，鞋面被微微打湿。
顾呈一直带着笑，他刚抽到的是上上签，与小叶子有关的事，他愿意相信所有的上上签，顺带着还调侃了一把易旭连抽两次的下下签，姻缘最下，若看开便山回路转。
易旭也笑嘻嘻的，顺着话抱怨自己命苦，鞋底沾着不知从何而落的竹叶，被顾呈继续笑问着这厢那院的桃红姑娘飘飘姑娘。
俩人离永安寺越来越远，永安寺越来越模糊，两人的身影也越来越模糊，有谁的话飘散在风里。
“美人是看不尽的。”易小公子没心没肺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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