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你的伤好些了没啊，缉凶的布告可还在皇城根儿贴着，要是被人知道我窝藏凶犯，连累我吃官司不说，整个画舫都要吃瓜落呢“ 吴歌熏撇了撇嘴地埋怨着，手里却不闲着，将刚沏好的雀舌推了过去”喏，快喝口茶，吃这么多肉，也不嫌腻得慌“
“放心吧，大约后天就走了，你这儿的饭食，是越来越难下咽咯，还比不得我在侯府当丫鬟吃的。”
“苏梓！你个黑了良心的，下顿去大厨房，和龟公一起吃好了！不，现在就走，一口馊水都不留给你，谁稀罕留你呢！“ 但见平日里笑脸相迎八方客的伎子认真挂下了脸，先是嚷着，后却垂下眼眸哽咽起来”又是说走就走，这次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
“这一次，可能要去个很远的地方，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回得来“ 被唤作苏梓的女子，敛起眉眼正色道，”阿熏，走之前，我带你离开画舫吧，这里终究不是好归宿“
”你惯会说笑呢” 歌熏掏出水红底子烫金双色牡丹的帕子拭了拭眼角，又像想到什么好笑的事儿一样用帕子掩嘴吃吃笑了起来，“ 这儿可是帝都有名的销金窟，客人出手大方，妈妈带我也不错，你喝这雀舌，可是要10两银子一两呢，抵得上寻常人家三个月的嚼谷了。这里不是好归宿，难道被你安置在哪个村落旮旯当个农妇才是好归宿么？我呀，懒散惯了的，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只风月场上陪人开心还在行，可不愿出去吃那苦。”
语罢，将帕子朝着苏梓一甩，媚眼如丝，”我在这儿守着，什么时候您惦念了，还能来落个脚，张员外出了5金，只能听我我两首清汤寡水的曲子呢，您老在这又吃又住的，自个儿算算白赚了多少？“
不等苏梓再提，歌熏忽地起身，将脸凑到她跟前，神神秘秘地问到“这次侯府惨案真是你做下的么？我却是奇了，老翰林家连个府兵都没有，下人最多有把子粗力气，什么人能将你伤得那么重，怕是，你不复当年之勇了吧”
苏梓见歌熏靠过来，不自在地微微往后仰，纳闷道，你这问法真是独到，不问我为何将侯府屠了个满门，也不关心我的伤势，反而好奇起伤我的人来。抬手便是啪一声在歌熏额头上敲了个爆栗 “小丫头，你是在说我老了吗？”
歌熏呜地一声逃回自己座位，捂着额头，气得粉腮鼓鼓，“太过分了！说过多少次不能敲毛栗子，晚上我怎么见客呀呜呜！！！ 你这个老妖怪！臭妖怪！！！“
苏梓见她委屈的样子，实在忍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漆黑的眸子本是深不见底，笑起来却能看到点点星光在闪烁着，歌熏抬眼，一时看呆，不禁嘟囔着，我都长大了，你和那时，一点没变呢。。。
”哈哈，你长大了么，我怎么看着，人前是绝世名伶，人后还是个傻兮兮的聒噪丫头呢“
“老不修，我谅你年迈，不跟你一般见识，我只问你，你这次又要远行，还会被人伤到么。。。”歌熏无意识地拧巴着璎珞上的流苏穗子，明明嘴上不饶人，眼神里却满是关切。
“没人能伤我，这次却是我伤了自己。。。“ 苏梓端起天青色掐丝景泰蓝茶盏，轻轻用杯盖拂去茶沫，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阿熏啊，不是我说，你的茶艺，比起当年你阿娘，可是差得很远啊。。。
歌熏不以为意道，”粗梗子的草青阿娘也能泡出淡雅馨香来，阿娘的品性德艺，我本就是比不过的，也不想比，可她生前心气儿那么高，事事要求得完美，临了得到什么，还不是没等到要等的人，不完美地抱憾终了？我啊，我只要靠着阿娘给的这好脸蛋儿漂亮逍遥地活着，乐得自在呢“
苏梓并未接话，转头面向窗外，浮金画舫原是澄湖上有名的风月舫，因在舫上游玩别有桨声波光之趣，伴着姑娘们笙歌曼舞，更得才子们青睐“碧玉高楼临水住，月细风尖垂柳渡”，说得便是这样别致的风月场了。
此时刚过巳时，澄湖边未有游人，一片清清冷冷，吴歌熏不知苏梓看什么入了神，也望向窗外去瞧，但见风拂细柳，涟漪阵阵，湖面的粼粼波光好似碎金，不禁笑道，这湖面金晃晃地是好看，不过到底不如真金白银吸引我，真下手去捞呀，都是幻影咯~怪不得那些酸书生都说我们画舫是”浮金若梦“呢。。。
原是句打趣的话，却只听啪地一声，苏梓竟将手里的茶盅捏成了齑粉，转头回来定定望着她，未开口说话，先闷咳出一口血来。
歌熏赶忙抽了一个软垫让苏梓靠着，又倒上一杯新茶喂她漱口，紧接着竟从荷包里掏出个蜡丸，碾碎外壳，更不由分说便将药丸塞进苏梓的嘴里，“快，含在舌下，我这便叫小厮快马去请郎中，苏梓刚要推辞说不碍事，却立马被歌熏一个不容置疑的白眼嘘了回去，“别折腾，先顺了气，我可不愿意再养你一个月，这颗十香返生丸，可值五十两银子！“
说罢摆出一脸嫌弃的表情，掏出帕子为苏梓擦拭嘴角的血迹，可手却不听使唤，止不住地颤抖着，苏梓轻叹一声，捉住歌熏的手腕，将这个故作平静，其实紧张到眼眶通红的小姑娘按回座位上，“阿熏，别怕，我不会死，你知道的，我和你们，终究不一样。。。”
”你心里苦闷，便要自伤吗？”歌熏轻易挣开了钳制，恨恨地将染血的帕子摔在了地上“那时我虽小，但还记得你劝慰我阿娘，说人生已经那么短暂，何苦要执着于情伤而忽视了晨曦晚霞，清风霁月，更忽视了眼前人。阿娘因了你的话如梦初醒，才陪我渡过她最后的时光，而你现在。。。对，你不会死，可我却瞧见，你活得并不好。。。如当初阿娘一般，活着，便是在折磨自己。。。。“
苏梓并不反驳，也不动气，本想像从前一样摸摸歌熏的头发，手伸到一半，却僵住，悻悻地收回，只苦笑道，“我原是觉得你才貌皆不如你阿娘，可现在想来，你阿娘当初若有你一半通透。。。阿熏，你说得对，我活着，是为着还债，债不还完，不论自苦还是自伤，都应受着。。。“
"可是。。。”
“没什么的，我并非自苦自伤，只是有些困惑。。。我想找回的人，离她越近，却觉得越陌生，心中夙愿，越趋达成，却越觉得虚幻，听你说浮金若梦，我便想着，过往种种只是水中影，镜中花，那我着无止境的存在，算什么。。。
想到此处，苏梓眉头锁起，扶额闭上眼睛，一时竟有些眼眶发酸。可她却没发觉，只有在这画舫上，在这个小歌伎面前，她才能吐露出沉积已久疑虑与压抑，仍由自己被无力感侵蚀，放肆地难过一回。。。
注：《蝶恋花碧玉高楼临水住》 晏几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