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轻手轻脚的端了托盘进屋,把盛了红糖水荷包蛋的碗,放到谢思齐面前。
谢思齐瞄了一眼在院子里打着盹的谢康,抬头冲着秦氏甜甜的笑笑,这才端起碗来,小口小口的吃着鸡蛋,慢慢的喝汤。
秦氏坐在旁边,又是欣慰又是发愁。
欣慰的是,女儿已经长大成人,一举手一投足很自然的就有了女孩子的样子,甚至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优雅端庄。
发愁的是,这孩子为了这个家,每天都和爷爷出去赚钱,眼看着越长越有姑娘样,再出去抛头露面,既不方便也不合适。
老天爷仿佛也感受到了秦氏的愁思,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谢康喝醉了,睡了两夜,打了两个白天的盹,才清醒。
谢思齐也趁机在家里猫了两天。
自从和王凤鸣说出自己的愿望之后,几年来深藏在心底的想法,不可遏制的往外冒,压都压不住。
她把买来的几本书都摊在了桌子上,书上的字,认识一多半,不认识的一小半里连猜带蒙的也能认出一半。问题只有一个,这些字连成句,她就猜不出来是什么意思了。
虽说混迹于市井之中长达三年,可是接触的平民百姓中,不识字的多了去了,妇女识字的更是凤毛麟角。
生活条件和生活环境的局限,都不足以引起她学习的紧迫感。
如今看到王凤鸣写的字,端正有力,透着一股开朗的帅气,每一笔每一划都散发着优越感和自信。
谢思齐在这份洋溢的自信面前,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自卑。
以至于她盯着“缘”字看了半天,都没能集中精神分析笔迹,手指无意识的照着缘字划来划去,却怎么也找不到感觉,思维好像断档一般。
她索性不再想,走去院子里,看秦氏煮饭。
这两天时不时下一阵雨,客气潮湿,甚至有点闷热。
秦氏特意买了酸笋和鸭肉,给这一老一少炖酸笋老鸭粉丝汤。家里两个赚钱的主力都没有胃口吃饭,喝点酸汤,最爽利不过。
汤锅在石头炉上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飘着香气,秦氏手脚麻溜的择菜洗菜,不时地搅动一下汤锅。
谢思齐站在秦氏身后,呆呆地看着这一切。这个时空的女子,像里湘花,像王凤鸣,还有在东门大街上看到的形形色色的女子,不论贫富贵贱,都要过这样的生活吧?
如果自己没能实现赚钱的计划,不要说名山大川了,就连这杭州城都走不出去。
在自卑之后,她又感受到了深深的忧伤。
不过,这份忧伤刚刚开始,还没来得及深入,她就被人从假想的苦海里拱了出来。
来的是十户长穆石,他路过谢家门外,被酸笋老鸭汤的香味给吸引了。秦氏会做饭,偶尔做顿肉食,只要被穆石嗅到了飘出去的油烟味,无论手头有没有事做,也要进来看一眼,说上几句话。当然,能蹭饭吃是最好不过的。
穆石是个孤儿,一直不曾娶亲,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什么生活的压力,因此才三十岁出头,看上去倒也显得有几分年轻。
他每天都是买两个肉馒头或是吃一碗汤面,间或切一盘牛肉喝一碗清酒,随便对付两顿饭,就算是过了一天了。
自从谢家搬到他的辖区租住,他看着谢家老少男丁,谢道长年老,谢思齐年幼,力气活都使不上劲,就帮着出了两回力气。
秦氏善良本分,每次都客气的留他吃了饭。一来二去的,他觉得几个人围着桌子喝白粥吃咸菜,竟是比一个人吃盘酱牛肉还要有滋有味。有心想搭伙吃饭,又开不了这个口,怕人家说他占孤儿寡母的便宜,就整天想着给谢家帮点忙,好蹭点饭吃吃。
这穆石一进门,未语先笑。
谢思齐跟他打招呼:“穆叔来了。”
秦氏站起身来:“他穆叔,有什么事没?”
穆石嘴里说着“有”,眼睛就盯着炉子上的汤锅,鼻翼一吸一吸的。
秦氏明了,客气的说:“他穆叔,汤就快好了,一起喝碗汤吧。”
穆石摆手:“不了不了,刚吃过晚饭了。进来跟你们说个事。”
穆石清清喉咙,看着秦氏说:“谢嫂子,我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开个食肆。”
秦氏愣住了:“开食肆?”
穆石:“是啊,食肆。谢嫂子你做饭这么好吃,做食肆一定会很好生意的。”
秦氏有点不敢相信:“我?可以吗?”
穆石:“当然可以的。我经常在外面吃东西,他们做的都没你做的好吃。你要是想做的话,你这个宅子的东家,在街口还有两间铺子,租约就快到期了,我帮你跟东家说说,租一间做食肆吧。”
秦氏拿不定主意,转头看着谢思齐。
谢思齐正听着秦氏和穆石的对话,不由得回想起,刚到杭州城的那一年,秦氏去兵营浆洗军服,每天的吃食,馒头也好,面饼也好,带回家来,总是要升一小堆火烤一烤,涂点腐乳、豆酱之类的才拿给爷爷和自己吃。再后来,生活安稳一些了,秦氏就腌咸菜腌酱菜,逢年过节的,即便只有一条鱼,秦氏也能做出三种不同口味的菜来。还有前几天的酱骨粥和酸菜包子,还有今天锅里炖的酸笋老鸭汤。好像秦氏从来都知道什么时候该吃什么东西。
这么一想,谢思齐有些心动了。见秦氏眼巴巴的望着自己,就知道秦氏也心动了。
谢思齐道:“多谢穆叔,那就劳烦您帮忙打听打听,看看要什么价钱可以租下来。”看了一眼秦氏,又继续说到:“我和我娘也合计合计,看看能做多大,毕竟我们也没做过食肆。不知道行不行呢。”
穆石:“好,那就这么说定了。谢小哥,谢嫂子,你们吃饭,我打听好了就来告诉你们。”
说完不顾秦氏的再三挽留,还是转身出了门外去,临走还回头盯着汤锅看了好几眼。
谢思齐噗嗤一声笑了,秦氏也欢快的笑起来。
谢思齐:“娘,要不是穆叔说你做饭好吃,我还真的没留意过呢。”
秦氏:“哎呀,什么好吃不好吃的,就是想让你们都吃高兴了。你和爷爷,每天风吹日晒的,为这个家太操劳了。”
谢思齐:“娘,你又来了,当初还不是你救了我和爷爷嘛!一会儿爷爷醒了,咱们一起算一算,再请教请教别人,看看做食肆要怎么经营。”
母女俩心情愉快,有说有笑,晚饭很快就做好了。
谢思齐帮着秦氏摆好碗筷,里湘花来了,手里还拎着大罐小罐的,进门就喊:“好香啊!我来的正是时候。”
谢思齐看到里湘花,手往身后屁股上一摸,下意识的就想往屋子里躲。
里湘花浑然不觉,笑呵呵的打招呼:“谢小哥,我给你们带了酒糟鱼和腐乳过来,都是腌熟了的,我娘做的,可好吃了。”
秦氏上前接过,笑着说:“湘花,你来就来,下次不要带东西了。正好我炖了老鸭粉丝汤,你也坐下来一起吃饭吧。”
里湘花没有客套,立即一口答应:“好啊,多谢婶子。谢道长呢?”
秦氏代答:“那天在你家喝了酒,回来就睡不够。我给爷爷留了饭菜,一会儿他想吃再说。”
此话正合里湘花之意,她来谢家就是想找谢小哥的。
谢思齐别别扭扭小心翼翼的坐在了饭桌边。
里湘花像主人一样,给秦氏夹菜,给谢思齐舀汤,极其热情。
谢思齐打量着眉开眼笑的里湘花,这么高兴,是准备定亲了?很满意文仲庆?
换作平时,谢思齐早就开口巴拉巴拉的说上了,现在,喷香的酒糟鱼,鲜香的鸭肉,她都浑然食不知味。
直到一碗酸笋汤喝下肚,也没等来任何问话,闲聊都没有,里湘花终于憋不住了:“谢小哥,你猜猜,我有什么事情要告诉你?”
谢思齐:“你要定亲了?”
里湘花点点头又摇摇头:“也是,也不是!”
谢思齐:“……”
恋爱的女人都会变傻,看来很有道理啊!湘花姐现在看起来就是热恋中,说起话来果然不知所云。
谢思齐故意猜错:“你娘同意招良哥了?”
里湘花把碗一放:“哎呀,好吧,我说!”
然后,吧啦吧啦吧啦……
原来,里湘花偷偷地跑去周记字画装裱铺,亲眼看到了文仲庆。个子高高的,见人先带三分笑,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往来的主顾也对他赞誉有加。更重要的是,他对待大姑娘小媳妇之类的客户,也是一副不卑不亢的表情,既不会太冷淡,又不会让人生出误会。
里湘花看过的当天,回去就跟里婶点头同意了,把里婶高兴的不得了。
挑中夫婿人选之后,喜事就一桩连着一桩。
里湘花的庚帖送过去,对方也很满意,托媒人转告里家,尽管放心挑选吉时,一切都听里家的。
“谢小哥,是真的哎,他现在就说听我的了。”里湘花喜滋滋的说:“以后肯定也会对我好,对我爹娘好的,对吧?”
谢思齐:“当然。”
里湘花:“谢小哥,你说的真准啊,八字合得好,运气才好。你再猜一猜,还有一桩大好事。”
谢思齐:“……” 额头上的黑线都出来了。
“好吧好吧,还是我来说。”里湘花又自顾自的说上了:“我家隔壁的伞铺,他们东家要举家搬走,急需用钱,就把铺子转给我们家了。”
谢思齐:“哦。恭喜恭喜。”
里湘花没在意谢思齐的敷衍,急急的又说:“我娘说,把铺子重新翻新一下,开个书店,卖些文房四宝,我成亲之后就管那间铺子。”
谢思齐明白了,这是里婶给女儿的嫁妆:“恭喜恭喜,湘花姐真的是旺夫命啊!”
里湘花点头:“是啊,我还旺你呢!”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谢思齐往后半仰着身子,两只手一通乱摇:“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不要吓我。”
“哈哈哈,”里湘花哈哈笑:“那个伞铺大小跟我家差不多,我娘说,一时也没有那么多本钱,就只要用前面当街的铺头,后面的小院和几间房子,就都空着了。
我就跟我娘说,让你和谢道长把桌子搬过去,刮风下雨的就能坐在屋里,多好啊。”
里湘花连说带笑劈哩叭啦一通说,谢思齐都惊呆了。
这,这,这!
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