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成孽》 29.他，死了？

    院子里，屋里的橙黄烛光撒在中央，一地淡暖的光芒，眼前的女子仿佛融在夜色里，眉眼的凛然与冷厉都隐在阴影里，缓缓走来，却是从容，蔓延上青衣的橙光为她周身勾出淡淡的光晕，莹莹光芒里眉眼柔和了几分，开口，语声极为清脆，似银铃响动:

    “你和哪吒什么关系？”

    哪吒？

    男子脑子里跳出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笑容天真可爱，肚子上围着一块红绫，扬着粉藕般的小手，小鹿般蹦跳着跑过来，男子微微一笑，翩翩文雅：“我是他大哥！”

    彩云微微一愣，她来之前也曾了解过，哪吒有两个哥哥，却是自小分开，各拜了名师学艺。第一子，金吒，拜的是五龙山云霄洞文殊广法天尊，二子是九宫山白鹤洞普贤真人徒弟，木吒，哪吒则拜了乾元山的太乙真人，一门皆是名师高徒。

    昔日彩云独自来到陈塘关，现在想想，实在是鲁莽了，她当时并未探查清楚李府情况便进去了，当时哪怕府里有一个会法术的人，她必会当场被擒，后来知道了这两兄弟，却没放在心上，因为她没想过会遇上他们，更没想到会在此刻遇见，而且这金吒的实力，在她之上。

    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地上，淡淡的橙光染了地面，驱散地面的寒意，前方的男子静静立在光里，彩云目光回移，默默数了数，自己走了三步，才融进这光芒里。

    之前，她手执长弓与他胳臂相抵，挽了弓弦，那一箭她是志在必得的，她自信如此短的距离，他不可能避开。

    箭出弦的瞬间，彩云也看见他面色一惊，但下一刻，他竟突然反手抓住了乾坤弓，向着上方猛地一带，她一时不防，乾坤弓被扯了一下，刚要出弦的仙箭的箭尾被这一变动带偏了轨迹，居然像鱼一样蹦了起来，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它竟是向着房里冲过去，还是窜向了房梁。

    她眼睁睁看着那箭撞上一层结界，轰隆一声炸裂成细小的碎光，散落在空中慢慢消失。她明白过来，他竟是早就步下了结界等着她！心里忽有一股无名怒火燃起，出手一掌打过去，男子下意识回了一掌，双掌相触，轰地一响，无形的波浪以两人为中心震荡开来，两人同时退开，落在庭院里。

    他站在光里，她却落在黑暗里，短短时间里已然分了胜负。

    彩云毫不怀疑，金吒在此等候是为了等她，抬眼冷冷看着金吒：“哪吒呢？”

    金吒法力比彩云高强，临战经验，彩云也远远比不上，彩云打不过他，但彩云也不需要跟他打，她只要知道哪吒在哪里就好，她的仇人是哪吒，她不需要在意别的人，即使这人是要阻止她。

    但现在让彩云心头发慌的是，她和他的打斗时间虽短，动静却不小，院子外隐隐有人声，却压抑着，很是小声，像是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事但不敢出来看，皆是凡人，其中有一人身怀法力，但比较低微，应该是哪吒的父亲，李靖。

    可是，彩云唯独没感觉到哪吒的法力。

    难道他不在这里？

    彩云的脸色有些难看，目光凝在金吒身上，等着他回答。金吒感觉到了彩云的怒火，本来想说的一些缓和气氛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良久才开口，语气却低沉了：“哪吒……他去了。”

    去了？去哪了？

    这消息来得猝不及防，彩云一时没反应过来，喃喃着重复了一句：“他去了！去哪了？”

    “去了？死了！你说，他死了！”彩云震惊地盯着金吒，金吒微微点头，语气虽是淡淡，眼眸里却有着彻骨的悲：“哪吒杀了龙王太子，被龙王逼得自刎了，前些日子师父让我下山，为的便是这事，可惜我来晚了……这里便是哪吒的房间，你……进去看看便知。”

    彩云脑子里轰然一阵乌鸣，一阵阵嘈杂声像潮水一样涌上脑袋，脑袋忽然变得很重很重，重得倒下来。

    她不由地蹲下身子抱住脑袋，她的双眼瞪得大大的，却没有一丝光亮，看着地上，她不住地喃喃着：“死了，怎会死了？他不可能死的！怎么可能会死？我不信，我不信！”

    猛然抬头，死死看着金吒,怒吼出声：“他不可能死的，他法力那么高强，他……还有他师父太乙真人，他怎会让他死？”

    金吒轻轻摇摇头：“哪吒他……触犯的可是天条，太乙师叔也没有法子。”

    低低伏下身去，内心里突然有一股巨大的空虚感弥漫开来，彩云抓住自己的衣襟，大口地吸着气，仿佛想借此来填补那空虚，彩云紧紧将自己缩成一团，耳间回荡着仿佛魑魅魍魉般的声音：

    “彩云，我想去截教里看看，我们都要学好本领，将来要踏遍河山，看尽千山万水……”

    分辨出是姐姐的声音，额上冷汗泠泠而下，彩云低声呢喃着：“姐姐，姐姐……”

    “李靖！不干你事，你回去罢！”师傅，不要，不要走！

    “封神之战迫在眉睫，也只能延后一些时日了封神之战迫在眉睫，也只能延后一些时日了……”

    “乾元山下，九龙神火罩中，石叽被打回了原形，神形已灭。”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双目无神地呢喃着，彩云忽然很是无措，哪吒死了，她的仇人死了，可她什么都没做，哪吒就死了，她所有的准备都没用了，因为哪吒已经死了。

    ……

    不对不对！他怎会死？

    可他打死了龙王太子，龙王给他儿子报仇了，对啊！他是该死的！该死该死该死……哪吒该死！

    可是，她为什么这么难受？她苦练了一百三十年想得到的结果已经有了啊，哪吒死了嘛。

    彩云将指甲缓缓抠进柔嫩的手心，鲜红染上了指尖，她将手握拳放到嘴边恨恨地咬住，然后她的脸像裂开一样开出一个口子，她张大了嘴疯狂的笑出声，“哈哈哈哈哈……”

    金吒看彩云神色异常，想着上前安慰两句，却又听得她畅快淋漓的大笑，这笑声仿佛是从地狱里逃脱般的解脱，金吒只觉这笑声像一把粗粝的刀划在坚硬的石头上，在这寂静的夜里是如此的刺耳，胸口一窒，金吒突然明白，她是为着哪吒的死亡而高兴……

    果然，彩云畅快地笑着道：“他该死的！”

    这话比彩云恶狠狠地说还要让人心底一寒，彩云抬眼瞥金吒一眼，只一眼，金吒就遍体生寒，那是怎样的眼神，冷漠而欣喜，释然里又是万念俱灰的绝望空洞，金吒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知道她要说话，她却是转了身，翻身飞过庭院，丢下一句话：“既然他死了，那我便走了。”

    金吒看着彩云离开的方向，眉头紧皱，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好，恼火地站在原地发怔，抿了抿嘴终是挥手撤了庭院里的结界。

    接着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李靖携了殷夫人赶进来，两人一到便急急忙忙拉着金吒左看右看，嘴里担忧地说着“有没有伤到哪”，金吒哭笑不得，但知道两人是担心则乱，也只能任两人看了。

    李靖见金吒并未受伤，放下心来，脱口道：“都怪哪吒那个逆子！”金吒脸色一变，出言止住李靖，道：“父亲，你怎么又怪在哪吒身上，哪吒都已经……”金吒忽然说不下去，眸光默默暗了几分。

    李靖看金吒这样也不好说下去，金吒难得回一次家，这次回来也是文殊广法天尊知道了哪吒的事情，让他回来帮着点，可哪吒早就……死了，而且已经有半年时间了，李靖也不知道是不是文殊广法天尊算错了，李靖甚至怀疑文殊广法天尊是想让金吒来阻止他毁哪吒金身，可……他也已经毁了啊！

    李靖也只能猜想文殊广法天尊是想救哪吒，可时间上却推算错了，而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回来，他却下意识隐瞒了哪吒金身的事情，也幸好金吒性子温和，这些日子因为哪吒的事情而伤心，没有出门，不然，他还不知道能不能瞒住。

    殷夫人看着沉默的两人，急忙做和事佬，拉着金吒和善地笑笑，说道：“哎，哎，那人走了就好，走了就好，金吒，你今晚也累了，回屋歇息去吧！”金吒抿唇，自回来开始，他因为哪吒的事情已经跟父亲闹了好几次，他心里也极不好受，可他当真不知道他记忆里那个可爱孩童为何能惹来这么多仇家，明明只是个八岁的孩子。

    殷夫人轻轻推着金吒让他去休息，耳边忽然一声巨响，她吓了一跳，目光急急探向那声响处，目光微移，自家夫君和儿子也正凝神细听着，殷夫人握着金吒衣角的手不由一紧，她不安地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金吒脸色仍是温和，软声宽慰着殷夫人，眸光却是看向了李靖，李靖意会，走过来揽回殷夫人，口中道：“没事，夫人，估摸着是谁家房子倒了，我让金吒去看看有没有伤着人。”

    金吒点点头，道：“嗯，母亲，我去去就回。”

    殷夫人听两人这样说，又感觉到那声音确实像木板倒塌，放下心来，但还是对着金吒道：“你看看别人需不需要帮忙，要帮不了，可以带些人过去，你自己小心着点啊！”

    金吒点着头表示自己知道，翻身离了院子。

    匆匆赶过一段长的街道，金吒脸色有些凝重，他真怕那女子“欣喜如狂”下伤及百姓，想到这他又加快了脚步，过一个拐角时金吒忽瞥见一抹淡淡的光从一处酒肆的门口斜出，他立刻停住向那边过去。

    酒肆的木门是那种久经风雨有点破败腐朽了的，但也能用着，而此刻却蛮力打破碎成了几块残破可怜的木块，横七倒八地躺在地上。

    金吒心里一冷，暗想，她既然敢对平民百姓出手，就别怪他手下不留情了。

    越过碎木，一步踏进酒肆，金吒却愣在了原地，手里聚的仙力也慢慢消失了。金吒第一眼只见着酒肆的掌柜和伙计，他们一脸苦涩地窝着身子蹲在大堂一角，两人的眼帘还一耷一耷，衣衫不整的样子很明显是刚被吵醒，身上却没有什么伤痕，金吒心里一松，然后下意识顺他们眼巴巴地目光看过去，另一个角落里，彩云正举着一个酒壶和杯子在喝着。

    见到有人来，掌柜和伙计连忙把目光投过来，伙计胆子比较小，掌柜倒胆大地拱了拱手，但语气还是有些干巴巴：“客官……可是也要喝酒？”话一出，掌柜就恨不能扇自己一巴掌，哎呦，他这问的什么话呀！

    反倒是彩云，一见有人来，面色由郁闷变得兴奋，自来熟地扬了扬手：“哎，这边！”掌柜和伙计一惊，缩了缩身子，惊骇的眼神明明地写着“妈呀，你们是一伙的”。

    金吒对他们尴尬地笑笑：“我是李府的金吒，前些日子刚回来，她……她是我的一个朋友，”顿了一顿，“她今天可能太高兴了，所以有些失常，掌柜你，见谅。”

    掌柜眼神落在门外的木门上十分哀怨，见谅？这……

    金吒立马识趣地接上：“你的东西我会赔偿给你的。”掌柜这才露出一丝笑容，可瞥见一个身影时笑容立刻消失无踪，只见那女子摇曳着身姿过来，不由分说拉住了金吒：“哎，我不是叫你过来么？”

    金吒从未与女子这般接触，肌肤相碰的地方一下子火热起来，温润如玉的脸上立刻浮起一抹红晕，他不自在地伸手推了推彩云伸过来的手，也不敢碰她露出的洁白手腕，只能在她裹了衣袖的地方推两下，可这哪里推得过彩云，金吒只能硬着头皮随着彩云的力道过去，被按着坐在她刚坐的桌边。

    是这样的，知道哪吒死了，了结了心愿的彩云心情大好，虽然心底还存在一些不舒服，但兴奋盖过了犹豫，离开李府后，她正高高兴兴在街道上走着，路过这间酒肆，心念一起就想着该庆祝一下，她兴冲冲上去敲门，可深更半夜的，谁还醒着，酒肆里睡着的掌柜便喊着，说“天晚了，明天才做生意”。

    可彩云敲门敲得正兴奋，哪会听得见，她大约也敲急了，抬腿便是一脚，然后大门便碎成了渣，掌柜和伙计吓得急忙出来，衣服都来不及穿上，彩云却豪气干云地挥了一挥手，拍桌子叫着：“把你这最好的酒抬上来！”

    掌柜脸色一黑，大晚上来喝酒，你找乐呢？掌柜刚想说话，就被伙计拉住，伙计指了指门口的木门，意思很明显，掌柜脸色“刷”地就白了，他立马讨好地笑开了，而彩云说完便往里走，左右看看找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下，掌柜颤颤巍巍过去：“姑娘要些什么呀？”

    彩云疑惑抬眼：“我不是说了吗，要酒啊？”掌柜老脸一抽又赶紧笑笑：“小老听岔了，听岔了，这就给您准备去。”

    彩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酒肆，片刻后，伙计手脚并用抱了一大坛子酒上来，看伙计的样子，如果不是掌柜在他后面推着他，他肯定转身就跑。不过彩云没看两人，她用勺子舀了一点，就着光看了看，酒色有些浑浊，她有些不满意，可没说什么，就让掌柜们下去，可两人哪里敢走，只能呆在一角，心里求遍了各路神仙，求着这女子赶快离开。

    彩云嫌坛子不好用，自己变出了酒壶和杯子，自饮自酌，她非故意扰民，只是心里的情绪实在复杂，说高兴吧，又有些郁闷，她沉默地喝着酒，心情更是混乱，她想，明明该高兴的呀！

    见着金吒出现，她忽然想着，肯定是她一个人喝酒太孤单了，所以她兴高采烈地拉着金吒喝酒。

    金吒眸光微转便明白过来，瞧了瞧眼前的女子，橙黄微醺的烛光下，她一头乌黑的发流动着粼粼的光芒，眉眼纤柔，眸光干干净净的很纯真，没有初见的冷漠，甚至显出一分温柔，她似乎有些累，撑不住身子，便将脑袋枕在酒壶上的手背，像只慵懒散漫的猫儿，娇嗔而可爱。

    金吒没想过她会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神情，毕竟之前两人还打过一架，转念一想又神色一暗，她定然是因为大仇得报，才这般高兴，这般反常，想着他此刻坐在这里是因为他弟弟哪吒的死亡，金吒顿时复杂起来，他想站起来离开，面前忽然多出一双皓白修长的手，正提了个酒杯，金吒抬了头，与彩云四目相对，金吒看着那双梦幻般晶莹剔透的眸子，竟鬼使神差地伸手接过了，彩云见他接过去，笑眯眯地看着他。

    金吒接过酒杯便想后悔，可看看女子期待的眼神，只好喝了一口，女子眼眸立马亮晶晶起来，端了酒壶又给他倒一杯，金吒低垂了眉眼，心头却是一紧，她不对劲！

    彩云刚到陈塘关时射出两箭，他就知道她是截教的人，但他对截教和阐教的恩怨并不感兴趣，他自认为自己对彩云没有任何偏见。但见面时，从彩云冷厉的气势和冰冷的神色，他便知道这是一个性情冷漠高傲的人，虽然这很大一部分来自她的仇怨，但自身经历也是性情的一部分。

    而彩云在得知哪吒死了时，道心很不稳定甚至面临崩溃，金吒才明白，自己太过轻看了她和哪吒的恩怨。

    所以彩云离开时，他才会心绪不宁，试想，一个人遭受巨大刺激后，能干什么事？尤其是这人还身具高强的法力！此刻，彩云的形象与金吒之前见到的截然不同，这更验证了金吒的担忧。金吒暗叹一声，希望不会出什么乱子，但余下的时间只能呆在这儿看着她了！

    金吒瞥一眼破碎的木门和憋屈的掌柜伙计，苦笑两声，一抬头又看见女子期待地看着自己，金吒温和地笑了笑，喝着杯里的酒，却是一边传音告诉父亲，让他不要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