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事情繁杂,起程之期比前世晚了半个月,路上不仅未遇到贾雨村,得知元春被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时,贾赦和贾琏即使喜不自胜,也因徐文渊等官员同行而不敢建议大家昼夜兼程,故抵达京都时已是次年正月初,省亲之事尘埃落定,传得沸沸扬扬。
船只登岸时乃是午后,早有荣国府打发管家下人赶车抬轿地久候了,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仍然不敢出声抱怨,旁边也有户部尚书带着人手和车马前来接应徐文渊。
林家在江南的家业被徐文渊就地作官价卖了,只带了银子回来。因徐文渊乃是天子所派,又兼有些人佩服林如海的秉性,无人压价,所以单江南那边的房舍田庄商铺并货物等便卖得五十余万两银子,其余物事也变卖了十来万两银子,悉数登记在册。
徐文渊带了七十万两银子归来,更不用说林家还有大半家业未曾处理,见过黛玉后,正为银子发愁的户部尚书白云喜得眉开眼笑,听徐文渊说送黛玉至荣国府,忙放他去了。
黛玉在船上上轿,待到岸上,透过帘子看到等候之人虽着棉衣,但个个手脸通红,搬运东西之余仍不忘搓手跺脚,想是等得时间长了,冷得十分厉害,遂隔着帘子低声吩咐良辰道:“你晚些时候上车,开匣子拿些银锞子出来,一人给两个,让他们忙完了回去打酒吃,去去寒气。不独舅舅家的下人有,也给户部那些过来搬银子的差役。”
如今是良辰和美景掌管黛玉房中的财物,原是紫鹃管着的,林如海生前有所安排时,她主动退了一射之地,只管黛玉的头面衣服、书籍笔墨和下面小丫头们的东西。听了黛玉的吩咐,良辰回应道:“姑娘放心,我得看着行李全部装上车才能走呢。”
黛玉点点头,放下了帘子。
黛玉年幼纤弱,轿夫脚步轻快,虽比不得马车迅速,但也在前世相同的时间到了贾家。
贾政上班不在,宝玉并贾环、贾琮、贾兰叔侄等人早在荣国府门前阶下垂手等候,门房善于逢迎,欲开中门迎接,黛玉坐在素轿内忙隔着帘子命人阻止,乃道:“虽出了热孝,仍未除服,走中门不合时宜。”
贾琏看人装行李没跟来,贾赦下了马,也道:“外甥女所言极是,小子们,开东门。”
东门其实就是东侧门,亦属三间大门之一,贾赦并贾政等接人待物都是走这道门,进去便是一条甬道直通荣禧堂大厅。
门房听了,忙依言照办。
黛玉感慨万千,前世两次进贾府走的都是西角门,不曾想今生竟能从大门进府。待进了内仪门,又见到凤姐、迎春、探春、惜春等人前来迎接,这些年轻的奶奶姑娘虽然难免粉光脂艳,但衣着却偏于素雅,不似初进荣国府时那般花红柳绿。
凤姐快步上前,行了一个万福,笑道:“恭请县主娘娘金安!县主娘娘一路辛苦!小的昨儿听头起报马来报,说县主娘娘今日大驾回府,特来迎接!”
黛玉扑哧一笑,先回一礼,然后道:“一会子赏三杯好酒!”
她在荣国府里几年,与凤姐的情分远胜三春钗云等,常在一处顽笑,凤姐自然清楚黛玉并不是当真居高临下,遂笑道:“小的谢县主赏。”
说得众人都笑了,忙请入贾母上房。
彼时贾母房中早就聚满了人,邢、王夫人妯娌两个自不必说,陪坐下首,静待黛玉前来请安,薛姨妈带着宝钗亦端坐在房内,一面吃茶,一面陪贾母说笑解闷,李纨则站在贾母旁边,依然是槁木死灰模样,没有半点生气。
贾母等得心焦,问鸳鸯道:“该到了罢?”
鸳鸯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金表略看了一看,道:“若昨儿没报错时间,就该到了。”
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小丫头们的声音道:“林姑娘来了,林姑娘到了!”通报的同时,帘子也都打起来了,凤姐等人簇拥着黛玉进来。
众人举目望去,只见黛玉姗姗而入,头上梳着倭堕髻,只鬓边簪了一簇白花,除此之外再无任何饰物,身上裹着一件银灰缎面的紫貂鹤氅,待解了鹤氅,露出里面穿的玉色软绸小袄和同色裙子,并罩雪缎狐腋褂,如此厚实的衣装难掩其弱,依然是柳腰纤纤。
黛玉这一走就是一年,归来时虽被封为县主,但终究是没了父母,也没了家业,贾母不等她行礼便一把拉到怀里,搂着她叫“心肝儿肉”地大哭起来。
黛玉回思幼年父母健在的时光,亦是泣不成声,半日方在众人解劝下止住。
见过礼后,贾母不免问起林如海生前如何安排、身后事如何料理等事,一面问,一面想起林如海的回信,信中托她好生抚育黛玉,并未直接答应双玉之约,而是提起了荣国府内人人皆知的金玉良缘,虽未再说其他,但贾母心里头却明白了林如海的意思。
情不自禁地看了薛姨妈和薛宝钗几眼,贾母垂下双眼,面色如常,只揽着黛玉在侧,不住摩挲,道:“这一来一去,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如今你长住此处,须得好生保养为上。”
黛玉应是,想起荣国府近来的喜事,忙向贾母并王夫人等致喜庆之词,贾母倒还好,独王夫人虽然神色端庄如旧,眉眼间却透着洋洋喜气,道:“都是当今的恩泽,你大姐姐才有这样的体面。别光顾着说你大姐姐,听说大姑娘也被封为县主了,还未向大姑娘贺喜。”
经王夫人提起,贾母方想起来,忙命鸳鸯等房中下人等给黛玉磕头,改口称县主。
黛玉受了礼,不必她吩咐,美景早取了许多荷包赏赐下去,凡贾母房中大小丫鬟仆妇等人皆有份,又因诸太太奶奶姑娘们的丫鬟也都过来拜见,故亦有赏。
得到赏赐的下人无不欢喜雀跃,大丫鬟们自然不在意一个荷包里的两个银锞子,那些做粗活的小丫头或者仆妇们却是格外高兴,毕竟这份赏钱比她们一个月的月钱还多,口中都道黛玉的好处。待晚饭前,贾琏带着拉东西的马车浩浩荡荡地回府,搬到贾母院中,诸家人更是个个啧啧称叹,再无人说黛玉乃是一无所有地投奔了来。
贾赦和贾琏父子两个到了江南可没空着手回来,其中有他们自己购置的东西,也有黛玉命人预备的各色土仪等物,另外还有贾敏出阁时的十里红妆,装了好几口大船。而黛玉除了三四十口内有乾坤的书籍箱子外,房中尚有自己以及丫鬟仆妇们装头面衣服妆奁铺盖的箱子,数目着实不少。因此,贾家派去的马车拉了两三趟才算完。
黛玉所居之舍昨儿就收拾好了,等黛玉用完晚饭回房,良辰美景并紫鹃等带着小丫头早已将铺盖妆奁等收拾妥当,又把黛玉打算送宝玉等人的纸笔等物拣出来待次日分送他们。
因不必打扫房间,主仆等人都觉轻省。
黛玉更衣梳洗完,心中幽幽一叹,自己头一回进贾府,晚饭后奶娘请问后方才得贾母之安排,住在碧纱橱内,两世皆是一样。第二回进贾府,前世也是提前一日送信到府里,结果次日抵达,仍需自己带人打扫房舍,安插器具,忙得不可开交。
如今,房屋各处打扫得极干净,铺盖帐幔等都是新的,颜色俱是雅淡,窗上也糊了新碧纱,连热水都早早备好了,听说她们回房,忙不迭地送上来,压根就不必她们催要。
一时人报说宝玉来了,黛玉忙道:“今儿天色已晚,我歇了,请二爷明天再来罢。”
她心知宝玉是来送北静王所赠之鹡鸰香念珠,前世自己掷而不取,今生也没收下的意思,况且她年纪大了,又无木石前盟再续之意,男女之间总该避讳些。
宝玉因跟着贾赦招待徐文渊,虽然徐文渊本未打算久坐,将黛玉送到目的地就欲告辞离开,但贾赦如何肯放他饿着肚子走?急忙命人摆了一桌酒菜,待他酒足饭饱之后方携子侄亲送出门。因此,到底耽误了时间,宝玉比前世来得晚了好些。
听闻黛玉歇下了,宝玉不觉怏然,摸了摸鹡鸰香念珠,暗恨徐文渊多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