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黛玉发现彼时乃系自己接到父亲病重之信回南的时节,正值初春,目视两鬓斑白面色憔悴又带病容的父亲,一时之间悲喜交集,黛玉忍不住扑到林如海怀中失声痛哭。
黛玉自到荣国府后步步谨慎,处处小心,唯恐被人耻笑了去,紫鹃和雪雁何曾见过黛玉如此失态的模样?便是初次进府见到贾母,黛玉也不曾哭得这般悲伤,因此二人面上俱现惊讶之色,倒是雪雁给紫鹃使了个眼色,二人悄然退出。
林如海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很快察觉到女儿的颤抖,忍不住皱了皱眉,柔声道:“你可是受了委屈?告诉为父,为父替你出气去。”
黛玉不肯抬头,闷声道:“爹爹身体欠安,女儿如何再添父亲之忧。”
林如海叹道:“傻丫头,你做女儿的有什么委屈不能告诉为父?咱们父女两个又不是外人,你受了委屈都不愿意告诉为父,为父心里挂念着才会更加担忧。”
黛玉顿时泪如雨下,湿透了林如海的衣襟,突然之间她想明白了,前世父亲走得那般了无牵挂,未尝不是因为他认为荣国府会善待自己,因为当时无论是书信来往还是自己侍疾之时都没有说过荣国府的坏话,只说荣国府十分善待她,倘若父亲知晓自己所受的委屈,可还会那般不知保养,抛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
想到此处,黛玉毅然决定告状,道:“父亲大人容禀:女儿所受之委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道尽?女儿初进荣国府,从角门进出,反倒是二舅舅的姨妹自大门而入。女儿原是他们打发人来接的,结果到了那里,一应居室寝具皆未预备,连两位舅舅的面都不曾见到。二舅舅的姨妹遣二舅母的陪房送几支宫花给姊妹们,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女儿。女儿不在乎几支宫花,咱们家又不是没有,只恨他们小看了女儿。”
林如海顿生激愤,乃问道:“你没有见到你两位舅舅?”
黛玉抬起脸,双眼红肿,满面泪痕,点头道:“不曾见到。大舅母原带我去他们住的东院了,也打发人去找大舅舅,大舅舅只说身上不好,怕见了女儿彼此伤心,不如不见,倒是叮嘱了好些话,让女儿不要外道。”
说着,黛玉便将贾赦当日所说的原话告诉了林如海,接着又说起到了荣禧堂后未见贾政的情形,道尽王夫人的一言一行。
林如海大摇其头,道:“不对!不对!”
黛玉忙问如何不对,林如海道:“你们进京之后不久,贾雨村便谋了一个缺,因在金陵上任,距离扬州不远,故曾备礼来信谢我,信中言道初至荣国府便拜见了你二舅舅。他与你同一日进京,你二舅舅既见了他,如何不在家?你二舅母必是撒谎。”
黛玉叹道:“我也觉察出来了,因为事后我曾听下人说过贾雨村拜见二舅舅之事。”她不是不知道王夫人厌恶自己,只是不说罢了。
林如海顿觉激愤,道:“你在荣国府还受了什么委屈,全部告诉为父。”
黛玉不觉哽咽起来,含泪道:“爹好生保重身体,咱们父女两个清清静静地守在一处好不好?女儿再也不想过那‘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日子了。”
林如海大惊失色,问道:“怎么就到‘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程度了?”
黛玉不答反问道:“爹爹可知女儿活了多少年?”
林如海不解道:“再过几日便是你十岁的生辰,自然是活了十个年头。”
不料黛玉接下来的话着实出乎林如海的意料,乃道:“不,女儿活了十六年。”
林如海震惊道:“此言何意?什么十六年?你今年不过十岁罢了。”
黛玉依然没有回答林如海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道:“其实女儿有着二十年的记忆。女儿活了十六年,那年春尽之时,便是女儿丧命之期。‘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是女儿昔年所作的葬花词,字字句句皆昭示着女儿自己的命运。‘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是女儿最后的结局。不知为何,女儿一点灵光不灭,随着雪雁扶着女儿灵柩回乡的时候也返回了故里,逗留人间,直至数年后得到机缘,得以重回稚龄,再见父亲。”
林如海双目圆睁,浑身颤抖,差点搂不住几乎崩溃的女儿,一叠声地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的玉儿,你才十六岁啊,怎么会在大好年华就送了命?我的玉儿,你究竟受了多少委屈?你外祖母和舅舅没有好生照料你吗?”
他知道女儿没有撒谎,他看得出来,那种痛苦,那种沧桑,是言语形容不出来的,只有经历过了才会有这样悲伤的眼神,不复天真。
黛玉凄然道:“爹爹不在了,奢望外人对我好吗?世人逐利,谁会在乎一无所有的孤女。”
林如海愤怒地道:“你怎会一无所有?即便为父去了,亦不会没有安排。”
黛玉苦笑道:“可是女儿再进荣国府就是一无所有啊!谁不知道女儿一草一纸皆需荣国府供应?谁不知道咱们林家的人都死绝了,谁不知道女儿无人教养,天真到近乎愚蠢。若非如此,女儿也不会让人有可乘之机,害了女儿的性命。”
听到害命之语,林如海更加心痛,道:“你把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一五一十地道来!”
虽然此生无子是林如海最大的遗憾,但他命中注定如此,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况且世间无后者甚多,不独自己如此。如今唯有此女,向来爱若珍宝,忽然得知女儿竟夭亡于二八娟娟好年华,纵使林如海生来好性儿,此时也不由自主地怒了。
染病之后,未至油尽灯枯之地,林如海还是往京都去信,便是接黛玉回来交代后事,以免自己死得突然,来不及妥善安排。哪里想到计划当中最重要的一环即荣国府居然不曾善待女儿,林如海立刻将之前的安排全部推翻,只想知道女儿前生之苦,重作安排。
待听到黛玉收下薛宝钗所赠燕窝之事,林如海不禁皱眉,却没有说话,而是忍住心中的愤怒继续听黛玉诉说前生之事,直至听到薛姨妈住进潇湘馆照看黛玉,一应饮食药饵十分精心,不由得打断了她,道:“枉你这丫头自诩聪明,竟无一点警惕,不知薛氏心机之狡诈,她乘着你病中先以言语打击你的生气,连你自己都觉得身体好不了,吃药不见效,越发悲伤难耐。然后她再卖个好儿给你,如若不是早有计划,焉能午后来看你,当晚便送了燕窝与你?她自己不也说明天与她妈说送燕窝的吗?既是明天,何以当晚便送来了?如此迫不及待,岂能没有鬼?再者,她又不是大夫,懂什么辩证?能治什么病?给你把脉了吗?知道你是什么症候吗?连大夫开的人参养荣丸都驳了去。燕窝固然滋阴补气,家常吃确有益处,你小时候也没少吃,但若说胜过治病的良药,却是狗屁不通!你得的是病,治病需要的是药,而不是家常吃的补品,况且人参养荣丸里的人参、肉桂亦是养身之佳品,正适合你的弱症。如果燕窝比药还强,为何你吃了他们家的燕窝不久,不仅夜里越发睡得少了,连宝玉都说你比往年瘦了,难道你就没察觉出其中的不对?那薛王氏照看你不就是为了监督你吃药!即便你外祖母已经给你更换了燕窝,可当时在荣国府里当家作主的乃是你二舅母,如何能放心?”
对于林如海的话,黛玉不见一丝诧异,而是点头承认自己的愚蠢,道:“爹爹说得对,女儿果然是个傻子。自那以后,女儿的身体越发不好了,到后来一年也睡不到十日好觉,只是何曾往这上头想去?再加上当时荣国府的财务每况愈下,连好人参都没有了,剩的都是腐朽之物,亦曾从薛家拿过人参用,腐朽的以及薛家的有没有用在女儿的药里谁也不知道,人参养荣丸的效验如何亦是可想而知。可惜不等女儿想明白,命已经到了尽头。女儿化作幽魂后,游荡于荣国府内外,亲眼目睹薛家药行因为药里掺假害死了人,才对燕窝起了疑心。”
怀疑燕窝有鬼又如何?彼时性命已丧,公道也难讨回来了。
林如海老泪纵横,一手揽着女儿,一手抚着女儿凌乱的青丝,自责地道:“都是为父考虑不周,没有安排好你的生活,让你在荣国府受尽这等苦楚。我可怜的玉儿,在你孤立无援的时候该是何等绝望!”
黛玉泪中带笑,道:“得以再见父亲,女儿心中喜悦无限,曾经的苦便是磨砺。”
经历过生死,黛玉依旧豁达,可林如海却不愿意放过曾经谋害过黛玉的人,然而他也没说会替黛玉报仇,只是追问后面诸事,一点细节都不肯放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