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正十年秋,济阳县。
日子进入十月,老天爷像是有了什么心事一般,淅淅沥沥的雨连着四天没有停歇过。
一片迷蒙中,一辆骡车孤零零地出现在了通往杨柳村的泥道上。
赶车的是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戴着顶大大的斗笠,浓眉大眼,虽在雨天赶路,精神头瞧着却很是不错。
“二老爷,咱们快到村子口了!”突然,少年人眼睛一亮,语带欢快地喊道。
被称作二老爷的谢义信“唔”了声,相比于少年人的喜形于色,他的神情就显得过于平淡了,对于马上能回到家这件事显得好像并不开心。
“信哥。”一旁的年轻妇人似是感受了谢义信情绪的变化,忍不住伸手轻轻地推了推他。
谢义信回神,目光落在秦素娥白皙的瓜子脸上,心中不由地泛起一股柔情,开口道:“素娥,就要到家了。等……见了爹,你先别说话,一切交给我。”
听到这句话,秦素娥只觉得满心感动,不由地偎入谢义信怀中,抖着嘴唇回道:“信哥,不管如何,我绝不要和你分开。”
谢义信点点头,心头一阵激荡,说道:“素娥,你放心,不会有人分开我们的。”
车子的另一边,梳着双螺髻的小姑娘垂下了她的眼眸。
她叫王秀云,是秦素娥的女儿。
骡车前行。终于,目的地到了。
谢义信一手撑伞,一手扶着秦素娥站在了谢宅的大门口。
“来,素娥,秀云,跟我进去。”
谢家的老门子走了出来:“二老爷”当看到秦素娥母女时,他的话止住了,脸上带出了几分惊讶。
谢义信急着进去见谢老太爷,对老门子一点头,领着秦素娥母女匆匆而去。
正堂内,收到消息的谢老太爷端坐在上首,旁边站着他的小儿子,也就是谢义信的弟弟谢义荣。至于谢家的下人们,因为谢老太爷的命令,一个都没有在场。
谢义信带着两个女人回来,让谢老太爷本能地感到了一丝不安。
他甚至阻止了女眷们来正堂。
“爹!”谢义信进门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冲着谢老太爷磕了个头。
秦素娥母女也跪了下来。
饶是谢老太爷思想上已有了准备,在看到三人齐齐跪拜的举动后,眼皮仍是不可抑止地跳了两跳。
谢老太爷眯了眯眼睛,存着两分侥幸道:“义信,你带回来的是何人?”
“回爹的话。”谢义信深吸一口气,答道:“素娥是我在外纳的妾室”
“胡闹!”谢老太爷“腾”一下从位子上站起来,斥道:“谢家没有纳妾的规矩,你不知道吗?”
谢家家规,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谢义信今年不过三十有二,且膝下早有一儿一女,纳妾的条件当然不成立。
在谢老太爷看来,自己的二儿子显然是明知故犯。
本来谢义信准备了一肚子话,可才开了个头就被谢老太爷粗暴地打断了,一张脸霎时白一阵青一阵,解释道:“爹我纳妾是有原因的素娥她与我有救命之恩。半个月前我不慎落水,是素娥不顾自身安危救的我。要不是她,我这条命早就没了。滴水知恩尚且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素娥因为救我损了名节,我又岂能置她于不顾?爹,我自知犯了家规,要打要骂随您处置,只求您留下素娥”
什么?救命恩人?
谢老太爷听得下巴差点要掉下来。
“你掉到水里去了?”
“是的,爹。幸亏碰上素娥,不然我……”
谢老太爷的视线越过谢义信,朝他身后望去。秦素娥纤细的身影落入了他的眼中。
这是……义信的救命恩人?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他心中不禁疑云大起。
“爹!”就在这时,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的谢义荣开口了,他使了个眼神给谢老太爷:“先请人起来说话吧。”
事先他们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便没有让谢家恩人再跪着的道理。
谢老太爷听懂了他的意思,咳嗽两声,道:“你们且起来。”
谢义信却不起来,垂着头道:“求爹看在素娥救了我一命的份上,让她进谢家的门。”
谢老太爷脸上的笑容因他这一句话凝固住了,过了半响,他才道:“怎么,是不是要我扶你起来,再亲自给你赔罪?”
“不不不……”闻言,谢义信身体剧烈的一颤,连连否定道:“不是的爹。我只是……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
“二哥,别惹爹生气。”眼看气氛有弄僵的趋势,谢义荣赶忙走上前搀住了谢义信的胳膊,在他耳边低语道:“爹年纪大了,咱们做小辈的,该顺着些。”
谢义信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他一起,秦素娥母女自然也起了身。
谢义荣笑着转向秦素娥,躬身作揖拜下:“这位姑娘,多谢你救我二哥一命………”话到一半,他咦的一声,忽然呆住了。
“你你你……不是东阳兄的妻子吗?”
二哥的救命恩人竟然是同窗的妻子!
谢义荣直瞪瞪地看着秦素娥的脸,嘴巴张成了鸡蛋的形状。
“我我……”听到这句话,秦素娥如遭雷击,登时变了脸色。反射性地,她转过头,望向了谢义信。
谢义信的面色再度变得又青又白。家里有人识得秦素娥曾经的身份,这一点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面对着谢义荣和谢老太爷惊疑不定的目光,他不由地慌了,嗫嚅着说道:“三弟……素娥她……你……”
谢老太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种不祥的预感快速袭上心头,抖着声音道:“义荣,你方才说什么?什么东阳兄……这妇人……”
听到谢老太爷的问话,谢义荣这才意识到刚刚说了什么,搓搓手无措地道:“爹,我……有个同窗,名唤王东阳,他……他的妻子好像……好像同这位姑娘……不对,同这位大嫂有……有几分相似……两年多前,我受邀去过东阳兄家里,因此……因此曾看见过她……”
“咚”地一声,谢老太爷躺在了地上。
见状,在场所有人都吓呆了。
“爹!”谢义荣离得最近,反应也最快,扑上前抱起了谢老太爷的上半身,同时大声道:“快!去请大夫!快!”
说罢,使力掐了掐谢老太爷的人中,伸出来的手却抖得犹如风中落叶一般。
“爹,您醒醒,您醒醒!”
顷刻间,他已是泪水满眶。
“三弟,咱们把爹抬到榻上去。”比起谢义荣,谢义信的内心无疑更为慌乱。
一想到老爷子有可能被他气出个好歹,他整个人都发麻了,后背更是一阵一阵的直冒冷汗。
对于自己之前的决定,他第一次产生了后悔的情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