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像过去十四年来每个清晨一样,陈长生五时醒来,即时睁眼,用五息时间静意。当他想要翻身起床时,却发现右手胳膊被什么东西压住了。
是落落。
她抱着他的手臂,身体蜷缩一团,让人心生怜惜。
陈长生小心翼翼地把胳膊抽出来。尽管他已经很轻手轻脚,但还是将落落吵醒了。
“师父,你要去哪儿?”落落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睡眼惺忪。
陈长生掖了掖她的被角,拨开她脸上凌乱的发丝,说:“落落你继续睡吧,我有一些私事要去处理下。”
落落单纯却并不笨,她猜到自家师父是要去徐府退婚了。她虽然很希望能时刻跟师父在一起,但师父既然说了是私事,肯定是不希望她跟着的。
“师父,那你自己小心点,不要被他们欺负了。”
陈长生哑然失笑,“我是去退婚的,又不是去打架。”
“师父你不知道,那群人的眼睛都是长在这里的的!”落落用两根食指手戳了戳自己的头顶。
“好好,我知道了。”
尽管陈长生再三保证,落落还是偷偷地跟了上去。她除了不放心以外,更想知道,命运是否真的不可打破?
上一世,师父和徐有容没有解除婚约。这一世多了她的参与,是否可以改变既定的结局?
她与师父,是不是有将来。
将军府,偏厅。
徐夫人把陈长生晾了半个时辰,暗自观察下定结论后,在主位上款款坐下,接过管事妇人端上来的茶,“你就是与有容定下婚约的人?”
“是,有婚书为证。”陈长生把手放进怀里打算取出婚书。
夫人看着他,神情变得更加冷漠,说道:我不会同意这门婚事,就算你取出婚书,也没有意义。”
陈长生没有预想到会听到这句话,一时间怔住了。
“老太爷多年前被你师父所救,然后定下了这门婚事这似乎是一段佳话。”徐夫人看着他,有些轻蔑地说道,“但实际上那是戏文里才能有的佳话,不可能在现实的世界里发生,除了那些痴呆文妇,谁会相信?”
陈长生想要解释,说自己的来意是想退婚,然而听着这段居高临下的话,看着徐夫人眉眼间毫不掩饰的轻蔑冷漠情绪,却发现很难开口。
此时他的手还在怀里。
“老太爷四年前仙逝,这门亲事便不再存在。”徐夫人将茶碗放到案上,站起身来,说道:“你案上这杯茶是明前的蝴蝶茶,五两白银才能买一两,这茶碗出自汝窑,更是比黄金还贵,茶冷了,你不饮,说明你就没有喝这杯茶的命,你只是烂泥里的草根,你不是瓷器,只是瓦砾,想通过攀附我神将府来改变自己的人生很抱歉,这或者能让你愉快,却让我很不高兴。”
“我知道你是聪明人,那么我们就应该像聪明人一样的谈话,你现在要考虑的事情不是继续这场亲事,而是要仔细考虑一下,能够获得怎样的补偿。”
夫人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刻意盛气凌人,却把人压到了地底,她没有刻意居高临下,却仿佛从天空看着地面的一只蝼蚁。
所有这些情绪,都准确地传达给了陈长生。
这是□□裸的羞辱,尤其是那句通过攀附神将府改为自己的人生,对于任何骄傲的少年来说,都是不可接受的指责,为了能够昂起头骄傲地离开,很多人大概都会选择愤怒地辩驳,然后取出婚书撕成两半,扔到夫人身前,甚至再吐上两口唾沫。
而这,也正是徐夫人想要看到的画面如果不是那份婚书太过特殊,她没有太好的方法,何至于像今日这般,还要费上这些心神。
偏厅里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声音。
她冷冷地看着陈长生,等待着少年的愤怒。然而,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他看向徐夫人平静说道:“其实您误会了,我这次来神将府,就是想把婚书交还给府上,我本来就是来退婚的。”
满堂俱静。
风从园里来,吹拂的廊下的旧竹枝啪啪作响。
夫人微讶,问道,“你再说一遍?”
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有些紧张,又有些放松,因为意外而难以想象,无论这少年是不愿意丢了颜面,故意这般说,还是真是来退婚的,都是她想看到的。
陈长生看着她认真说道:“其实我是来退婚的。”
偏厅角落里,那位仿佛消失了很长时间的嬷嬷脸色都有了变化。
徐夫人神情不变,手掌却轻轻落在了胸口。
整座神将府,在这一瞬间,仿佛都变得轻了很多。
陈长生从怀里取出已经触着微硬的纸张,上面是太宰亲笔写的婚书,还有张纸上写着某位小姑娘的生辰八字。
“从进府到现在,夫人你都没有问过我的名字。”陈长生把婚书按在桌上,“我叫陈长生,夫人。我知道这个名字很俗气,但师父希望我能够长生不老,意头很好,所以一直用的这个。”
府里的春风再次变得寒冷起来,气氛再次变得极为压抑,偏厅阴暗角落里,那位嬷嬷脸上的皱纹,深的像是无数道沟壑,忽然间被洪水冲垮。
徐夫人忽然间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
陈长生从地上拾起行李背到身上,直接向厅外走去,毫无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