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凌晨四点,小两口正在自己的小房子里睡觉。李承业手机响了。“喂,谁啊?”他迷迷糊糊地问。
“舅,是我啊,我是大勇。我和嘎公嘎婆来北京了,现在,我们在火车站,你来接我们一下嘛。”
原来是二姐的大儿子李大勇。李大勇正在贵州贵阳念大学,刚好放寒假在家。李承业的父母处理完牛、猪、鸡,在外孙的陪伴下,坐着火车,从贵州山区赶来首都。
火车到站时,凌晨四点。三人肩挑手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出了站口,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知该往哪里走。
李大勇还是个学生,好在他父母给他配了个最便宜的诺基亚手机,他就用这个诺基亚手机联系了李承业。
“小听,快起来。”李承业一听父母到北京了,急忙穿起衣服,唤醒了正做着美梦的苏小听。
苏小听听到从未谋面的公公婆婆终于大驾光临了,也不敢含糊,连忙起床。
“动作快点!”李承业看着窗外的天,天色漆黑。12月的北京,天气很冷。
父母亲在火车站也不知冷不冷?一想到这里,李承业感到心急如焚,看到苏小听又刷牙又洗脸,忍不住连声地催促。
苏小听觉得有些委屈和生气,从起床穿衣到洗潄、梳头完毕,她只用了十分钟。她是女人,不可能像李承业这些男人一样,不刷牙不洗脸不梳头,脚蹬上皮鞋就可以出发。
再说她还怀着身孕呢。
看着外面黑漆漆地刮着风,李承业心急火燎的样子,苏小听就什么也没说,跟着李承业出门打车。
这个时段,街上基本上见不到车辆的影子。好不容易,两人拦到了一辆出租车,加了价,向火车站疾驰而去。
火车站里,永远都是一副人满为患的场景。在人头攒动中,李承业顾不上苏小听,焦急地寻找亲人。苏小听紧紧地跟随着李承业,生怕把丈夫跟丢了。
李承业走得大步流星,不一会儿,苏小听就跟得有些吃不消了,腹部有些不适。她望着丈夫头也不回毫无察觉的背影,第二次感到委屈和生气。
终于,在火车站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苏小听看到李承业欢喜地奔向那个角落里踡缩着的三个矮小的身影。
李贵发个子很矮,全身上下套着蓝黑色的棉衣棉裤,头上戴着毡帽,脚踩一双棉布鞋,嘴里还叼着一根长长的旱烟杆,吧嗒吧嗒地抽着草烟。
刘春红戴着一顶乌红色毛线帽,穿着一件廉价的羽绒服,看到儿子赶到,眼角泪花闪烁,一个劲地用衣袖抹泪。
李承业看着寒风中的父母,只觉得喉头哽咽,一句话都说不出。
旁边站着一个个头也不高的健壮小伙子说:“舅,你怎么才来啊?我们在这里等了一个多小时了。”
“是,是,来晚了。对不住你们。”李承业连连道歉,去帮父母拿行李。
苏小听站在李承业身后,很疑惑老公怎么不介绍一下双方就忙活开了?好歹这是儿媳妇第一次见公公婆婆,怎么能如此没有礼数呢?
似乎大家都不关心自己是谁,可苏小听是苏教授的女儿,苏教授绝不允许女儿在老人面前失礼。
按道理,承业的父母也该是自己的父母。于是她从承业身后站了出来,大大方方地打着招呼:“爸、妈,你们好!我叫苏小听。是你们的儿媳。”
李贵发似乎吃了一惊,连连说:“好,好。”
刘春红则上下打量着苏小听,没有吭声。
第一次见面,气氛有些冷清,没有苏小听预想的那种拉着手,泪水涟涟,长辈对小辈的语重心长,也没有什么对方父母对儿媳初次见面的红包、见面礼。
李承业不是说他父母挺喜欢自己挺满意自己,不是说农村很讲究礼节吗?看来,承业的爸妈不太看得上自己这个未来儿媳啊。
苏小听开始惴惴不安了。
倒是旁边的年轻男子打破僵局:“舅娘好!我是李大勇。”
苏小听看着这个比自己看上去小不了几岁的人,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突然从姐姐这个档次,一下子升级为跟小伙子父母一辈的人,舅娘这个称呼让她有点无所适从,感觉自己一下老了很多岁。
“你好!”苏小听尴尬地笑着点点头。
看到刘春红吃力地将左一包右一包行李往身上背,苏小听有些心疼,急忙说着:“妈,我来吧。”过去抢过来几个大包帮着拎。
刘春红倒也不推辞,于是婆婆身上大部分挎的、背的、提的包就落到了苏小听身上。
包里不知装了些什么,死沉死沉的,走不了几步,苏小听就有些后悔。
她看到李贵发除了拿着他那根烟竿外,什么行李也不背、不提、不拿,空着手走在前面正中间。
刘春红挎着一个看起来很轻的小包,走在李贵发的左边。
李承业挑着根扁担走在李贵发的右边。扁担一头一个木箱子,在承业肩头上晃晃悠悠地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他似乎并不吃力,时不时弯下腰,跟父母笑着说着什么。
三人后面,是那个名叫李大勇的男孩子。李大勇也没拿行李,低头在给什么人不停地发着短信。
一行人,谁也没注意队伍最后面的苏小听。
苏小听的两只手各拎着一个沉重的包,背上还背着一个包。
背上那个大包的背带松了,老是滑下苏小听的肩头。
苏小听又腾不出手去理背带,一路走得狼狈不堪。
小腹部的不适更强烈了。
她看着前面谈笑风生的一家人,李承业甚至都不回头看她一眼,从凌晨起床后这几个小时以来,苏小听第三次觉得委屈了:他、他父母不知道我怀了他们家的孩子吗?
我是个孕妇,是需要安胎休息,而不是起大早来火车站折腾、出苦力的!
坐出租车时,苏小听第四次觉得委屈了。
李承业说他妈妈晕车,理所当然地安排母亲坐副驾驶位,把苏小听安置在后排中间那个最难坐的位置。
苏小听想说我也晕车啊,我还怀着孕呢。
可看没人理她,她只好闭嘴,乖乖地听从安排。
因为天还没亮,交警查得不严,也为了省钱不用多打一辆出租车,李承业决定,自己、父亲、苏小听、李大勇四人挤在后排座位上。
所有人依然问都没有问一下苏小听。
夹在三个大男人中间,身体动弹不得。
李贵发身上散发出来了一股股混合着烟味、汗味、脚臭味的气体,向苏小听扑面而来,苏小听感到一阵阵地想作呕。
这是公公,丈夫的父亲,不能嫌弃,爱屋及乌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她只好屏住呼吸,尽量让呼吸变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让难闻的气味尽量少一点钻进自己肺里。
这边苏小听在忍受着每一分钟的煎熬,那边李承业毫无察觉,他正兴致勃勃地给父母介绍车窗外北京的街景。
尽管后排四个成年人都被挤得动不了,但依然不妨碍李承业对着父母,身体做出夸张的弯腰、脸上露出谦卑的表情,语气也是充满热情讨好。
苏小听觉得不可思议,老公这表情这肢体语言,她觉得不像是对父母倒像是应对上级领导来视察,那种刻意的讨好。
想到以前自己放学或者下班回家,把自己往沙发上一扔,对父母大呼小叫:“饿死了,爸妈,有什么好吃的没有啊?”
母亲如果在家就会笑骂:“讨债鬼回家了?女孩子家坐没个坐相。冰箱里有刚买的酸辣鸡脚,自己去拿!”
如果父亲在家,就会马上乒乒乓乓地下厨房,几下子就弄好油煎小豆腐、糖醋排骨、蛋炒饭之类的端上来,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女儿狼吞虎咽。
回忆起来真汗颜。
可苏小听熟悉的父母与儿女关系是这样的,是没有距离感的。
她第一次发现还有另一种父母与儿女的相处模式,如承业和承业的爸妈这种。长辈高高在上,小辈努力地敬着。
先不说哪一种相处模式更好更正确,看着丈夫对父母那毕恭毕敬的神态,苏小听已经不知不觉地对面前这对衣着寒碜的农民,肃然起敬了。
车子七拐八弯,在苏小听被挤得快要晕车时,终于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