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问的角度实在刁滑, 崔维之略笑笑, 从容应道:“臣无话可说, 唯愿殿下日后鉴之察之。”
萧令明轻笑一声, 将茶递过来,崔维之忙起身双手相接:“臣谢殿下。”方一入口, 品咂片刻, 余光轻扫四下陈设, 绝非焚香列鼎,却一尘不缁, 便笑道:“殿下这茶用的是陈年旧水。”
“卿乃世家子弟,到底不俗,水新则味疏, 陈则味甘。”萧令明遮袖饮茶,复缓缓放下,淡淡继续道,“人岂非同样如此?”
此番双关崔维之自然领会, 丝毫不以为意,只是笑道:“殿下所言不无道理,只是旧自新出, 无新便无谓旧, 今岁水新, 明载则陈, 由新方可入旧, 世情人心莫不如此。”
两人间心术较量点到为止, 萧令明不由拊掌而笑:“卿果才子!”说着仍是含笑道,“卿既入东宫,便是绝于中枢,当真是委屈卿了。”
“殿下为何总言委屈二字,臣实在不敢当,臣得以侍奉殿下,”崔维之面上笑意隐去,正色向太子行礼道,“乃臣初心,殿下信与不信,是殿下的事,然而这份初心,却是臣的。”
萧令明注视他良久,终点头笑道:“哦?只是不知卿要如何侍奉孤?孤倒听主薄言及过卿,卿不涉庙堂,却深知庙堂事,孤佩服得很,卿既已舍身至此,不妨直言。”
不过一步便可论到公事,崔维之略作考量,抬目看向太子道:“臣近日读《论语》,正读到季氏将伐颛臾,臣亦知殿下经典烂熟于心,斗胆请教殿下一句,虎兕出于柙,到底是谁之过与?”
萧令明搭了搭袍摆,一笑摇首:“卿何必多此一问,孤知卿善以古方今,典故不过作破题之用,孤不是说了?既情符曩哲,毋需多矜。”
“臣愚钝,仍斗胆请殿下作答。”崔维之谦逊执礼,不肯松口,萧令明见他执着于此,自谦至此,遂应上一句:“虎兕出于柙,典守者不得辞其责,不知崔卿作何想?”
崔维之忽离座额手行礼道:“殿下莹澈,确是典守者之责,臣也确如殿下所言,以此作破题之用,今萧墙之内,手足之间,猛虎出于柙,亦是典守者之责,攻守之异,随势而变,臣敢问殿下,可已未雨绸缪早做准备?”
“这话孤便不懂了,不知崔卿口中谁为猛虎,谁为典守者?孤又要绸缪些什么?准备些什么?”萧令明微微一笑,“相公自边关返朝入政事堂,慎之又慎,口不臧否人物,卿倒与父背道而驰,令人一叹。”
崔维之闻言略顿了一顿,撇开父亲不提,只看向太子道:“自青龙三十年伊始,压俦一事,贡举又一事,如今局势至此,殿下当真寝食俱安?”
“卿还未答孤问话。”萧令明目中灼灼,与之相视,崔维之不躲不避,微微一叹:“猛虎者,魏王也;典守者,陛下也。今陛下所赐魏王者,或同于储君,或甚于储君,逾矩之处,天下共睹,国本有储,陛下行事却意在纵容,魏藩得此厚爱,异心必生,武德殿距东宫,近在咫尺,肘腋之患,殿下焉能不清?殿下为储,近二十载,上得先帝贤主嘉赏,下得文武臣工爱戴,如今储位却日渐不稳,臣说句谤君之语,岂非典守者有意为之?”
萧令明闻之一惊,手底杯盏随即重重一掷,冷笑道:“你好壮的胆子!卿心肝五脏皆利口耶?如此字字挟风霜,句句无君父,又岂非卿家中典守者之过?!”
崔维之却并未改色,只离席静静道:“臣不敢,臣父亦不敢,臣的话还未完,请殿下忍此一刻,再来问臣之罪。”
萧令明目视他良久,端详他神色,忽淡淡一笑:“卿至孤处,上来便这般不遗余力,如此勇猛刚进,倒有几分孤身立危地的凛冽之气,容孤先问卿,卿所图者为何?”
见太子神情莫测,嘴角衔着一缕似笑非笑之意,崔维之则一笑道:“臣为功业,臣为清名。”
不妨他一张口道得如此坦然,如此坦荡,萧令明略觉诧异,随即笑道:“孤实在欣赏卿之快意磊落,只可惜,卿寻错了地方,孤这里,并无明不顾刑辟,幽不见鬼怪的执笔史官,头白未必可期,汗青确是无日,卿之功业,卿之嘉名,恕孤难能成全,卿也无须于此间同孤骨相空谈。”
“殿下既说到此,臣再言一句,百年之后身成骨,骨成灰,后人顾见骷髅,块然独居,许叹白骨无灵,许叹英魂空渺,然而臣还是要说,倘在世时一切皆出自本心,便无他怨。臣既遇可事之主,而交臂失之,非丈夫也。”崔维之不避太子目光,迎之对之,萧令明点头似是思忖,半晌后仍只笑道:“看来卿决心已下,孤是拦不得,卿还想说什么?孤洗耳恭听。”
说罢虚扶一把,目示崔维之重新入座,崔维之却也不推辞,朝太子行礼道:“谢殿下。”待撩袍坐了,不等太子问话,已端坐正色道:“臣便由此次贡举宕开一笔说开。”
“此次贡举一案,所牵涉者,所打击者,天下共睹,陛下可谓一石二鸟,于时人观之,未必不是魏王又一胜局,殿下又一败局,舆情一起,只怕聚蚊成雷,于殿下有害无益。倘类似事件长此以往,也只怕积羽沉舟,到时殿下又要往何处安身立命?”崔维之轻声一叹,抬目见太子神情淡到无由,面色但堪比玉,这方陡然发觉太子果如传闻:实在生得太过,此刻俨然无情无感之姿,倾色,失矣,只叹不在人间世一般。
在臣子略失神的目光中,良久,萧令明唇角方轻轻一绽:“椿庭手足语,主薄已学与孤听,至于相时而动,伺机而为,孤亦了然,崔卿之言,犹如金玉,孤终身佩铭。”
崔维之脑中略作思想,知卢照当已进言,听太子话语淡薄,默了半晌,复道:“臣造次了。”
萧令明笑道:“崔卿本意初心不就在此?卿欲日后同孤缔君臣佳话,留万世美名,孤仔细想想,亦觉振奋,既如此,孤同卿,倒俱是未了人,日后孤还需仰仗卿之深沉大智,望卿不吝指教。”
说罢缓缓起身,扫视窗外一周虚指道:“此处功名不易,孤这盏残灯,当须谢客不嫌。”他负手回眸,上下又打量崔维之有时,“卿可还有话要说?”
崔维之默默颔首:“臣有,臣问殿下一句,陛下固然对殿下素来是朝督暮责,待其他皇子却也可谓严多于慈,如今厚爱魏王却已是天下皆知,殿下可记得此兆发端于何时?”
萧令明闻他提及前事,只淡淡道:“孤冠礼过后二三载,便渐有此势头。”
“正是了,臣再斗胆问殿下,可知冠礼过后,于殿下,意味着什么?”崔维之定定望向太子,两人目光相触,胶着片刻,萧令明见他仍是镇定,亦不动声色道:“烦请崔卿赐教。”
崔维之摇首苦笑,果领教储君性情,一时也不作强求,起身一揖,正色道:“殿下行冠礼,意味殿下成人,而殿下成人,意味东宫其势日渐兴焉,陛下践祚三十载,以雄武之才,励精政事,景气融朗,几致太平,此三十年间,陛下以吏治能臣括地检户、修订律法,丰实仓廪;以文翰清流撰国史、明正统;兴科考、取人才;又以武将开边辟土,极重事功,是故方得盛世光景,此三十载间,陛下正是一心致力缔造盛世,再无其他,然局势实则于青龙二十五年后已悄然生变,国舅去职,崔相返京,博陵崔替去清河崔,不知后人谁又来替博陵崔?而今年更可谓多事之秋,自新春伊始,所发生种种,殿下当比臣清楚。”
如此剖析,不可谓不精准,萧令明正听得入心,却见崔维之就此打住,笑道:“崔卿所言正在关头,怎又忽作金人三缄?”崔维之却垂首道:“殿下颖达,又怎会不知臣言中所指。”
南风中隐约传来一两声鹧鸪啼鸣,萧令明侧耳微微皱起眉头,一笑应道:“时也,势也,只今惟有鹧鸪飞。”
“是,时异势异,盛世既得,陛下垂老,殿下青春,而日后政局,中枢同边关,文臣同武将,豪门世家同科考新贵,宰辅同内相,无论发生何种动荡变故,一切皆为表象,实则为陛下同储君之博弈,而非殿下与魏王之争。翻遍青史,虽有前车之鉴,却未必便成后事之师,殿下仍需慎之慎之。”
崔维之不理会太子机锋,猛然又将局面点得透彻再无委婉遮掩处,萧令明听得猝不及防,便是一惊,待回神之际,不禁冷目看向眼前精明至毒辣的年轻贵公子,打量许久,方一缓笑道:“卿目光如炬,如今詹事府萧条,倘再择心腹,舍卿其谁?孤只问一句,除却为清名功业,卿不为崔氏?”
“为,”崔维之微微一笑,“殿下娶叶氏女,陛下命臣入东宫,臣又如何不清,有殿下,方有崔氏,反之亦然。”
“卿果是坦荡君子,”萧令明朗声大笑,“只是,孤见疑于陛下,卿既勘破,又要如何替孤解局?”
崔维之默然片刻,抬首道:“臣恳请殿下无论何时勿作灰心语,殿下如今既于户部锻炼,他日诸事未必不能得益于此,也请殿下静心相候,伏久者,必高飞,早开者,必先谢,此乃盛衰之理,”他垂了垂目光,“殿下一日为储君,便不可与君父争势,陛下乃一代雄主,最擅者,正在御人,殿下只看政事堂便知,自青龙初年,为宰辅者在任上最长不过五载,臣斗胆妄自猜测,怕是崔相公去职就在眼前,而近年来,又有翰林学士成所谓‘内相’,仍不过为制衡,今制衡加于殿下,魏王者在其一,其二怕却是在边将,殿下可知朔方军里有位曹延将军?”
其名耳熟,萧令明蓦然记起当日皇帝所提,问道:“可也是朔方军数一数二的人物?孤听闻他同叶将军似有龃龉,卿乍言此人,是为何故?”
“原殿下也知这一层,不错,曹延并非汉人,乃中曹治迦底真城人氏,于青龙二十年对黑衣大食国一役中扬名,此人倨傲不羁,家父在时尚可震慑,家父还朝后,却常对节帅不敬,节帅雅致高量,不与之计较,这些皆是前话,昨日政事堂几位相公议了西北军国大事,陛下有意将此分而治之,叶曹二人各领一部,这几载陛下分兵分将,用意何在,殿下也当比臣清楚,是故臣方说,除却魏王,边将亦如是,而臣今日来,为拜谒,为鼓舞,自然,”崔维之再度露出一抹从容笑意,“亦是为臣之所图,方才臣已说与殿下了。”
萧令明微微一笑:“不管孤振奋与否,孤为残灯,也并非耸人听闻语,只是孤还是钦佩卿之神勇,这个时候敢到孤这里剖心剖肺,倒无性命之忧。”
崔维之闻言目光一定,轻轻摇首,笑了笑道:“臣不虞生死,只虑始终,虽鼎镬在前不恤也,殿下如今身在局中,臣等自也摆脱不得,江头风波恶,人间行路难,臣还是那句话,愿殿下振奋,有可怜华发满鬓者,余生尚待发青春,更何况殿下本正青春。而臣,则甘为驱使。”
斜阳冉冉,一抹馀红似犹恋青宫阑角,暮色已渐渐落下,话已渐渐说至尽头,萧令明笑道:“卿既有名臣之志,看来孤也得怀明君之念,否则岂不辜负?只是时辰不早,孤不便留卿,来日方长,孤自会多多请教。”
这边崔维之谦逊一二句,萧令明便命人送客,眼见他于视线内远去,忽又唤住了他:“崔卿且留步。”崔维之闻言无声一笑,复又折身走向太子:“殿下还有事问臣?”
“你方言不知何人要替去博陵崔,是相公得了端倪么?”萧令明到底将这句单单挑拣出来,却也不出崔维之所料,遂压低声音垂首应道:“已近五载,家父首相的位子到该让贤的时候了。”萧令明点了点头,以示知情,却问起皇帝提及过的一桩旧事:
“当年石堡城一战乃相公还朝契机,依卿之远见,相公去职又将由何引发?”
崔维之抬首望了望太子,似是欲言又止,终只是笑道:“殿下高估臣了,臣不敢妄测天心。”
说罢面上似有几分伤感:“家父虽自边疆得立功名,却绝非好战之将,他不止一次提及,国家升平之际,为将者在抚其众而已,并不愿轻启战端,石堡城一战,殿下可知我军死伤过万,而吐蕃则不过折损几百余人,数万之众争一城,得之未足制敌,家父当初不愿攻城缘由便在于此。殿下若为君,又当如何?”
“崔维之,你这当真是谤君了。”萧令明静静听完,淡淡道,崔维之忙撩袍跪倒:“臣不敢,天子既有吞四夷之志,为边将者也自是不易,殿下如今奔波户部,当知因陛下极喜边功户部是何光景……”
萧令明皱眉打断他未尽言辞:“你胆子还是太大了,军国大事岂是刚入詹事府的你能所妄议的?”
崔维之只得再度叩首:“臣知罪。”萧令明看他片刻,方伸手挽他起来:“孤知卿乃肺腑之言,孤不怪罪,相公同陛下近一二载龃龉,亦出自于此,叶氏甘于守成已令上意不快,他得何人真传满朝皆知,孤读《祁史》,时人曾评成大司马‘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后果成真,相公虽不至此,却也当更为谨慎自守才是,既已到了该让贤之时,孤盼他平安,这方是长久之道。”
崔维之听了他这话,本已起了半身,便意欲再拜,萧令明已稳稳拦下他:“卿且去罢。”
待室内复归寂寂,萧令明冷脸枯坐半日,亦不用膳,直到小青再三请示,方缓缓起身净手,俯首刹那,水中映出一张似真如幻的面孔来,萧令明怔了怔,一时竟难辨真幻,心中不知为何失落至极,似曾相识一般的情形,提步便往书案旁走了去,缓缓写下一句:
作梦中梦,见身外身。
待笔落字成,方自惊觉,阿蛮曾为他作小像,形神俱备,二人彼时观之调笑,不过言道此语,此刻又如何鬼使神差般自笔端倾泻?萧令明心中顿起一阵恶寒,扬手卷作一团掷于纸簾,看也不再多看一眼。
小青侍奉于一侧,太子动作神情悉数落入眼中,静静候了片刻,方小心道:“殿下,用膳吗?”
萧令明忽无声一笑,扭头看她:“你当这世上,最要紧的便是那几口吃的罢?”小青一愣,只是点头轻声回道:“殿下吃好了,方有力气写字的。”
“这倒是实话。”萧令明笑道,神情一松,“话虽粗了些,却不无道理,传膳罢。”
待用饭事毕,萧令明,猛地记起一样事来,又念及鱼怀恩所传的那几句话来,遂命小青服侍换了衣裳,信步朝簌簌居所走来。
天际已现几粒白星,萧令明驻足仰望片刻,有风袭人,堪堪一阵燥意,仍是思想崔维之今日所言字字句句,不由轻抚额头,那一声低喟也不过在心头辗转而过。
因上回之事,簌簌自觉得罪太子殿下,一连多日只窝在园中,弄尘或斗草,尽日乐嘻嘻,今白昼间采了许多车前草,此刻不过同几个宫人攒在一处,仍是斗草取乐,宫人见叶孺人年幼烂漫,十分易处,是故阁间每日里最不乏的便是清脆笑声。
不意太子忽至,众人登时下榻作鸟兽散,簌簌亦是慌乱,施礼过后车前草依旧紧握于掌间,听萧令明启口问话,一旁宫人惶惶答了,便拿眼角照例偷觑太子,只闻萧令明哼笑一声:
“原是武斗,不过比力气,叶孺人,你可是赢了?孤在门外便听见你笑个不住。”
簌簌听点到自己,太子又说了那样一句话,登时羞了一霎,却仍壮胆回了句:“殿下,不只是比力气,还有草的韧劲。”说罢怯生生伸出手来,将那车前草展示与太子相看,“它花轴长,不易断,用来斗草是最好的。”
萧令明轻瞥一眼,见她手心已浸了淡淡绿意,一哂而过,待宫人退去,方撩袍于书案旁坐了,簌簌见太子神情平静,一时捉摸不透,犹疑问道:“殿下也想斗草么?”
萧令明失笑:“孤来问你功课,不是来斗草的,”说着拈起簌簌闲时写的字,垂目看了几眼,并不点评,只看了看簌簌手中车前草,笑道,“待你多读些书,斗草也自可换一种法子,哪里用得上这蛮劲,乐趣当甚于你方才所为。”簌簌听得稀奇,脱口问道:“斗草便是斗草,关读书什么事?”
眼前少女满目惊叹,双眸清亮似水,萧令明见她似又要忘形,一时懒得同她计较,只扬了下颚示意她坐下,簌簌却摆手道:
“还是不坐了,倘说错话,还得麻烦站起来。”
说罢隐约觉得此句便是失言,不禁垂下头来,心底怕太子再训话,忙紧跟问道:“殿下说妾多些书,斗草便更有趣,请殿下赐教。”
看她神情极为认真又恭谨,言辞亦正经几分,萧令明似笑非笑点了点头:“有些长进,”他忽起身至外室,随手捡起小榻边宫人急中丢掉的一束草,于簌簌眼前晃了晃,“可认得这草?”簌簌搭眼瞧了瞧,很是不屑:“这是空心草,哪个不认得?”
萧令明笑了笑:“正是,此草有节,治木骨者,用之磋擦则光净,犹云木之贼也,所以它亦唤作木贼草,若是拿它来斗草,你可知要如何对?”簌簌闻言噗嗤一笑,不理会太子云里雾里一番话,只双手持草送至太子面前,偏头脆生生道:“我有车前草!比它结实!”说罢猛可里又缩回手,将草护其胸前,好似唯恐太子抢了去。
萧令明缓缓摇首,笑道:“孤说的不是这个,孤的意思是要拿花卉之名来对,大略便像是桃符上的联语一般,桃符你总知晓的罢?木乃五行,贼为其身,同样,对上来的,也当如此,你可听得懂孤在说什么?”
簌簌皱眉咬唇,心道我果真不知太子在说什么,略听进去一句五行,却是明白的,遂喃喃道:“金木水火土,金木水火土……”萧令明也不催她,只遮袖慢慢品茗,甫一放下茶盏,簌簌已吃吃笑了两声:“我有水仙花!”
萧令明一怔,抬目打量她半晌,似在重新估价,簌簌被他看得不甚自在,笑意渐敛,迟疑道:“木对水,贼对仙,不对么殿下?”萧令明将手中木贼草掷在一旁,笑道:“孤只当叶孺人碌碌,如今领教,却知原不该等闲视之,你这般蕙质,许不过缺教化而已,他日未必不成文姬婕妤一类人物。”簌簌大约听出褒奖之意,又不是很确定,不知何谓文姬婕妤,竟觉局促,嘴角扯了扯,忍住一些小小自得之色,终是未敢再现笑靥。
“这便是文斗,说到底,比的是学识,非一日之功,你若喜欢这样斗草,便好好读书。”萧令明重新拈起簌簌的字,正欲指正,簌簌却不以为然道:“可这里的姊姊们不读书,单单妾学会了,也怪没意思的。”说罢不由长长一叹,似是忧愁得很。
萧令明看她神情,低声一笑,却是点她的字道:“你站好了,孤问你,这是临谁的字?”簌簌忙道:“是殿下送的卫夫人帖。”萧令明点点头:“那为何写的却是这么一首乐府鼓吹曲辞?你一个小姑娘,写这些做什么?”簌簌疑惑道:“殿下说的是这首《战城南》么?”
见太子颔首,簌簌瞥了瞥他手中所持习字,揣摩太子不论字的好坏,却问起这一层,实在难能想到缘由,遂老实答道:“节帅家的姊姊未出阁时,向来最爱写《战城南》,每每吟唱,眼圈总是红的,妾听了多回便记下了,姊姊说,以往边关死了很多人,人们便会唱这歌谣,因他们的亲人不会再回家了,姊姊说她唯愿四海太平,再无人受离乱之苦。”
萧令明不意她忽提及边疆事,默了半日,方将她习字放置一侧:“你的字有长进,只是初学初练,下笔还不够稳,”说着一顿,“节帅家的女儿,确是不凡,能说出这样的话,胸襟可见一斑,那方是巾帼不让须眉般的奇女子。”言罢抬目看了看簌簌,微微叹气道,“你读这《战城南》可有想法?”
簌簌想了想,偏头问道:“殿下,为何边关要有战事?为何人们不愿好生过活?偏要你杀我,我杀你?我也不想有战事的。”萧令明看她目中不解,冷冷道:“因人心无尽,或为贪功,或为觊觎,是故有杀伐,”他忽自嘲一笑,“只是,亦有人许不过为自保而已。”
如此言语于簌簌自难能释疑,她似懂非懂望向太子,一时愣怔,萧令明看她这副模样,乃惯有的纯稚娇憨,轻声笑了笑:“簌簌,你到底听得懂什么呢?”簌簌哼哼一笑:“妾听得懂布谷鸟叫的是‘不如归去’,本来我还不信,叶姊姊一说,我一听果然是呢。春天的时候,我在东宫也听见了布谷鸟叫,竟和我家里一样的。”说着偏头啾起嘴学了两声杜鹃叫,认真问太子道,“殿下,像不像?”
萧令明听得忍俊不禁,却也不得不承认道:“你学的果然像。”说着又想了想,敛容吩咐道:“这种傻事,不可学与外人。”簌簌脸一红,看太子神色已变,连忙点了点头。
见她呆若木鸡立在那又不知在思想什么,萧令明忽点了点她鼻间,微微笑道:“孤不是外人。”簌簌闻言乍喜,随之不知为何只觉扭捏,羞赧笑了笑,复又点了点头。
许是见太子和颜悦色,簌簌胆子便莫名大了起来,仍好奇问道:“为何一提兔园,殿下就这样生气?那么大的园子,为何给锁上……”
一语未了,便见太子如霜眼风扫过来,簌簌立刻噤声不语,萧令明便缓缓起身,冷冷警告道:“日后不准再提‘兔园’二字,如有再犯,孤定不轻饶。”
簌簌抬目疑惑望了望他,很快垂下头去,一时阁内静寂至极,只听得窗下虫鸣繁密如落雨,风又将翠竹吹得声音极大,簌簌本从宫人那里得知了一个叫阿蛮的女孩子,而那女孩子已失足落水而死,兔园便是阿蛮生前所居。至于同太子有何渊源,宫人并未说明,簌簌此刻忽幡然醒悟,思想那地方定是闹鬼,簌簌虽不信鬼神,却已笃定殿下当是觉得害怕也未可知,是故不喜人提。
如此前后打通,簌簌心内暗松一口气。再抬首时,却不见殿下身影,并不知太子殿下已拂袖而去,她忙提足奔出相看,果见太子身影远去,遂仍踮起脚尖张望,一面问正拾级而上的宫人:
“灵眉姊姊,殿下身上熏的什么香?为何走远了还闻得到?”